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70后”作家魯敏在2017年出版的小說集《荷爾蒙夜談》中運用了寓言的手法,開拓了小說集主題的闡釋空間。一方面,符號化的書寫方式突出了現代社會的癥候。小說啟示現代人在符號化進程中重新關注身體的感受與欲望,審視自己庸常的生活并理解符號世界的存在法則;另一方面,小說集以獨特的敘述模式表現了現代社會的生存經驗。《大宴》的情節模式可視作現代社會去中心化傳播的表征,隱喻了語言改寫現實的力量;《荷爾蒙夜談》等關涉愛欲的作品則復現了社會生活中愛欲缺位的特質。這種書寫表明魯敏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實踐著一種對于現代性的體悟思考與人文關懷。
關鍵詞:魯敏 《荷爾蒙夜談》 符號化 現代社會
魯敏是“70后”作家群中備受關注也較有影響力的一位。她于1998年創作了其寫作生涯中的第一篇小說《尋找李麥》,此后筆耕不輟,在不同篇幅的小說形制中游移,涉獵了眾多題材的創作,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創作風格。對魯敏作品的研究,目前學界主流的方法是按時間和主題傾向將其劃歸為“東壩”“暗疾”“荷爾蒙”“逃逸”等數個序列。
魯敏于2017年出版的小說集《荷爾蒙夜談》即“荷爾蒙”系列的代表作。作為“70后”代表作家,這部小說集體現了“70后”作家思考和闡釋世界的方式。厚重的歷史書寫被輕盈的抽象寓言取代,這是魯敏創作中處理文學經驗的新特點。由此,小說得以深廣地揭示現代社會的癥候,成為現代人精神世界的表征。
一、符號化:關涉身體與精神的生存法則
相比于慣常虛構宏大歷史場景或故事的“60后”作家而言,“70后”作家在寫作中突出了細碎而偶然的個人經驗,創作也有精細、鮮活等獨特之處。其中,魯敏的描寫以細膩見長,同時也融入了豐富的語言技巧。她的寫作并沒有完全忠于個人生活的寫實而拋棄先鋒創作的寓言手法。這種手法的運用在小說集《荷爾蒙夜談》中表現為敘事充斥著一系列的符號載體。
符號是“載體的感知與這個感知攜帶的意義之間的關系”,它充斥在人們的生活中,卻很少能被人感知。對于符號進行認識與理解會推動符號化的進程,符號化即“對感知進行意義解釋”,是人解釋世界、貯存經驗的必然結果。現代人的符號化傾向在生產和消費領域通過浪費與符號崇拜等方式體現出來:“受眾的注意力已經從文化意義和文化內涵被轉移到過分堆積的文化符號本身,使得這些文化符號成為被欣賞、被消費的欲望的對象?!贝送?,現代科學技術也在很大程度上助推了符號化的進程。
在符號化的現代社會中,每個人的周遭都充斥著形形色色的符號,也同時承擔著成為符號的主體、喪失自我并淪為符號的風險。小說集將這種人被符號化的癥候暴露無遺,《大宴》就是個典型的例子。小說中所謂只手遮天的“容哥”自始至終未曾出現,其形象建構均來自不可靠的流言;“容哥”只是一個脫離所指的能指,一個空洞的符號?!队X搖落》的開頭直接書寫一個人被符號化的狀態:男主人公的車內沒有任何飾品或雜物,在他身上“看不出絲毫偏好”,“均勻地在各個方向分布著他的乏味”。沒有任何偏好和個性,“他”甚至連具體名字都未曾提及,面目模糊而抽象?!八笨梢允侨魏稳耍悄硞€具體的、鮮活的人。在這一點上更可以看出魯敏小說創作中的匠心獨運:小說集中有一半的作品人物沒有明確的姓名,通常使用某一代號進行稱呼,如數字“40號”、人物特征“紫色波波頭”等,甚至直接以“他”“她”相稱。這種命名習慣可能與魯敏觀察母親記賬習慣的童年經歷相關,母親為了方便稱呼不相熟的鄰居,經常根據他們的特點起一些諢名如“地刷子”“向日葵”來稱呼他們。同時,小說中這種寫法更體現出符號化之于現代社會的某種表征。這些用代號給人物命名的小說,對人物的身體(外貌)描摹通常是缺位的。缺少了身體形象,人物就與現實產生了間隔;“去身化”的描寫會讓人高度抽象化,本質上與《大宴》中的“容哥”一樣脫離了肉體與人格的所指,成為一個普遍意義上的能指。相較之下,《墮落美學》中的柳云是一個相對具體的人。小說中對于她的身體有著較為詳盡的描述,同時,她對于身體的渴望與上述所謂被符號化的人產生了巨大反差:她注重身體欲望的滿足與宣泄,即使是通過婚外情的途徑;她將身體置于相對于精神的第一性,將每個具體的人稱呼為身體,甚至對渴望身體的欲念抱有“尊敬”之感。
