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雕筑巢

我不知道我們譚城的動物園是何時建立起來的，也不知道那些動物們從什么時候開始如此完整而熱鬧地生活在那里。我不知道動物園為什么要引進一只猛禽，只知道這只金雕即將在動物園為它特辟的山谷峭壁的凸出處筑巢。我還知道，這只金雕不想依靠任何人為的力量，它要利用自己的威望，動用動物界的力量，完成這項筑巢任務。刻不容緩，因為寒風凜冽，大雪將至，這是非常時期的非常任務。金雕想當然地認為：平時，動物園里那些和它點頭哈腰、唯唯諾諾的兄弟姐妹此刻應該拿出一點誠意來，支持這件事吧！

譚城動物園分為兩大區(qū)域：步行游覽區(qū)和車入游覽區(qū)。步行游覽區(qū)又分為動物表演區(qū)與鳥語林。想必大家一看“步行游覽區(qū)”這名稱，眼前浮現(xiàn)出的就是一幅鶯歌燕舞、歌舞升平的場景——不錯，這個廣大的區(qū)域幾乎集中了所有溫順聽話的動物，它們聽從人類的指令，取悅人類，同時在它們的同類世界也信奉相安無事、與鄰為善、妥協(xié)服從的原則。

車入游覽區(qū)則是另外一番景象了。這里分為草食區(qū)與猛禽區(qū)。假設你進入車內(nèi)，成為一名游客，此時此刻必定心生謹慎。的確，草食動物不一定只吃草，偶爾也會吃肉;而猛禽則是以善于駕馭和騰飛著稱。有時，它們高高在上，冷不防俯沖下來，一把抓住其它動物的頸脖或眼睛，甚至是頭部，將利爪戳入其頭骨，讓對方受傷或喪失性命。它們性情兇猛暴烈，有一種震懾一切的氣勢和力量，讓其它動物不得不屈從。

金雕，絕對是猛禽區(qū)的“區(qū)長”。作為一區(qū)霸主，連老鷹與禿鷲都敬它三分。你瞧譚城動物園的這只金雕：腿上聳起的羽毛隨著健碩有力的肌肉一抖一顫;三趾向前，一趾朝后，趾上那又粗又長的角質利爪，在抓獲獵物時能像利刃一樣，同時刺進獵物的要害部位，撕裂皮肉，扯破血管，甚至扭斷獵物的脖子;兩張巨大的翅膀呼呼生風，用力扇將下來，足以將獵物擊倒在地。

寒冬將至。這只金雕要在動物園為它特辟的山谷峭壁的凸出處筑巢。金雕沒有向動物園提出申請，動物園也沒有察覺到金雕的特殊需要，因為從一進動物園起，人們就為金雕筑好了巢。譚城動物園將金雕視為貴客，與華南虎、非洲獅一樣享受上等待遇，居住環(huán)境是特意打造出來的。動物園在兩百米高的山頭，最險絕的懸崖處，為金雕建了一個華美的巢。這個華美的巢，讓剛進動物園的金雕很是滿意和激動。有一陣子，它甚至不想出去覓食，不想飛翔。金雕整天窩在巢里，吃了睡，睡了吃。

金雕也有睜眼的時候。它睜大眼睛往下看，看見山下的游人在睜大眼睛往上看，那些坐在車里的游人隔著車窗鐵柵欄也在仰頭看它。游人除了看，還對它指指點點。剛開始，金雕以為游客們對它感到好奇、欣賞和崇拜，所以，它一如既往地感到得意和自豪。

有一次，它睜著銳利的眼睛，側著耳朵，想聽聽游人在說些什么。它隱隱約約聽見游人在交頭接耳，先是問：那是一只鳥嗎？接著有人疑問：它會飛嗎？再接著，有人不滿了：動物園真是黑心呀，多收我們十塊錢門票，騙我們說能近距離拍到那家伙在空中捕食的驚險鏡頭，現(xiàn)在看來只是一只大懶蟲而已。

