張達志 口述
韓海燕 記錄
宣統三年(1911年)三月十六日,我出生在葭縣店鎮南坬村。
我們葭縣有很多了不起的人物,實在讓人敬佩。比如木頭峪的苗存權。他在榆中上學,看不慣井岳秀兒子的霸道,拉起板凳就朝他的頭上砸下去。井岳秀是什么人?榆林大軍閥,土皇帝!闖了那么大的禍,苗存權還不跑。后來還是別的同學硬拉著他逃脫虎口。這件事轟動了榆林,轟動了整個陜北,都說葭縣出了個大英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還有喬國楨,店鎮喬家寨人,離我們村不遠,更是一個有膽有略的革命家。可惜從蘇聯治病回來,路過新疆被軍閥盛世才殺害了。為了紀念喬國楨烈士,1952年,經省委批準成立葭縣國楨圖書館。這是對革命先烈的一種紀念,為的是讓子孫后代記住革命先烈。1984年,在中央有關領導關懷下,陜西省撥款24 萬,在葭縣新建國楨圖書館。圖書館的同志找到我,想請和喬國楨-起工作戰斗過的彭真同志題字。我找到彭真,彭真自然也很高興。字題好后,我交給了陜西省委書記馬文瑞,讓他轉交給葭縣。文瑞給我回話說他把字交給了榆林地委書記霍世仁,霍世仁又轉交給葭縣縣長。我這才放下心。我還想等到圖書樓修起之后去參加落成典禮,親眼看著把彭真的題字掛在圖書樓上。

我的曾祖是個秀才。祖父張殿才,五男二女。父親張文華排行老二。我的祖父輩和父親輩都沒念過書。我母親生了四個兒子,兩個女兒。兒子中我是老大,老二老四死的早,在世的就我和老三。我九歲到神堂溝私塾念書,后來在?牛溝念書。后來葭縣一下就辦起了五所高小。我又在店頭高小上了兩年學。我在店頭上高小時,杜衡、杜嗣堯、喬鼎銘從綏德四師回來,領來了楊明軒在學校宣傳作報告,讓我初步接受了些先進思想。高長直動員我考綏德四師,他說綏德四師的老師大都是共產黨人,共產黨是為窮苦人打天下的黨。我考慮我祖父手上雖然還過的不錯,可我父親弟兄五個。人常說好家業還怕三份子分,我家要分五份。父親連孔窯都沒分上,得自己動手修窯。我們弟兄姊妹又多,生活十分緊逼。上師范眼現花錢少,又能接受先進思想的教育,我就決定上綏德四師。父親在祖父那里借了四塊大洋,打發我到綏德考試。參加考試的人多,店頭的劉光顯,賀家溝的賀大增,關甲的劉德祿,還有張生辰都去報考。考試對于我們這些在私塾念過四書五經的人來說,不是難事。更何況我又在店頭高小上過,考個綏德師范太容易了。
我是十七歲進入綏師,還不到入黨的年齡,先入了共青團,喬鼎銘、高再位是我的入團介紹人。有一天,他們兩個對我說有一個最好的革命組織你參加不?我說參加。然后就填了個表,表中要填家里的財產狀況,動產,不動產什么的。我填了表,過了幾天他們通知我去開會,說出了操場有個貧民學校,到了那邊有人接頭。我按他們說的找上了接頭人,就入了團,宣了誓。那時黨團不分,入了團,到入黨的年齡自然就成了黨員。黨員、團員一樣要求,一周活動一次,學的是《馬克思主義淺說》《社會主義論》《入黨須知》等等。
