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楠

在南京檔案館,存放著150多萬張民國時期南京市民的戶籍卡,記錄著1947年到1948年老南京人的面貌。我非常幸運地找到了我爺爺家的戶口卡。民國初年,爺爺從山東菏澤逃荒到南京謀生,在父親從事革命活動時,爺爺已在朝天宮西街經營一家規模不小的浴室,叫新園浴室,在朝天宮莫愁路一帶小有名氣。父親利用少爺身份作掩護,南京朝天宮西街的家就成為中共南京市委情報系統情報的集中點和發送點,為解放戰爭的勝利作出了特殊貢獻。
館藏爺爺家的戶籍卡共有17張,一人一張的是口卡,相當于身份證,共8張;一家人一張的是戶卡,相當于如今的戶口本,有9張,不完全統計共39人,有照片者8人。爺爺家這批戶口卡有兩個填寫時間。第一個填寫的時間應該稍早些,第二次填寫的時間是民國36年(1947年)12月。戶主是爺爺張學聲。從這個戶口簿的記載看,爺爺家絕對是大戶:一個戶口簿,地址有三處,隸屬多個保甲;一個戶主,五個家人,三個賓客,數十個雇工,地域或集中,或分散;多數人住址是朝天宮西街84號,戶主及家人住朝天宮西街57號,張馬常卿(兒媳)一人住禮拜寺巷21號。
戶主張學聲,家人包括配偶張張氏(張寶源)、兒子張友柏、兒媳張馬常卿、女兒張秀鳳、侄兒張儀伯。張學聲的家人,除妻子張張氏(張寶源)沒照片,其他人都有照片。據了解,當時沒有職業的家庭主婦尤其是老年婦女,不需要有照片。國民政府相關部門認為,她們不可能“危害民國”。令人不解的是,張永發、張德華、張長玉三人的身份是賓客,登記的都是“文盲”,從戶口簿上三人照片看,他們三人都相貌堂堂,說他們是文盲,很難令人信服。
戶口簿上的數十名雇工,不管來自何方,均沒有貼照片。不貼照片,不應該是缺錢照相,而是戶口簿上不需要貼他們的照片。來自六合的雇工有16人之多。當時登記戶籍,只要有照片,就不填特征。對于當時的不少老百姓,照相是很“奢侈”的一件事。沒有照片的人,必須登記十個手指的指紋——具體到哪個手指頭的指紋是簸箕還是斗,一般人要蒙混過關非常困難。
顯然,這種戶口簿是國民黨政府從重慶還都南京后制發的。1946年5月5日,蔣介石集團從重慶還都南京后,為了壓制與迫害進步勢力,采取了比汪偽政權更加嚴密的戶口制度。蔣介石宣稱,要把南京打造成“鐵桶一樣的城市”。加強居民戶籍的管控就是其中一項最重要的措施。中共南京市委書記陳修良指出:“國民黨要查戶口,對我們構成威脅。我們要想辦法克服來歷不明的問題,找可靠人家掩護。”
爺爺家成為中共南京地下市委情報系統的堡壘戶,始于1945年春天。那時新四軍二師五旅干部顧秋石奉沙文漢之命從江北潛來南京領導父親張一鋒等一批青年革命者的地下工作。父親張一鋒,原名張友柏,中央大學文法學院畢業,在大學時就參加進步活動,1945年初,在新四軍二師城市工作部交通員的帶領下過江參加了新四軍,后來,組織上考慮張一鋒更適合在敵占區工作,就將他作為二師城工部的干部派回南京開展地下情報工作。顧秋石從燕子磯上岸,幾經輾轉直到深夜11點多,才找到位于朝天宮西街84號的新園浴室,與父親接上了頭。當時,汪偽政權在南京建立了嚴密的戶籍制度,共產黨員進入南京很不容易,要生存下來并堅持斗爭就更困難。按照黨的白區工作機關社會化、黨員職業化和黨的干部身份合法化的方針,為了掩護顧秋石,張一鋒利用父親張學聲的關系,賄賂相關人員,為顧秋石辦理了合法身份,使他在南京堅持了下來。