金雕越聽越氣憤，特別是聽到后面的評價時，簡直怒火中燒。它當時不知哪來的沖動和氣力，氣運丹田，將力氣運送到兩邊的翅膀上。它感到渾身血液沸騰，周身發(fā)熱，于是使出所有的力氣，它要奮振翅膀，它想向游人、向所有人、向全世界宣示：它是世界上最兇猛、飛得最高的鳥類，它有一個響當當?shù)拿郑薪鸬瘛Ｋ薪y(tǒng)治一切的力量和威望。

金雕張開雙翅，怒目圓睜。它緊盯著那些對它指手畫腳、甚至滿臉疑問和嘲笑的游人俯沖下來，給他們一個下馬威，然后直線往上飛，再給他們一個驚喜，讓他們心中的問號拉直成一個感嘆號。

它終于飛離了它三十多天沒有離開的巢，飛離了那個人們?yōu)樗拇蛟斓某病？伤纳碜訁s一直往下掉，速度有點讓它猝不及防。金雕感覺頭腦眩暈，它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它突然意識到不能墜落得太快，怕墜落得太快，身體會砸到地上，會摔得粉身碎骨。它運了一下氣，憑著經(jīng)驗，往雙翅輸送力量。它要控制自己的身體，要控制俯沖的速度，它好像又有了信心，像無數(shù)次面對地上的獵物一樣，臉上的肌肉慢慢舒張，甚至露出了若有若無的獰笑。它聽到了地上的尖叫聲，是一群游人在尖叫，久違的尖叫聲。它看見他們仰著頭，同時又抱著頭，他們感覺到了耳邊呼呼生風，他們的尖叫聲被金雕解讀為喝彩。

幸好，金雕及時調整了下降的速度，不然它的身軀真的會砸到游覽車的頂棚。不過，給游人們一個下馬威的目的還是達到了。這就足夠了！想到這里，金雕得意地叫了一聲，頭突然往上一扭，極力掌控住自己的身體，它終于看到了久違的天空，它要奮力往天空飛翔！

這時，天空又回到了金雕的心中，金雕覺得自己又掌握了天空。金雕的翅膀隨著它的心越撐越大，大到將整片天空掩蓋在它的翅膀之下。

金雕憑借以往任意翱翔、肆意撒野的經(jīng)驗，適時控制力量，設想往上的速度。但速度似乎并沒有想象的那樣，好像有另一種力量——憑空多出的一種力量——不知來自哪里，直往它的雙翼上灌。它感覺想要實現(xiàn)以往的速度，必須付出比以往更大的力量，才能達到。它持續(xù)發(fā)力，持續(xù)扇動翅膀，持續(xù)往上沖。它第一次感到了力不從心，它慢慢明白了，是重量限制了自己的速度。準確地說，是自己臃腫的身體拖累了它兇猛矯健的速度。它沒有感覺到老，卻實實在在地感到了累。但它仍不服氣，它仍要往上沖。冥冥之中，有一種使命促使它要這樣，而且必須要這樣，不這樣，它就不是金雕！

金雕仍奮力往上沖，它覺得達到了某種極致或限制，它想著要拐彎時，看到了鐵絲網(wǎng)，冷冰冰的鐵絲網(wǎng)、牢不可破的鐵絲網(wǎng)——無邊無際地籠罩在它頭上。它明白：縱然此刻尚有無窮的力量，也是沖不出去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孔眼正冷酷地盯著它，防范著它越過雷池半步。謝天謝地，此刻，那些孔眼含情脈脈地撫慰著它：乖，聽話，轉身吧，拐彎吧，別累著了，回去休息吧，回到你曾經(jīng)癡迷的安樂窩里去吧。

金雕無限感激地看了鐵絲網(wǎng)一眼，毫不猶豫地折回身子，略微辨了一下方向，向它的巢穴飛去。金雕聽到屁股后面一大片喝彩，它聽到有人說：金雕不愧是這座動物園里飛得最高的動物，是這座動物園最了不起的動物！最重要的是，當金雕的雙爪剛沾上巢穴，它看見所有的鳥禽都在為它鼓掌。白唇鹿、塔爾羊對它“嘖嘖”稱贊;長頸鹿、斑馬、羚羊、熊與狼，露出了敬畏的神情，對它報以微笑。