1927年綏師被查封了。校長被抓了,教師被抓了,進步的書籍也看不成了。在這種情況下,學生中的革命活動不僅沒有停下來,反而公開化了。后來查得越來越嚴,在學生中也開始抓人。面對嚴峻的形勢,我們的工作不得不轉向農村。于是,我又回到我們村里教了一段時間的書。1928年春,黨派我到王城、郭家圪嶗以教學為名開展工作。這兩個村子離城很近,離高起家坬更近。1929年冬,敵人在農村查得越來越緊,黨又通知我撤出王城回到我們村里教書。從此,黨的工作完全轉入地下。
有一天,趙伯平來到我家,趙伯平當時是特委書記。沒過幾天馬明方也來了,看了我們村里的地理環境,認為我們村很隱蔽,群眾基礎又好,決定把特委搬到了我家。從此經常有人在我家來往。有一天,王兆卿從我家起身,到安定找組織匯報工作。返回時,馬文瑞交給兩疙瘩大煙,要他帶回陜北特委做活動經費。路上約了個老鄉同行,那個人起了歹意,走在米脂班家村附近,一棍子把王兆卿打倒,推到無定河里。王兆卿會水沒死,他從水里爬出來,找到姜好興,準備在米脂姜家新莊養傷。剛剛把頭包扎了一下,敵人就進了村,趕緊向佳縣轉移。白天不敢行動,只能夜里走。好不容易到了烏鎮,敲開一家飯鋪的門。飯鋪主人代號燈壺壺,是我黨的一個地下聯絡點。烏鎮也不安全,喝了一碗面糊糊,拿了幾個饃又轉移到店頭。店頭查得更嚴,劉光顯把他連夜背到我們家。到我家時,人已經快不行了。頭上纏了不知多少層爛布,剝也剝不開。瘦的沒有了原來的一點人樣子。腳也爛了,腫得饃饃似的,連襪子鞋都脫不下來,急得我媽直掉眼淚。好好一個人,剛剛走了不多時就成了這個樣子。我媽用各種土辦法,扶起放下,胡療亂了很久才把傷養好。王兆卿大我三歲,神木人,臉上有幾顆麻子,我們都叫他王麻子。他一家子都參加了革命,他父親,他弟弟王兆相,都是我黨的堅定分子。走時,我媽舍不得讓他走。王兆卿說,張爸張媽,我還會回來看你們的。說罷,揮淚而別。
南坬學校成了特委的機關,我家成了地下黨接頭的地方,好多文件就在我家藏著。不久,紅26 軍又給特委送來兩大包洋煙作活動經費,就在我家藏著。父親為此提心吊膽,夜里不論誰家的狗一咬他就起來。我們開會他就更是擔心了,常常為我們放哨。那段時間我們全家人都在刀尖上過日子。一天我去井上擔水,頭一仰看見了畢維舟,他從天津回來,傳達北方局的指示。留著頭,戴著禮帽,穿著很洋氣。井岳秀的軍隊見了留頭的就抓。我連水也沒擔,一把拉上就往家里跑。到了家,趕緊燒了一盆熱水,讓父親給他剃成光頭,然后從頭到腳換成農民服裝,我媽撿了一塊舊羊肚子手巾,給他頭上一攏說,這下像個攔羊小子了,放羊去!
