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憶父

肖復興

讀初二的那一年，我愛上了讀書，特別是從同學那里借了一本《千家詩》之后，我對古詩更是著迷。那時候，大柵欄路北有一家挺大的新華書店，我常常在放學之后到那里看書。多次翻看后，我對其中四本最為心儀———一本是復旦大學中文系編選的《李白詩選》，一本是馮至編選的《杜甫詩選》，一本是游國恩編選的《陸游詩選》，一本是胡云翼編選的《宋詞選》。

每次翻完這四本書后，我總要忍不住看看書后面的定價。四本書加起來，總共要近5元錢呢。那時候的5元錢，正好是我學校里一個月午飯的飯費。所以，每次翻完書，我心里都對自己說：算了，不買了，到學校借吧。可是，每次到書店里，我總忍不住把這四本書從架上拿下來。

那時候，姐姐為了分擔家庭負擔，不到18歲就去了正在建的京包鐵路線上工作，從她的工資里拿出大部分寄給家里。那一天放學之后，母親剛剛從郵局取回姐姐寄來的20元錢，我清清楚楚地看見母親把那四張5元錢的票子放進我家放“金銀細軟”的小箱子里。母親出去之后，我立刻打開小箱子，從那四張票子里抽出一張，揣進衣兜，飛也似的跑出家門，跑到大柵欄，跑進新華書店，幾乎是比售貨員還要業務熟練地從書架上抽出那四本書，放到柜臺上，然后掏出那張5元錢的票子，驕傲地買下了那四本書。

回到家，我放下那四本書，就跑出去和小伙伴們玩了。黃昏時，剛下班的父親一臉鐵青地向我走來，然后把我領回家，把我摁在床板上，用鞋底子打了我屁股一頓。我沒有反抗，沒有哭，因為我一眼看到床頭放著那四本書，知道父親一定知道了小箱子里少了一張5元錢的票子是干什么去了。

我沒有吃飯，拿著那四本書，跑回書店，好說歹說，求人家退了書。我把拿回來的錢放在父親面前，父親抬頭看了我一眼，什么話也沒說。

第二天晚上，父親回來晚了，天完全黑了下來。父親坐在飯桌前，沒有先端飯碗，而是從他的破提包里拿出了幾本書。我一眼看見，就是那四本書。父親對我說：“愛看書是好事，我不是不讓你買書，是不讓你私自拿家里的錢。”

將近50年的光陰過去了，我還記得父親講過的這句話和講這句話時的樣子。那四本書，跟隨我幾經顛簸，一直都在我身旁。大柵欄里的那家新華書店，也還在那里。一切都好像還和童年時一樣，只是父親已經去世38年了。

（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