金雕花了足足十分鐘，才平復內(nèi)心深處的喘息。它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狂喘，一邊罵自己：笨重的家伙！它以前什么缺點都承認過，但就是不承認自己的笨重，現(xiàn)在，“笨重”這個詞第一次來到它身上，而且是那么強烈地感受到。好在它還維護了自己的權威和地位，至少，地上的游人、其它同類表面上認可。

金雕躺在巢穴里第一次感到這里并不安樂，而是危機。它輾轉反側，漸漸對身下的巢穴感到不滿足甚至厭倦。它的內(nèi)心突然萌生出一個想法：要另建一個巢穴！按自己的設想建造！建造到自己理想的地方去，對，更險絕的地方去！而且，它要利用自己的威望召集動物界的力量，來完成這項筑巢任務！它要讓譚城動物園所有的動物，所有進入譚城動物園的游人知道：我金雕是勇立前頭、擔當使命的，并且，只有我能在那個既高又險的位置上生存！

金雕為自己設立的目標激動不已。它迫不及待地要向動物園的兄弟姐妹們宣告這個消息。不！不是宣告，而是命令——命令自己，更是命令其它動物。所以，它沒有站在高處大聲叫喊，而是連夜擬了幾封信，它在每一封信上插了一根羽毛，羽毛是從它自己身上拔下來的，在它最堅硬的尾翼上撥下來的。信件的大致內(nèi)容是要大家為它筑巢。金雕站在最高處，它的目光也是居高臨下、不容拒絕的。它精心地選了幾種動物，親自將信發(fā)給了它們。

金雕向燕子、蝙蝠、老鷹與小麻雀發(fā)去了信函。

在譚城動物園，燕子有七十多種。有雨燕、樓燕、巖燕、家燕等。燕子家族都收到了信件，它們緊張成一片，但又不敢公開拒絕。于是，連忙召開了會議。會議上，燕子們嘰嘰喳喳，紛紛發(fā)表自己的看法。最后，意見達到統(tǒng)一：臨近寒冬了，我們也要加緊筑巢過冬啊，一只燕子一個巢，時間緊，任務重，冬天來臨之前不筑好巢就要凍死啊。但話雖是這么說，意見雖是統(tǒng)一的，至于去不去，卻沒一個統(tǒng)一意見。大家為去與不去展開了一輪激烈的論爭。會議又足足開了兩個小時，最后，大多數(shù)燕子認為：金雕得罪不起，還是得去，看能不能只派一只去？大會決定：家燕比較聽話，出身比較正統(tǒng)，所以推舉它去給金雕筑巢比較合適。會議甚至連家燕去為金雕筑巢后的待遇都想好了：家燕日常的開支、住宿和就餐，燕子家族為它從動物園管理處爭取，留它一份;家燕一日三餐及睡覺還是回到現(xiàn)在的地方進行——其實，這是金雕在信件里早就寫明了的，說是“按照慣例”，容不得商量或討價還價。

燕子家族的答復呈了上去，金雕不同意，它說：家燕的體型太小，飛得太低，多以居民的室內(nèi)房梁上和墻角之地筑巢。你知道你是為誰筑巢嗎？你能飛到我筑巢那么高的地方嗎？金雕還不忘“嗤”一下鼻孔，又說：想派家燕來敷衍我？開玩笑！金雕提出要求：派樓燕來吧，樓燕體型大、飛得高，飛行速度快，全身黑色，散發(fā)金屬光澤，鳴聲響亮，而且喜歡在亭臺樓閣等古建筑的高層檐下筑巢……不論形象，還是能力、氣質和興趣愛好……嗯，都與我有點相似，或者，努力向我接近……

金雕對樓燕的欣賞，為燕子家族指明了方向和對象。最后，大家只好改推樓燕前往。樓燕一萬個不愿意，盡管嘴上不停地嘮叨“我自己的巢才剛動工呀，我不能離開呀”，但它面對燕子家族族長的決定，不敢違抗，只好含著眼淚去了。