馬明方不放心,怕我家來的人多,會引起村里人懷疑,讓我了解一下群眾反應。我說這事由我舅舅去做。立秋那天,我舅擔了兩罐麻湯飯給我家送。他是石窯上村的,經常和我們村的人說耍逗笑,見了人就啦話啦上走不了了。了解了一圈,就把兩罐子麻湯飯也快散完了。回來告訴我說,外甥,放你二十四條心,村里的人都紅了。
1933年春上,特委派我以特派員的身份到神木整頓黨團組織。王兆卿在神府主持工作,領導班子有點問題,他要求特委派人整頓。我到了之后又來了張成義、馬萬里、吳堡的歪嘴,還有一個姓常的。整頓過后,準備在神木開展游擊戰。當時最大的問題是沒有武器,只有老常帶一枝短槍。聽說神木有個地主有兩枝槍,我們就去提槍。地主說槍不在,我們不信,要把他吊起來。地主說,槍真的不在,在的話我肯定交給你們了。我有錢,你們拿上錢去買,國民黨軍隊里的連長排長大都是煙鬼,拿一圪垯洋煙就能換一枝槍。
這次行動沒弄到槍。我們又回到高家堡,高家堡有我們的一個支部,他們說民團有槍,民團里有咱們的人,可以弄出來,結果也沒弄到。晚上我們幾個藏在石殼子里,老百姓以為我們是土匪,圍起來用石頭打。我們開了槍才把他們嚇跑。
神木之行沒有把游擊隊組織起,后來還是馬文瑞到神木,指示王麻子的弟弟王兆相先成立7 人特務隊,后改為三支隊,再后來發展成數百人的一支紅軍武裝。
我不在家的時候,特委就搬到了烏鎮。我從神木回來向特委匯報,必須到烏鎮。到了烏鎮先和“燈壺壺”接上頭,此人就是張書信。由他引我見到馬明方。我向馬明方匯報了工作,并提岀用錢買槍的建議。匯報完了我準備再到神木。馬明方說,劉光顯出了點事,特委決定讓我當佳縣縣委書記,因此就再沒有去神木。縣委書記這副重擔落在了我的肩上,我想得先到王城巡視一回。可沒到王城就拉起了肚子,一天拉十幾回,怎么也好不了。回到家里母親說,你快死了,還跑!
1933年農歷六月初一,特委在高起家坬召開特委第四次擴大會,我和高長久代表佳縣參加會議。會議是在高錄孝家開的,他家有個掌窯,里邊放個便桶。我們白天不敢出外,只有晚上才能分次出去透透氣。吃飯也是送在里面吃。里面白天都要點燈,薰得人人鼻孔里是黑的。高家是個革命家庭,一家有幾個黨員,其祖父是個老中醫。會議期間,高老先生要請與會人員吃飯,我們考慮人多,目標太大,不安全。但老先生盛情難卻,只好派我和馬明方去表示謝意。在當時的白色恐怖下,這可要冒全家人被殺的風險啊!
有關特委擴大會很重要的一項內容是選新的特委。大部分人都認為馬明方當特委書記合適,之前他就是代理書記,兼組織部長。可崔逢運提岀特委書記要工人出身。崔逢運是北方局派來的,說這是北方局的指示。但在我們這些人里頭沒有工人,連手工業工人都沒有,選來選去選了個崔田夫。崔田夫是個雇農,沒有文化,革命堅決,工作熱情,對黨忠誠,做一般工作行,但當特委書記確實不行,連他自己也說他當不了“老掌柜”,可還是硬把他選上了。馬明方組織部長沒變。團的負責人原來是馬文瑞,馬文瑞當得好好的,論功勞、論本事非馬文瑞莫屬,結果也改選成了魯學增。馬明方、馬文瑞、常學恭、畢維舟、王兆卿、崔逢運、魯學增、崔田民、高長久和我為特委委員。
會后,派高錄孝隨王兆卿、畢維舟一道去安定,取一支隊給特委的活動經費。馬明方、馬文瑞、常學恭到姜新莊姜好興家里起草文件。別的委員回各地傳達落實會議精神。
散會沒幾天,就出了大事。
那天,我正和父親在山上鋤地,常學恭上氣不接下氣,跑到地里找到我。我問出什么事了?常說出叛徒了,趕緊跑,你不敢在家里住了!我們剛到姜新莊,敵人就直端到姜好興家抓我們來了。幸虧我們分散跑脫了。馬明方、馬文瑞不知跑到什么地方了。聽常學恭這么一說,我意識到問題非常嚴重。我連家也沒回,先把常學恭藏起來,就去找高長久。我們商量了一下,無論如何,得先派個人到米脂打探一下情況,再決定如何營救。誰去?劉光顯說他去。幾天之后,劉光顯回來了,說畢維周、王兆卿、高錄孝、崔明道、高壽、王品肖六個同志被逮。敵人用盡刑具,皮鞭抽,烙鐵燙,杠子壓,灌辣椒水,跪火鐵繩,渾身被整得沒一處不爛,至死什么也沒說。敵人怕我們營救,很快就在米脂十里鋪槍殺。更慘無人道的是拋尸于無定河之中。
聽到這個不幸消息,真如萬箭穿心,怒火中燒!怎么辦?