現代人似乎無力擺脫這種被符號化的命運,但人在符號世界中仍能覓得自身的存在。人與其所處的環境構成了一個龐大的符號體系,人作為其中的一部分,脫離了這一符號系統便不再具有意義。同時,每個符號系統都存在一套解釋自身的規則,這些規則集合被稱為符碼(code),被符號化的人可以通過符碼來理解自己的存在。魯敏將《西天寺》中的主人公符馬視作符號世界的規則集合,“符碼”的隱喻與代指,有助于讀者解讀他在故事中一些反常的表現。小說中的符馬對于生活的感知是麻木與庸常的,“無聊得遮天蔽日”,體會到“結結實實的孤獨”。他只有用計時器看到時間的流逝,才有活著的感覺。冰冷抽象的符號反而成為符馬對抗空洞與虛妄、證明了自身存在的方式。符號的接受或排斥可以引起人切實的感覺,這其實就是符號引起的一種幻覺,符馬在計時器中感知到的自身存在也諸如此類。計時器消解了符馬對于符號化的恐懼與排斥,重燃了他對于生命與存在的感知,這便是被符號化的人理解自己存在的方式,即復歸于符號世界中并嘗試接納與融入。由此,從符馬這一人物中可體悟出雙重含義:表達被符號化的現代人對生活的感知,啟示這類人如何尋回自身的存在感。
除了在文本敘事內容中的具體體現,符號之于整個文本的作用也是顯然易見的。符號因其抽象性與概括化,使得小說文本具有一種寓言性質,可以在更廣闊的范圍內揭示整個現代社會的特質。如《萬有引力》中,一個有心或無意之舉就可能會造成一系列巨大的連鎖反應。由此,必然性潛藏在文本背后,偶然性被無限擴大。一種對混亂與失序的隱憂統攝著每個現代人的日常生活,成為蔭蔽在人們頭上的烏云。
二、浮世繪:情節模式中的現代經驗
《大宴》中眾人尋找的中心人物“容哥”是被完全符號化且不可逆的。由此,文本的符號化創造出一種情節模式,即“使用帶有不確定性的、變形的話語重構某一‘沉默的’核心要素”。這種模式成為隱喻現代社會癥候的寓言。
人物“容哥”作為被眾多流言蜚語所試圖追尋和建構的所指,他的出現必然伴隨著對“容哥”這一名稱的去符號化、物化成具體的工具,由此便消減了文本的寓言性質,小說容易落入窠臼。如魯敏自述:“所謂的現代或實驗主義,想個點子,不難,真正考驗人的部分就是收束部分。如何以荒誕起而以真切止,從假到真,得一一做實。”而《大宴》結尾對符號隱喻性的處理恰如其分。小說是跟隨楊早的視角進行敘述的,楊早在堅信“容哥”是個男人的前提下自然會被其性別顛覆中傷,從而主動放棄與其會面;于是文本對會場的描述戛然而止,“容哥”出現或被識別的可能性也就隨之消散。《大宴》的寓言性質是作者配合著核心所指“容哥”外的眾人共同實現的。與其說眾人的流言是在建構一個最接近真實的“容哥”——實際上他們所使用的那些早已變形的言語完全不可能做到這點,毋寧說他們是在重構這一形象。這一過程如同新版盲人摸象:圍繞著大象的眾多盲人沒有完整地感知大象,有些甚至只是基于道聽途說或自己想象就來建構大象的體貌特征。敘述者是身在其中的盲人之一,對核心所指進行的真假難辨的碎片化描述沒能得到篩選與統合,因此大象的真實樣貌如何,甚至連大象是否存在都成為疑問。這種情節模式在魯敏的其他作品中也可尋見蛛絲馬跡。
《或有故事曾經發生》里一個記者從他人的描述中自行重構了一個已故女孩的生平?!耙淮媸啦还У挠浾邆兞鱾飨乱粭l古老的規則:‘絕不要讓事實妨礙一篇好故事’?!薄霸跀⑹鲋?,說者先要被說,然后才能說?!辈槐谎哉f便不存在,不存在便無法用語言進行自我指涉。大象也不會說明自己的模樣,但“容哥”可以用自己的言語擊破所有的流言。于是作者這一上層敘述主體巧借楊早的放棄而回避了對“容哥”的描寫,將“容哥”變成了大象一般的存在、一個被建構和被定義的中心人物。這一過程可以看作是現代社會去中心化傳播的一種表征,隱喻了語言改寫現實的力量。雖然每種聲音立場不同,但對于話語的掌控欲卻始終未曾停止?!洞笱纭非楣澞J剿[喻的社會經驗正是出于魯敏對于現代生活的敏銳體察。
此外,魯敏對愛欲的書寫也存在一種情節模式。如小說《荷爾蒙夜談》中,先是回憶無疾而終的初戀經歷,其后便談到對愛欲的激發,小說集中其他幾部小說也涉及類似的情節元素。