蝙蝠接到通知，極力辯解：金雕不能將我視為與它是同一個系統(tǒng)的呀。我雖然生有兩翅，壯如飛鳥，色如漆黑，其實我不是鳥類，我乃哺乳動物也。而且，我習慣夜間行動，白天從不出門。用人類的話說就是：我是上夜班的，習慣晚上作業(yè)，白天休息，不上白班的。蝙蝠振振有詞，慷慨激昂，理由充分。它甚至為自己雄辯的口才得意洋洋。當然，它在回絕信中不忘對金雕客氣了一番，表達了它對金雕的崇敬之情，甚至不忘吹捧金雕為動物園里的“百鳥之王”。“您的英勇形象，您的絕頂雄風，永遠為我仰慕，我永遠尊敬您，我隨時聽您召喚，但這次……”蝙蝠在回復函這樣說。

蝙蝠的回復函在第二天就收到了金雕的反饋：廢話！既然你尊我為“百鳥之王”，既然你仰慕我的形象，既然你聽從我召喚，那現(xiàn)在就應該以在我身邊服務為榮，明天來我這里報到，不得有誤！

金雕的反饋讓蝙蝠在心里狠狠地罵了它一百遍，至于罵的內(nèi)容如何，無法知曉。反正第二天，蝙蝠平生首次在清晨被驚醒，乖乖地抖動著雙翅，踉踉蹌蹌飛出黑暗的洞穴，去了金雕那里。

老鷹則不像蝙蝠那么忍氣吞聲，它的拒絕干脆利索，它朗聲說：我與它同屬猛禽，是同級，它沒有權力使喚我，我不去！

這話明擺是要故意讓金雕聽見。金雕也確實聽見了。金雕聽后，淡定一笑，說：有的雖是同級，但似乎是一方管著一方，不信，咱們走著瞧……總有一天，面對同一種獵物，面對同一片天空，看誰更有力量占有，看誰會兩手空空……

天空被鐵絲網(wǎng)罩著，老鷹不敢再說一句話，它在低頭尋思：究竟該如何去向金雕賠禮道歉。

小麻雀接到金雕的信件欣喜若狂，它視這份信件為誠摯的邀請函。它第一時間向它的母親報喜。它的母親說：譚城動物園就數(shù)我們麻雀的數(shù)量最多，因為我們繁殖快，而且不占動物園多少資源。盡管鳥語林里有鐵絲網(wǎng)罩著，但對于我們麻雀的生活天地，已經(jīng)足夠啦，可以任由我們馳騁啦，甚至可以不受限制，隨時可以飛出動物園啦。我們在這個動物園里的身份特殊，很難說是圈養(yǎng)的還是野生的。我們偶爾俯拾動物園工作人員撒下的米粒，但更多時候，我們是“自力更生”“自己動手”“自己覓食”“養(yǎng)活自己”“豐衣足食”。我們雖然辛苦點，但能養(yǎng)活自己，又能娛悅游客，我們感到很知足、很幸福。可現(xiàn)在你要走了，要去為金雕筑巢，你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怎么辦？它們還不能自食其力，你要哺養(yǎng)它們，我們這個家庭不能沒有你。

小麻雀噘了一下嘴巴，有點生氣地說：如果一個家庭離開了某個成員便不能存活，那是這個家庭的悲哀。小麻雀的母親見小麻雀執(zhí)意要去，便嘆了一口氣說：你爸同意你去嗎？小麻雀說：我覺得這是一個機會，幾百上千年來，我們小麻雀一直被其它鳥看不起，如果能為金雕服務，應該是我們家族的榮幸。將來，我們興許能依靠金雕，提高我們在動物園里的地位。如果有幸能長期留在金雕身邊工作，你與父親也會顯貴。

小麻雀的父親不知何時飛到了它們身邊，它的聲音洪亮、渾厚，而且不容爭辯和質疑：我看就讓小麻雀去吧。它這幾個月為了照顧撫養(yǎng)弟弟妹妹，整天在外面忙碌，也是挺累的。給它換個環(huán)境，調節(jié)一下心情，未必不是好事……

就這樣，樓燕、蝙蝠、老鷹、小麻雀被金雕叫去為它筑巢。

第一天報到，金雕對它們說：我曾是譚城動物園的驕傲和自豪。后來，他們認為我變了，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變了。而且，我還知道，出入譚城動物園的游客對我的期望值也變了，變得越來越高。后來，我時不時能從動物飼養(yǎng)員的口氣里聽出他們對我的不滿。有一次，我看見飼養(yǎng)員丟來一塊兔子肉后，對我說：要吃兔子肉你自己有本事就去捕呀。他又補充了一句，將我的肺都氣炸了：還說你會捕捉雁鴨、雉雞、松鼠、狍子、鹿和狐貍，是神話故事吧？