高長久、馬文瑞到我家來了,崔田夫、馬明方也來了。就是崔逢運和魯學增沒有來。我們在高長久家里商量了一下,決定立即召開一次特委委員會議,討論如何應對。剛剛開了特委擴大會,兩個特委委員,一個交通,還有米脂的兩個同志就一齊被殺。這件事太大了,必須想出應對的辦法。會議在什么地方開?得選一個萬無一失的地方,絕對不能再出事了。開會的地址由張俊賢、張鵬圖同志選擇。商量過后我們分頭行動。很快,開會的地址就選好了,選在了寨子溝。寨子溝是木頭峪王寧山附近的一個一家村,非常隱蔽。這家又是張鵬圖本家,很可靠。在這個地方開會,萬一有個什么情況也好跑,離黃河又近,山路水路都可以逃脫。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條件是周圍村里的群眾基礎好。開會址選好后,分別派人通知。我去通知馬明方。我到了米脂葉家岔,馬明方的父親是個陰陽,會看日子,我找到馬明方的家。他們問我做什么的?我回答是看日子的。這是我們預先定下的接頭暗語。馬明方的媽媽一聽是自己人,就把我接待下。過了一會,不知從什么地方把馬明方找回來。等到天黑了,我們連夜回到神堂溝高長久家。第二天晚上就往寨子溝趕。參加會議的人陸續到了。這次會議是繼高起家坬特委會后又一次非常重要的會議。會議后派常學恭到天津北方局匯報工作,別的特委委員分別到各地巡視,整頓組織,傳達貫徹高起家坬會議決議。在這么嚴峻的時候是繼續斗爭,還是退縮,是對每個人的嚴峻考驗。常學恭出去再沒有回來,崔逢運、魯學增和組織失去了聯系。經特委會研究,將崔、魯二人開除黨籍。
為了安全,接頭的方式、地點、代號都作了新的調整,寫了一單,都縫在馬明方的夾襖里。我們離開寨子溝,到了米脂姜家新莊姜好興家里。馬明方拿出筆墨紙張寫文件,姜好興的母親放哨,突然發現敵人來了,老人就喊白匪來了!我們就跑,一氣從后山跑上去,分成幾路跑了。可寫文件的壇場沒來得及收拾,馬明方的夾襖也沒來得及拿。姜媽媽很機智,我們跑了之后,她立馬把壇場收拾了,把夾襖也藏了。敵人把姜家包圍起來,進行搜查。姜媽媽正在納鞋底子,一點都不慌張,什么蛛絲馬跡都沒被敵人看出。
寨子溝會議后,我們的主要任務就是組織武裝力量。我和馬文瑞到綏德、清澗巡視工作。清澗的白如冰,代號高超,袁家溝人,在袁家溝教書,是袁家溝特支書記。他同白雪山、王聚德、唐洪澄謀劃在徐家圪圫、解家溝殺了九個半土豪劣紳。其中一個沒殺死,弄了幾枝槍,又將原一支隊埋了的槍找回來。一支隊是楊重遠、魏武等人組織的,在一次戰斗中主要領導都犧牲了,一支隊不得不人散槍埋。他們把槍找出來,槍支就多了。解家溝事件驚天動地,敵人派了大量軍隊實行抓捕。我們就是在這個時間進入清澗的。我們化妝成農民,進入清澗,準備在王家山開個會。飯剛熟,敵人來了,拿了兩個凍冰黃米饃就跑。跑到一個深溝,在石巖里開了會。會后,唐洪澄穿個爛皮襖把我們又送到了崔田夫家。在崔田夫家連水都沒喝一口,敵人又追來了。我們又跑上了山,跑到郝家畔侯明康家,下起大雪。侯明康窮得連鍋也揭不開,冷鍋冷灶,凍的連猴都拴不住。想給我們弄得吃一點,看情形實在沒有辦法。我們只得再跑,跑到劉九公家里,這個村有個支部。劉九公知道我們沒吃飯,弄了幾斤羊肉,準備撈上一升小米的撈飯,讓我們美美地吃一頓。可劉九公的女人,摔牒子摜碗,氣色好不對勁,趕緊走。走到了石峁,雷禮峰的戲班正在石峁唱戲。我們實在餓得不行了,就和戲班班頭說好出了幾個銅板,每人吃了半斤白面,喝了一大碗面湯。第二天,天還不明就起身又回到了我們家。
