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武王克商,建立了統(tǒng)治時間將近八百多年的周朝,學界有關周族的濫觴以及西周建國前的形成過程、遷徙路線眾說紛紜,學界沒有統(tǒng)一的看法。對此有可查明確文字記載的有《詩經·大雅》中《生民》《公劉》《綿》《皇矣》《大明》等幾篇周族史詩,記錄了周族早期發(fā)展史中的幾次重要遷徙,勾勒了早周人民大致的活動路線,但其中具體的遷徙細節(jié)仍朦朧不清,令人生問。
關鍵詞:史詩 《詩經》 民族遷徙 早周時期
《詩經》分為三類,即風、雅、頌,記錄的都是西周王朝直接統(tǒng)治的區(qū)域——王畿的詩歌。《大雅》中的《生民》《公劉》《綿》《皇矣》《大明》這五篇自“五四”以來被越來越多的學者認為是記錄周民族發(fā)展史的史詩:周始祖后稷都邰,公劉遷豳,太王亶父遷岐,文王遷豐,自武王至幽王都鎬京。但也有學者提出質疑,認為僅憑這五首詩記載的六位首領無法將世系紛亂復雜的周族歷史完整地呈現(xiàn)出來,因而否定其為史詩,甚至懷疑中國是否有真正的史詩存在,但好在前人為我們留下了其他豐富翔實的史料。
周民族的幾次遷徙均屬于“都邑遷徙”,且都符合如下條件。其一,具備遷徙主體、遷出地和遷入地;其二,遷徙主體必須在遷入地定居或長期居住;其三,遷徙活動通常是較大人群規(guī)模的、有組織的。只有通過觀察人群在地理空間上如何位移、如何定居才能厘清族群遷徙的路徑。除了文獻中記載的文字材料,還有大量隱性的線索、帶有傳說性質的族群譜系等材料值得我們研究。
一、周民族發(fā)祥地——晉西南
周人始祖名“棄”,為“后稷”之官。《國語·魯語上》云:“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植百谷百蔬。周之興也,周棄繼之,故祀以為稷。”烈山氏即為神農,是姜姓炎帝之號,據(jù)此可知,周棄繼承了烈山氏農官之職,也繼承了烈山氏姜姓所居之地,并為烈山氏之外甥。《大雅·生民》:“厥初生民,時維姜嫄。”棄母姜嫄為有邰氏女,可知周棄生于母家方國。我們不禁產生了疑問:邰是如何從炎帝之后、姜姓之封國、周棄外舅家之國成為姬姓后稷之封國的呢?
需要明確的一點是,世系發(fā)展到周棄這里發(fā)生了一個轉變。周棄之前是母系社會,是通過炎帝烈山氏之后的姜姓婦女們來傳遞的,“后稷”這一官職也是由舅及甥的傳遞方式,《左傳·昭公二十九年》載:“稷,田正也。有烈山氏之子曰柱為稷,自夏以上祀之。周棄亦為稷,自商以來祀之。”可知后稷一官是男性掌職,周棄以前的姜嫄之國就是如此,血統(tǒng)世系經由姜姓婦女傳遞,但政權總是掌握在男人手里,周棄的后稷官職就是在先舅那里繼承過來的。而在周棄之后則為父系社會,他有了獨立于母系姜姓的新姓氏——“姬”姓,且娶妻姞氏來邰地,后稷這一官職也由舅甥相傳變?yōu)楦缸酉鄠髁恕?/p>
《大雅·生民》載:“有邰家室。”那么有邰即為周族的發(fā)祥地了。《左傳·昭公九年》載:“我自夏以后稷,魏、駘、芮、岐、畢,吾西土也。及武王克商......”可知先周族從后稷到文王曾居住過“魏、駘、芮、岐、畢”等地,從時間順序來看,古公亶父遷岐,那么“魏、駘、芮”則是古公亶父之前的居處,魏在今山西芮城一帶,芮與虞在當時是鄰國。
《大雅·綿》載“虞、芮質厥成”,虞在今山西平陸,芮在近陜西大荔,則后稷所居之駘(邰)也應在山西,而魏、芮一帶應為母系時代姜姓先舅們的居住之所。
周人常以夏的繼承者自稱,《周頌·思文》歌頌后稷曰“陳常于時夏”;《尚書·君奭》稱“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周人常稱自己的民族為“有夏”以證明自己和夏朝的關系密切,我們知道夏的活動區(qū)域就在晉西南,那么周的發(fā)源地邰所在之地不言自明。
二、遷至關中——陜西武功
高亨在《大雅·生民》注釋“有邰”時指出:當時的一個氏族,住地在今陜西武功西南。這不禁讓人生問:周始祖后稷不是都晉西南的邰嗎?為何又在陜西武功?的確還有一種說法認為周族起源地邰在陜西武功,并且很多文獻也如是記載的(如上文高亨的《詩經今注》)。更重要的是,此地還有周祖先的古跡,近些年來,考古工作者在武功鄭家坡遺址也發(fā)掘出許多先周文化的遺物,這該作何解釋呢?