我再也不能被他們低看了。我發(fā)誓，我要重振雄風，我要大有作為，我要向所有的動物與人類宣示，我是譚城動物園最勇猛的鳥禽！我要住到最高處去，這座動物園有多高，我就要將巢筑在那里去！我的祖先曾經(jīng)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山壁上筑過巢，那種“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襟懷是我努力的目標！

譚城動物園的最高海拔多少？金雕問召集到它腳下的樓燕、蝙蝠、老鷹和小麻雀。

小麻雀搶先仰起頭，小聲說：應該是我們鳥語林的大明山吧？聽說有八百多米高呢！

那我就將巢穴筑到大明山的最高處，緊貼著動物園的鐵網(wǎng)罩。它對樓燕、蝙蝠、老鷹和小麻雀一一做了分工。它吩咐樓燕和蝙蝠去找毛皮和羽絨;它安排老鷹去銜叼枯枝。麻雀急得在金雕面前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金雕騰躍起來，將尖利的爪子在小麻雀眼前一劃，命令說：小麻雀，你去找些軟草來，墊在巢底，讓我睡覺舒服些……小麻雀接了一個大任務，興奮地說了句“得令！”興奮地飛向了地面。

樓燕第一天銜去的毛皮就遭到了金雕的批評：你這是什么破東西？你是飛到窮人家去偷的棉襖吧？你瞧你瞧，全是黑心棉。你不是專愛往樓宇的高屋檐下飛嗎？你能不能為我找些富人家的高級毛皮來，這樣才符合我的身份嘛……

蝙蝠第一天干活，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它第一次在白天干活，可能是平生第一次。它飛出洞口時，看不清路，撞在了崖壁上，頭上起了一個大包。它忍著劇痛飛到附近的兔窩里，銜了一塊羽絨，急匆匆飛去向金雕交差。金雕見了大怒，它伸長了腦袋，影子蓋過了蝙蝠的整個身子。金雕怒目圓睜，厲聲問蝙蝠：干活第一天，你為什么遲到？還有，你銜來的是羽絨嗎？分明是兔子身上的一小撮毛。你好大膽，連我都敢騙！蝙蝠有氣無力地、本能地應著“是是是，我錯了”，眼睛卻怎么也睜不開。

銜叼枯枝對老鷹來說是它的老本行。它以為會很容易完成，也自認為完成得不錯。但金雕看到它銜來的第一根枯枝就不滿意，它甚至有些生氣：你以為我金雕是你老鷹嗎？我身材比你們高大，樹枝能不能找些大的、長的？老鷹不好說什么，只好照辦。但銜叼大的、長的樹枝是需要力氣的。以前，它自己筑巢是量力而行，現(xiàn)在不行，老鷹銜一根符合要求的樹枝，本來就覺得很累，還要飛到八百米高的崖壁上去，它從未將巢穴筑得這么高。老鷹飛到一百米多高就頂不住了，只能停下來歇息一會兒。金雕盯得緊，催促老鷹說：你們四個，就數(shù)你最能干，我最仰仗你，你還偷懶？老鷹本想辯解一兩句，但一看到金雕尖銳威嚴的眼神，不敢吱聲。以后，老鷹不敢隨便歇息，一天往往要往返于山下的樹林和山上的峭壁三四次。不到三天，它就累得雙翅無力，兩腳站立不穩(wěn)了。

小麻雀最勤快，天不亮就從小樹上飛下來，站在草地上，趁著金雕看不到，先尋了一些蟲子吃個飽，再挑些干枯松軟的小草，銜著向金雕的巢穴飛去。金雕的巢穴筑得實在是太高了。小麻雀足足要停歇五六站才能到達。小麻雀見到金雕時，已經(jīng)雙眼冒光，耳朵因為空氣稀薄而嗡嗡作響，頭腦也一片空白。它本能地癱倒在地，將干枯松軟的草放在地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報告：這是我為您銜來的草兒，您滿意嗎？