幾天之后,在曹家坬曹世華家里又開了一次特委會。曹家坬黨員多,群眾基礎好,盡是窮人,只有一家地主,兒子還是共青團員。郭洪濤講了話,批評陜北特委犯了右傾錯誤,走了富農路線。我們許多人接受不了他的批評,爭論得很厲害。一直爭論到快天亮,也沒爭論下個什么。我說算了吧,散會!再不走敵人就來了。這次會議沒作任何結論,只是又把馬明方的組織部長換了。在高起家坬會上沒把馬明方選成特委書記,留了個組織部長,這回把組織部長也下了。
會后,我就到佳吳一帶組織革命武裝。1933年臘月二十三我參加了木頭峪暴動。敵人懸賞要我的人頭,我就離開了家。敵人抓不到我,把我父親抓走了,把我舅舅也抓走了。不僅我家受牽連,親戚、村院老小都受了牽連。隔三差五就來村上,不是叫這個問話,就是叫那個訓斥。我父親打入大牢,百般折磨,父親就說三個字:不知道!黨組織想了各種辦法營救無果,最后還是通過賀家溝的杜四先生花了不少錢,又尋了幾個保人,保證隨叫隨到,這才把老人家放了。石窯上我舅舅劉思溫坐了幾個月禁閉,也受盡折磨,只字未吐,最后也是尋了保人,用六十塊大洋贖回來。名義上放了,實際上還是想以我父親為誘餌抓住我,白天黑夜暗中監視。黨組織考慮必須把我父親及我的家人全部轉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才行,不然還會受到迫害。但轉移又怕牽連保人,怎么辦?唯一的辦法就是讓父親“死”。父親經受到那么大的折磨,本來也不行了,將計就計。又是請醫生,又是抓藥。有一天晚上,我家突然動了哭聲。大門上歲數紙也釘上,墻頭上堆放著父親用過的被褥、氈、席片、枕頭。家人披麻戴孝,哭聲慟地,四處的親戚都來了。接下來,陰陽、和尚、道士,吹鼓手都請了來。埋的那天早上,三聲鐵炮響過之后,一座棺材抬出大門,哭天嚎地,把父親抬上山埋了。事情辦得和真的一樣,就連我家的親戚,村里的人都相信父親真的死了。其實父親早已安全轉移。這一切都是白如冰告訴我的。
1934年5月,特委派我到天津向中央駐北方代表匯報工作。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出遠門,而且就我一個人。先到北京,后到天津。天津到處有特務,有一天我正在街上走,突然有人從后把我攔腰一抱,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兩個穿長衫的彪形大漢就強行搜身。幸好我把帶的匯報材料藏了,身上什么也不帶。搜了半天,一無所獲,只得放我走。
和組織接上頭后,北方局代表孔原同志要見我,地點選在閻紅彥家里。事先告訴我,窗臺上的花盆要是在,就沒事,可以進;若不在,就是出事了,馬上走。花盆在,我進去了。先后到了連我一共四個人,圍在一張桌子上裝著打麻將。我當時還不會打麻將。我向孔原同志匯報了陜北特委在第四次擴大會議以后,壯大黨團組織,建立紅軍游擊隊,開展武裝斗爭的情況。孔原同志仔細聽了我的匯報,對陜北特委的工作很滿意。談話整整進行了一上午。結束時孔原寫了一封指示信,密寫在一本《紅樓夢》書里交給我。離開天津我什么都沒買,就買了一塊刻蠟板的鋼板。這塊鋼板幾乎闖出大禍。過一道關口,警察要檢查行李。鋼板就裹在衣服里。我主動打開行李,警察見是些一臟衣服,用刺刀挑了幾下,把我放過了。