小說集中收錄的作品皆是魯敏中年時期的創作,這一年齡段的特征也決定著作家以不同于青春期的眼光看待與評判初戀。小說中的人物表現出對初戀的懷念,但在多年后與初戀對象相見時再也找不回當時的愛欲。懷念初戀的描寫展現出現代人對于彌補愛欲缺位的呼喚。一個事物完全沒有消極面,也就意味著積極的一面失去了被闡釋的可能和存在的基礎。為了避免愛情中的消極因素,“舒適的感覺和無須承擔任何不良后果的刺激取代了痛苦和激情......消極面的缺失導致了當今愛欲之死”。尋回業已“死亡”的愛欲,或可成為小說中眾人夜談荷爾蒙的初衷。
激發愛欲的關鍵因素是對他者的想象。小說《荷爾蒙夜談》中何東城在飛機上與鄰座女人共用一條毛毯,在這對想象的共同體中產生了愛欲:“我與她如同床共枕、相濡以沫。在這架虛妄的、不知所在亦不知所往的飛行器里......我對她產生了難以說清的骨肉相連般的親人感。”在《墮落美學》中,柳云心里清楚小田與自己的初戀沒有絲毫相像,但在自己的幻想中“看不見臉的小田......真的像她那個口哨男友了”?,F代社會中的海量信息因技術手段而以高清晰度的形式呈現,“透明的社會”消解了人際交往的邊際界限,人會因此失去獨特性而趨于同質化;同質化意味著對他者神秘感的否定,從而無法激發對愛欲的想象。人只有勇于走出自我,才能真正走進他者,從他者的接受中找到一個新的自我,產生實質意義上的交流。如《擁抱》描寫的一個中年女人與自閉癥男孩之間的愛欲:男孩非常喜歡亮晶晶的東西,女人嘗試以男孩的視角看待世界,她“攀沿著他發射出去的目光”,看到“世界果真是亮晶晶”的,從而真正理解男孩并對他產生愛欲。小說中的自閉癥男孩,與將愛欲緊緊閉鎖在心門之中的現代人不無相似之處。
可以說,《大宴》所創造的“使用帶有不確定性的、變形的話語重構某一‘沉默的’核心要素”情節模式,反映出現代社會對話語權的去中心化特質。小說集里對愛欲的“懷念初戀,意欲尋愛”書寫模式也反映出現代人愛欲缺位的精神困境,并對尋愛的途徑進行了探索。
三、現代社會的多棱鏡
小說集《荷爾蒙夜談》作為“荷爾蒙”系列代表作品,其主題存在巨大的可闡釋空間。
一方面,符號化的書寫方式突出了現代社會的癥候。符號化進程將人推至“去身化”的懸崖之上,身體反而被置于第二性。重新發掘被湮沒的身體,正是再談荷爾蒙的意義所在。此外,現代人可以通過審視符號世界的上層規則來理解自己的存在。巴爾特認為在一個系統中只有超越某一層次才能理解該層次的意義?!段魈焖隆分械姆R使用計時器這一將符號具象化的工具直視符號世界的運行,從更高的層次向下窺探自己的生活。他的行為之于現代人而言本來就是一種有益的啟示:被符號化的人通過超越的目光審視當下的生活現實,尋回自身的存在感。
另一方面,小說集以其獨特的敘述模式表現出了現代社會的生存經驗。其一,《大宴》創造了一種“使用帶有不確定性的、變形的話語重構某一‘沉默的’核心要素”的情節模式,影射現代技術支持下的去中心化傳播沖擊了既有的單一話語的現狀。其二,小說《荷爾蒙夜談》的愛欲書寫復現了社會生活的部分特質。文本中的愛欲是被放置于現代社會的特殊情境中討論的,面對現代人之間普遍的冷漠隔閡的現狀,通過性和身體經驗的呈現次第觸探到愛欲缺位的實質,體現出現代人對愛欲復歸于生活的渴望,并揭示了對他者的想象之于愛欲激發的重要作用。
總之,對于小說集《荷爾蒙夜談》的主題解讀仍然有待進一步闡釋。在探尋的過程中,魯敏作品中的現代性特質也被展現得淋漓盡致。這種書寫正是魯敏小說關照現代人的生活現實和精神狀態的體現,表明魯敏在以自己的方式實踐著一種之于現代性的體悟思考與人文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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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睿潔,蘇州大學文學院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輯:曹曉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