之所以在山西的稷山一帶和陜西的武功均有關于始祖后稷的古跡和傳說,我們認為這恰恰是古人遷徙的證明。古人遷徙時,常把原駐地的地名一并“打包帶走”以之命名新的居住地,我們稱之為地名的動態(tài)穩(wěn)定性,所以有兩個邰地并不沖突,都是后稷之封邑,都與周族早期的活動相關。周人遷徙到陜西武功之后,為了紀念先祖的偉大功績,仍以“邰”命名新地。
孫作云先生指出:“《國語·周語》祭公謀父曰:‘及夏之衰也,棄稷弗務,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竄于戎狄之間。’按夏衰在孔甲之世,去夏虞時代約三四百年,假若后稷是夏禹時代的人,不窋又是其子,焉有父子兩代共占三四百年之久!從這里可見,被遺漏的‘世次’就在這后稷以后,不窋以前。”顯然,在后稷之后,不窋之前,周部族的“世系”形成了一個缺環(huán),那么此次遷徙的周部族首領即為周棄與不窋之間的某一任“后稷”之官,可是從虞夏之際的周棄到夏朝行將滅亡時的不窋有數(shù)百年的光景,究竟是何時從山西遷往陜西的呢?
《史記·夏本紀》載有“帝太康失國”,在夏朝前期太康當政時國家爆發(fā)了一次大的動亂。在如此動蕩的政治局勢中,作為后稷之官的周族祖先也注定無法獨善其身,只好率領族人沿黃河、渭河而上,遷徙到今陜西中部的武功。而直至帝少康即位,夏朝政權穩(wěn)定以后,周族祖先才得以繼任后稷之官,并以所遷之地作為后稷的封邑,重新命名為“邰”。這就很好地解釋了“周族發(fā)源地在陜西武功”這一說法,周族確在陜西武功居住過,但這里并不是周民族的發(fā)源地,而是從晉西南遷徙而來。
三、竄于戎狄之間——甘肅(不窋故城慶陽地區(qū)、稷澤地區(qū))
《史記·周本紀》載:“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不窋以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間。不窋卒,子鞠立。鞠卒,子公劉立。”《史記·劉敬列傳》又載:“周之先自后稷,堯馮之邰,積德累善十有余世。公劉避桀居豳。”由此可知后稷(棄)、不窋、鞠、公劉之間的世系存在缺環(huán),后稷與不窋之間的缺環(huán)上文已經言明,下文就根據(jù)已有史料鉤沉不窋與公劉之間“竄于戎狄之間”的遷徙路線。
《山海經·大荒西經》云:“有西周之國,姬姓,食谷。有人方耕,名曰叔均。帝俊生后稷,稷降以百谷。稷之弟曰臺璽,生叔均。叔均是代其父及稷播百谷,始作耕。有赤國妻氏。”《山海經·海內經》云:“有釘靈之國,其民從膝已下有毛,馬蹄,善走。......后稷是播百谷。稷之孫曰叔均,是始作牛耕。大比赤陰,是始為國。”袁珂解:大比赤陰即赤國妻氏,“大比”或即“大妣”之壞文,“赤陰”或即后稷之母姜嫄,以與姜嫄音近也。我們對此表示認同,故“大比赤陰”即為后稷(棄)受封邰地附近的姜姓部族,與后稷之母同姓,故以此稱之。姜姓部族聚居地當不止有邰氏一支,周邊與有邰氏同源同姓的姜姓部族亦可稱為后稷母族,它們血緣相親、地理相近,周族“竄于戎狄之間”應當也居于這些區(qū)域,故在《山海經》中留有記錄。
周族至不窋時有過一次大的遷徙,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引《括地志》載:“不窋故城在慶州弘化縣南三里,即不窋在戎狄所居之城也。”不窋故城所在慶州宏化縣即今甘肅省慶陽市慶城縣,且《慶陽府志》亦載:“不窋,后稷之后,值夏德衰亂,竄居北豳,即今之慶陽也。”據(jù)此可知不窋遷至甘肅慶陽,不窋故城距周族發(fā)源地邰直線距離約兩百公里,慶陽地區(qū)氣候溫和,土地肥沃,雨量較多,不窋率族人來此之后開墾播種,當為逃亡時定居點之一。