二十多天后我又回到陜北。棗紅時節,北方局派黃翰同志在吳堡山上找上我,他是來巡視陜北特委的。我派人把他護送到清澗去找郭洪濤。巡視完了,又由清澗返回吳堡。我送他過黃河回天津。黃翰對我說北方局定了,成立西北革命軍事委員會,調劉志丹回陜北,成立27 軍,成立84 師,要我當師政委。從此我就到了部隊上,再沒有在地方上工作。
8月初,北方局派朱理治來陜北主持工作,劉志丹要我去駐地通知,說次日要在戲樓上召開連以上干部會議。第二天會議如期召開,由劉志丹主持,朱理治作了政治報告。在會上,朱理治批評陜北紅軍執行了右傾機會主義路線,走的是富農路線。這是我第一次系統的聽王明“左”傾機會主義路線的報告。大家都覺得不對勁,紛紛議論。因為這個報告不切合實際,純粹是強加在陜北紅軍頭上的“莫須有”的罪名。當時雖然誰也沒反駁,但在實際行動上是抵制的。這就引起“左”傾路線執行者的瘋狂打擊。勞山戰役剛剛結朿,就命令我81 師到羊泉原一帶打了一場糊涂仗,付出慘重代價。事后我才知道,打這一仗純粹是為了把81 師和78 師分割開。81 師剛剛離開就對78 師下手,打著肅反的旗子逮捕了營以上的全部干部。對于81師來說,就是為了借敵人的刀削弱81 師。當我撤回甘泉王家坪宿營時,居然將我81師參謀長任浪花同志也逮捕了。我路過下寺灣時,發現大院里關押了幾窯人。這時我才知道大規模的肅反運動開始了。聽說王兆卿的父親也被抓了,是不是也關在這里?我便想起了我的父親。我的父親是坐敵人的牢獄,受過敵人的拷打。而這些卻是坐自己的牢獄,受自己人的拷打。王兆相曾對我說過,兆卿被殺的事,一直沒有告訴老大人,他現在也不知道他的兆卿已經不在了。我和賀晉年同志回到營地,徹夜難眠,深感憂慮。
不久,劉志丹、習仲勛、馬文瑞、張秀山、劉景范等許多久經考驗的陜北紅軍領導人,以及紅26 軍78 師營以上的干部,統統被扣上右派反革命、富農分子等罪名關押下獄,并進行殘酷的拷打迫害,有的被打死,有的甚至活埋。我和賀晉年雖暫時未被捕,已經列入黑名單,只是在等待適合的時機。
幸虧毛主席、周副主席、彭德懷司令員帶領中央紅軍到達陜北,及時糾正了“左”傾。盡管停止了部隊捕人,但人們仍是心有余悸,心神不安。我去找總理說出了我的憂慮。總理說了許多安慰的話。為了革命的勝利,有很多同志年輕輕的就被敵人殺了,有的犧牲在戰場上,還有不少同志被“左”傾機會主義殘害了。每每想到他們,我心里就很難過。還有那些跟我們出生入死鬧革命,至今依然過著貧苦生活的老百姓。我們鬧革命的目的就為了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能吃飽,穿暖,有個好的住處,安居樂業,不受壓迫,不被剝削,不受欺負,能當家作主。老百姓跟上我們鬧革命!為的也是這個。
人民才是真正的英雄。
(1990年4月初于北京復興路24 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