金雕轉過身，雙翅微微一動，那兩根干枯松軟的小草，飄向了崖下……金雕咬咬牙，對小麻雀說：繼續(xù)干活吧……

經(jīng)過了近兩個星期的努力，在譚城動物園猛禽區(qū)大明山山崖最險絕的地方，一個結實、碩大、華美的巢終于筑成了。這個巢成了猛禽區(qū)，甚至整個動物園的一個亮點，動物界、游人，甚至動物園里的工作人員將此作為神話一樣四處流傳，說：金雕帶領著四個小動物，在沒有動物園任何扶持和資助的條件下，硬是利用有限的資源、艱苦奮斗，筑起了一個巢——在那么險絕的地方，筑起了一個巢——整個動物園海拔最高的巢。金雕站在它的巢邊，看著早上初升的太陽，在它的雙腿之間怯生生地升起來，它感到無比的驕傲和自豪！

尊敬的金雕先生，您的巢穴成功地筑好了，您也滿意了，我是不是該回去了？樓燕畢恭畢敬地垂立在金雕身旁，彬彬有禮地問。

金雕將仰望天空的目光收回，投在樓燕身上，足足有兩三秒鐘，才緩緩開腔：說實話，我對你的工作非常滿意，你是其中最出色的，你不但聽話，有錯就改，而且肯干，對你這般自覺又有能耐的，我真舍不得你走，我希望你留下來，幫我做些事，比如收拾巢穴。放心，我會供給你足夠的食物，如果你家里有什么需求，我也可以幫助你的，我獵取的食物可以分給你家一份……

感謝您的慷慨與器重，您的恩情我心領了。但我爸媽還是希望我回去，因為它們更需要我，我恐怕不能再為您效勞了。樓燕將翅膀夾得緊緊的，把頭叩在金雕的爪前，誠懇地說。

小麻雀，你對樓燕的想法怎么看？金雕將臉側向站在它跟前的小麻雀。

小麻雀抖了一下身子，渾身的羽毛瞬間軟軟地垂了下來，緊緊地貼在身體上。它對視了金雕一眼，連忙跳下旁邊的小石塊，肅立在金雕腳下。金雕想對小麻雀說第二句話，卻沒看到它。它環(huán)視四周，腳下傳來一句尖利的話：小麻雀愿意為您效勞！金雕低下頭，笑了一下，說：你這小麻雀，這會兒連聲音都變了，但你還真別說，我沒聽你說過幾句話呢。平時，就見你氣喘吁吁地銜草什么的，都不怎么說話呢。好像你還真沒與樓燕、蝙蝠和老鷹說過幾句話呢，恐怕不是因為忙吧？

小麻雀的頭低得碰到金雕的利爪了，它的聲音又降低了幾分。但金雕還是能聽得清：工作時哪能講話、哪能閑扯呢，我聽您指示就夠了。金雕將利爪放在小麻雀頭上，它見小麻雀整個頭都在顫抖，便用爪子在它頭上撫摸了兩下，說：話講得是蠻動聽，但有朝一日你不高興，興許就會一飛了之。我曉得，這鐵絲網(wǎng)網(wǎng)口太大，是罩不住你的，現(xiàn)在只是因為這林子夠大，有足夠的食物供養(yǎng)你，哪天你想多吃一點，想自由一點，想飛出去，還不是易如反掌？反正誰也不認你是圈養(yǎng)的，還是野生的……

小麻雀頭搗得塵土飛濺，連連說：只要能跟在您腳下，我哪兒也不去！無論是圈養(yǎng)的，還是野生的，還不是您說了算……我不希望別的鳥歧視我是野的，我希望永遠是譚城動物園大家庭中的一員，我希望動物園多施舍我們小麻雀一些食物，免得我們忽而竄到表演區(qū)去跟孔雀搶食，忽而飛到鳥語林去跟燕子爭吃。好像我們是吃“百家奶”似的。我們不是孤兒，我們有兄弟姐妹、我們有父母兒女……要數(shù)家庭完整，我們麻雀家族在動物園里應該是成員最多的……當然，成員再多，也希望歸您統(tǒng)管，得您俸祿……