不窋之后世系缺載,“竄于戎狄之間”所居之地必然不止慶陽一地,《山海經·西山經》中“西望大澤,后稷所潛”“桃水出焉,西流注于稷澤,是多白玉......
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這里的“大澤”與“稷澤”應為一地,段玉裁釋“潛”云:“涉水也......一曰藏也。此今日通行義。”則“潛”可做潛藏解,此處后稷當指帶領族人逃亡的首領。稷澤與西王母所居的玉山相去不遠,一般認為其地望在今西北甘肅一帶,這一地區(qū)遠離邰地,多產玉石,山峰叢立,湖澤眾多,想必稷澤即為其一,利于潛藏逃亡,周族當在此地有所停留并定居過一段時間,故有此記載。
周族世系缺環(huán)時期的遷徙之地必然不止以上幾處,以上所述“不窋以失其官而奔戎狄”的大致行跡是依據(jù)現(xiàn)存零散材料推斷而出。
四、遷至豳地——陜西彬縣
周族在公劉時進行了又一次大遷徙,《大雅·公劉》載“篤公劉,于豳斯館”就是明證,可知公劉帶領族人遷到了豳地。關于遷徙的原因,《史記·劉敬列傳》云“公劉避桀居豳”,《毛傳》云“公劉乃避中國之難,遂平西戎,而遷其民邑于豳焉”。這幾種說法都表明公劉時期為避夏桀騷擾,而率領族人大舉遷徙,從都之廣野遷至豳地。至于《史記·周本紀》提出“公劉卒,子慶節(jié)立,國于豳”的說法,實際上公劉時期已遷豳,只不過是到慶節(jié)時才正式立國于豳罷了。
《史記正義》引《括地志》云:“豳州新平縣即漢漆縣,《詩》豳國,公劉所邑之地。”豳的地望就很清楚了,即今陜西彬縣。《公劉》篇載:“涉渭為亂,取厲取鍛。”大致的遷徙路線是順著漆水、沮水,渡過渭水居于豳地采石修建宮室。而在這之前,公劉不僅帶領族人準備了充足的糧食,還提前做了大量的考察勘探工作,如“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岡,乃覯于京”等,經過仔細的考量最終決定定居于豳地,發(fā)展農業(yè)生產事業(yè),公劉“雖在戎狄之間,復修后稷之業(yè)”。
公劉遷豳除了是受夏桀的侵擾以外,他還考慮到了周民族的發(fā)展問題,都之廣野雖自然條件優(yōu)越利于農業(yè)事業(yè)發(fā)展,但不利于民族拓展,可以說公劉遷豳體現(xiàn)出他所獨具的長遠發(fā)展眼光。到了豳地以后,一方面伐木取材,營建居所,安置族人以為長久之計;另一方面科學嚴謹?shù)乩萌沼岸ń纾x擇溫度適宜、利于灌溉的場所發(fā)展農業(yè)(既溥既長,既景乃岡,相其陰陽,觀其流泉),選擇平整廣大可居之處。同時以高尚的德行與周圍民族和睦相處,增強了周族力量的同時也增加了周族同盟,百姓多“徙而保歸焉”,正可謂
“周道之興自此始”。公劉遷豳之舉同時也體現(xiàn)出周民族特別重視改
善自身的生存環(huán)境,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意識已初具雛形(“于豳斯館”),以農立國的觀念根深蒂固,經歷了漫長的“竄于戎狄之間”之后終于重返關中,于草創(chuàng)之際就“執(zhí)豕于牢,酌之用瓠”進行慶祝,體現(xiàn)了周民族堅韌不拔,開拓進取的精神,自此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農耕定居民族。