從此,顧秋石以爺爺家為主要落腳點,領導父親等開展地下斗爭。1946年3月,上級調盧伯明到上海,接替顧秋石的工作。顧秋石與盧伯明在禮拜寺巷21號家里的第三進內屋交接工作,父親在外屋為他們站崗放哨。4月下旬,中共南京地下市委在南京磨盤街42號魯平(張杰)家里成立。南京市委成立的同時,成立了情報部,由盧伯明負責。盧伯明對上單線聯系市委書記陳修良,對下聯系劉貞、白沙和張一鋒。根據顧秋石的建議,經陳修良批準,盧伯明在禮拜寺巷21號將秦杰(周長林)、葉肇盔(葉新)、呂健軍、周一凡、汪洋、朱誼民、張少昕、倪守誠、尚淵如(高德隆)、買德申(田楓)等十多位打入國民黨軍政特機關的共產黨人交給父親單線聯系。
上述表明禮拜寺巷21號是爺爺家最隱秘的場所,許多重要的事情圍繞著禮拜寺巷21號展開。盧伯明與父親確定了聯絡方式與聯絡暗號,他每周定期、不定期地來爺爺家的禮拜寺巷21號接頭。盧伯明每次來接頭,先要看聯絡暗號——若窗口擺花盆,窗簾是拉開的,表示可以接頭;否則,必須另找時間。盧伯明與張一鋒和馬常卿見面時化名張蕓,書面聯系化名是李木樨。張一鋒和馬常卿稱盧伯明為張大哥,爺爺張學聲、奶奶張寶源稱盧伯明為張先生。陳修良來家時,爺爺奶奶稱她為張太太。由此,爺爺家成了中共南京地下市委情報系統名副其實的堡壘戶。
在館藏的民國戶口簿上,母親張馬常卿的職業是家務。家里有兩個老年婦女做家務照料生活。哪里輪得上母親做家務?!她原是中央大學文法學院唯一的女生,專業水平冒尖。根據情報系統的任務分工,張馬常卿專門留守家里擔任聯絡站站長。作為黨內的可靠同志,她的主要任務是擔任政治交通工作,傳達黨的指示或密件,陪送來往的重要干部,尤其重要的是隨時向盧伯明轉交張一鋒獲取的情報,接受盧伯明的指示。秦杰等戰斗在虎穴狼窩一線的同志獲取的情報絕大多數是在禮拜寺巷21號由張一鋒、馬常卿向盧伯明報告。盧伯明在這里把黨的指示與要求向父母親下達,由他們倆具體抓好落實。為了主動搞好地下情報斗爭,經陳修良批準,父親打入南京中央大學同學常云樵把持的國民黨南京市第五區區黨部,當上了區黨部執行委員。這樣,他就能公開手拿“中國國民黨南京市第五區區黨部執行委員、中央大學法學士”的名片,穿行于國民黨黨員之間,積極主動地獲取情報了。
1949年4月23日,人民解放軍占領了南京。中共七大代表、曾受訓于延安棗園后溝敵工委秘密訓練班的南京地下市委情報部盧伯明部長欣喜并感慨地說:“在南京搞了三年情報工作,雖然很危險,但沒有出什么差錯。從敵人心臟里收集到許多情報而沒有被敵人發覺,安全順利地完成了上級黨組織交給的任務!”這是非常了不起的業績!
父母親的革命活動得到爺爺全力支持。家有百口,主事一人。作為大戶人家戶主的爺爺,他將主事權賦予了父親,積極配合父母親的工作。那時,新園浴室是各種人匯集的地方,三教九流,雜人眾多,人多嘴雜,看似不安全,反而更安全了。爺爺深知,對反動派來說,澡堂是典型的“燈下黑”。作為中共南京地下市委情報系統的堡壘戶,一旦被敵人破獲,其后果顯而易見,但爺爺家這個堡壘戶一直堅持到南京解放。這與爺爺經營的是浴室有相當大關系。爺爺不但時常向父親提供經濟支持,還把戶口簿這樣的大事,全權委托父親辦理。爺爺家這個情報堡壘戶是黨在白區工作“三化”方針策略成功實踐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