金雕仰天大笑，說：好！這話中聽。在我巢穴周圍挑一些我用不著的、纖細柔軟的邊角料枝條去吧，說不定你們麻雀筑巢正好用得著呢。這段時間你們累壞了，但你是唯一沒喊累的，你留下聽候差遣新任務吧……

接著，金雕用雙翅向老鷹揮了揮，清了清嗓子，說：你與我同屬猛禽，按理說你最應該聽我的，但我知道你本身并不弱，這兩個星期來你受累了，也有點委屈你了。不過，你是“老鷹”，真是老了。你雖然勤勉，毫無怨言，責任心也強，但畢竟年事已高，有點力不從心，你還是回去吧……金雕頓了一下，說：換一只年富力強的鷹來吧，下一步，我要將巢穴進一步加固，畢竟除了禿鷲，也只有你老鷹家族才能偶爾與我同飛，出去尋找筑巢材料，并且銜叼回來……

說完，金雕又將目光投向了樓燕，問：聽了小麻雀的話，和我對老鷹說的話，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樓燕說：我恐怕不是您執(zhí)意想挽留的。金雕的語氣很威嚴，說：如果我很認可你的工作，不讓你走呢？樓燕好像早有準備，說：其實我有病，我不能再適應這么高強度的工作了。樓燕頓了一秒鐘，說：給，這是動物醫(yī)生的診斷書，其實，我在您這里工作的第二天就已偷偷地在服藥，我一直強忍著病痛工作……現(xiàn)在，我該回去了，動物醫(yī)生說：我要去動物醫(yī)療室做進一步檢查，并且需靜養(yǎng)治療……金雕沉吟了兩秒鐘，說：好吧，有醫(yī)生的診斷書，我無話可說……說完，金雕張開雙翅，慢悠悠地揮了兩下。

樓燕聽了，它的羽翼似乎早已鼓起、張開。它舒了一口氣，縱身一跳，朝幽深的懸崖下墜去，足足過了十幾秒鐘，樓燕才控制了下降的速度，它艱難地昂起頭，雙腳奮力往前一蹬，身體橫臥起來，保持勻速，閉著眼，迎著風，悠悠地向前飛行。

樓燕艱難地睜開眼時，看見了其它動物在奔跑，聽見了母親和兄弟姐妹的喊叫。待它降落在屋檐一塊厚實的木板上時，父親輕輕走過去，用翅膀拍了一下它的頭，一字一頓地說：“回來了，不容易，我們家……又完整了……”

寫到這里，讀者諸君是不是想問蝙蝠的命運如何？告訴你們吧，金雕絲毫沒有挽留蝙蝠的意思。蝙蝠很順利地就回到了家。不過，回來后的蝙蝠已無法適應以前的生活了。以前是白天在黑暗潮濕的山洞里睡覺，晚上才成群結隊地飛出山洞覓食。經(jīng)過在金雕那里近兩個星期的勞作，它已經(jīng)習慣了在白天工作、晚上睡覺。

蝙蝠離開金雕，飛去以前住的那個山洞尋找同伴。它一飛進山洞，無邊的黑暗，像無邊的黑布，厚厚的，一下子就緊緊地裹住了全身。蝙蝠頓時慌亂起來，它第一次辨不清方向，它感到了無比的恐懼。它只能本能地摸索著向前、向前！

突然，它感到一股強大的超聲波反射回來……

陳紙

本名陳大明，曾用筆名橙子，1971年生于江西永豐。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作家協(xié)會理事、廣西寫作學會常務理事、廣西文藝理論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聯(lián)第七屆全國中青年文藝評論家高級研修班學員、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發(fā)表長篇小說《下巴咒》《逝水川》《原鄉(xiāng)人》，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天上花》《少女為什么歌唱》《玻璃禪》《問骨》《尋找女兒美華》，隨筆集《撥亮內(nèi)心的幽光》，詩集《時光圖案》，文藝評論集《紙風景》等。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文學刊物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百余篇，有散文、小說被《散文選刊》《小說月報》轉載，并譯成俄文在俄羅斯出版。獲第十屆“《作品》獎”、第六屆“《北京文學》獎”、中國小說學會全國短篇小說大賽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