五、遷至周原——陜西岐山
世系傳到古公亶父這里又經歷了一次遷徙活動,《史記·周本紀》載:“古公亶父復修后稷、公劉之業(yè),積德行義,國人皆戴之。薰育戎狄攻之,欲得財物,予之......乃與私屬遂去豳,度漆、沮、逾梁山,止于岐下。豳人舉國扶老攜弱,盡復歸古公于岐下。”可知周太王時期,豳地經常受戎狄游牧部落的侵擾,嚴重影響了古公亶父接續(xù)先祖帶領周民族發(fā)展壯大的事業(yè),因此決定放棄豳地,舉族南遷岐地,到肥沃的渭河流域繼續(xù)發(fā)展農業(yè)事業(yè)。
這一次遷徙也是受戎狄逼迫,無奈之下選擇遷徙。《大雅·綿》云“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止于岐下”,“土”即為杜水,杜、沮、漆水都南流入渭,沿水而行,自然是南遷。“西水”是豳城西邊的水,自北向南流,太王帶領周族人民沿水而行,翻過梁山。最終到達岐山之下的周原地區(qū),和先祖公劉一樣,亶父先仔細觀察環(huán)境,選擇合適的地點,修正地界,治理土田,修建宮室,帶領族人安居樂業(yè)(“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畝。自西徂東,周爰執(zhí)事”)。
古公亶父勵精圖治,在帶領族人在周原定居之后,韜光養(yǎng)晦,默默地積蓄力量,“柞棫拔矣,行道兌矣。混夷駾矣,維其喙矣”,打敗了游牧民族,營造了良好的發(fā)展環(huán)境,政治、經濟、文化、軍事等方面的實力得到了進一步加強,周邊的民族也大多歸順古公亶父,周民族的力量在慢慢壯大。太王遷岐是繼公劉遷豳之后的又一次偉大之舉,完善了社會組織和生產關系,為后來武王的翦商大業(yè)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綜合分析,我們大概可知早周民族經歷了四次大的遷徙,起源于山西地區(qū)邰地,遷徙活動區(qū)域集中于山西、陜西、甘肅一帶。隨著考古的不斷發(fā)現(xiàn),我們也越來越明晰了這些遷徙的路線及范圍,這些遷徙活動并沒有使周民族被歷史的浪潮淹沒,反而給周民族帶來了新的發(fā)展生機,周民族就是在這樣一次次的遷徙活動中慢慢積蓄力量,不斷強大起來的。
總之,《詩經》中保存下來的周民族史詩向我們展示了一個特定時代的特定歷史概況,記述了周民族從起源到西周建立前的重大歷史事件,著重記載了兩次具有重大意義的遷徙活動,是我們中華民族發(fā)展史中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公劉率眾由邰地遷往豳地,古公亶父率眾由豳地遷往岐地,活動區(qū)域集中于山西陜西甘肅等地。從中可以得知周部族發(fā)展歷程的波瀾壯闊,也可體味出周部族的美好精神品質,為我們研究周部族發(fā)展史提供了珍貴的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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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桑婧,哈爾濱師范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輯:曹曉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