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湯淺政明導演的作家主義相關研究
——以《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為例

⊙謝琦 ［韓瑞大學，韓國 31962］

世界各國動畫都有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美國動畫注重娛樂性，人物造型設計規范，符合大多數人的審美；歐洲動畫注重表達豐富的感情和哲學思想，畫面追求簡約和懷舊，致力于實驗和探索；中國動畫注重教化意義，堅持民族繪畫傳統；日本動畫片辨別度高,風格多樣,具有創意性。在“二戰”之后，隨著經濟發展對文化市場的需求日益增強，日本的動畫產業快速發展，在發展的過程中出現了手冢治蟲、宮崎駿等優秀的動畫大師，他們不僅是導演，還是制作者，通過動畫這種藝術表現形式，傳達自己的人生觀、世界觀和價值觀。手冢治蟲作為日本動畫的開拓者，把漫畫變成動畫，開創了日本商業動畫的制作體系。宮崎駿作為日本動畫大師，提高了日本動畫的制作水準，讓日本動畫走向世界。湯淺政明作為日本動畫界鬼才導演，作畫風格大膽，作品主題獨樹一幟，在創作中一直堅持奇特、粗獷，甚至惡趣的畫風。作為新一代動畫導演的湯淺政明，在作品數量和影響力方面與手冢治蟲和宮崎駿等老前輩們無法比肩。但從文化發展的角度看，日本商業動畫片長期以制作清純、美麗的人物為主，使觀眾產生了視覺疲勞，鑒于多媒體的普及和日益發展的網絡技術，眾多個性作品出現在觀眾面前，湯淺政明導演以獨特的風格俘獲了大量的關注，并成為日本作家主義導演代表之一，為日本動畫產業的創新與發展奉獻了自己的力量。目前學術界鮮有關于湯淺政明導演的學術資料，作為極具風格和人氣的作家主義導演，他是不可忽視的存在。

一、湯淺政明導演的作家主義特征

湯淺政明出生于推崇個性展示和宣揚自我表現的20 世紀六七十年代，在創作理念上深受時代影響，追求個性和多樣的藝術風格。湯淺政明在畫面風格上做了不少實驗，比如有后現代主義風格的《心靈游戲》、象征主義風格的《獸爪》、超現實主義風格的《海馬》、抽象主義風格的《四疊半神話大系》。“在隨性的畫風下，帶有古典感的寫實情懷，這就是湯淺政明的動畫理念”。湯淺政明的作品在主題的選擇上很少有明確的情節和線索，多是選擇淡化故事線和主題，用看似隨意的方式表達。例如《心理游戲》中，雖然故事是主角找尋自我的老一套主題，但卻在愛情和追求自由的元素中加入了對死亡命題的探討。在動畫中，用蒙太奇的手法把新奇的視覺風格連接在一起，畫面看似混亂但卻明確地表達了觀點：“Your life is result of your own decision”，傳達出積極的人生觀。在敘事方法上，湯淺政明采用藝術電影中常見的非線性敘事。例如《心理游戲》中采用的“回環式套層結構”，就是不用因果關系來決定事件發展的順序，而是從不同角度對發生的事件進行反復敘述，用多重時間的往復來表達事件的多重可能性，從而體現“敘事”本身的重要性和深層含義。湯淺政明畫中的角色幾乎找不到細節的描繪，僅僅用簡單的線條畫出形體結構，一個角色又有多種形態變化。湯淺政明的電影化風格非常成熟，把視覺空間里的俯視、光腳、遠景、特寫鏡頭運用得十分靈活。他尤其注重線條的畸變運動，喜用廣角拉伸、扭曲，常用仰角的拍攝手法來表達角色的情緒變化。湯淺政明尤其擅長運用線條、拼色和色塊來直接表達劇情內容，在《露之歌》中，用藍色的立方體來表現人魚使用水的超能力，給水賦予了形狀；在《春宵苦短，前進吧少女！》中，感冒之神侵襲京都時的灰暗背景與女主角亮紅色的裙子；在《心靈游戲》中，描寫性愛的鏡頭用不斷變化的色彩和夸張扭曲色塊進行概括。在強烈的色彩對比中，可以看到一種與蒙德里安（Mondriaan，Pieter Cornelis）相似的抽象派意味。湯淺政明作為新生代的作家主義動畫導演，在動畫中追尋個性，讓日本動畫的風格更加多元，也為動畫產業的創新與發展奉獻了自己的力量。

二、《春宵苦短，前進吧少女！》的作家主義考察

動畫電影《春宵苦短》上映于2017 年。故事改編自日本炙手可熱的新銳作家森見登美彥(Morimi Tomihiko)的同名小說。原著里講述的是一場貫穿春夏秋冬四季的愛情故事，動畫電影里則將其全部匯聚在一個夜晚。在短發少女踏上旅途、學長為幫少女尋找兒時繪本而開展征途的兩條敘事線下，從當天華燈初上到次日黎明將至，兩條敘事線平行交織，將所有的美好與荒誕都整合在短短的十二個小時之內，使得故事更加具有象征主義特征，更加貼合片名“春宵苦短”之意。影片中漫畫式的角色設計、流動的動作表現、畫面構成的特征和色彩表現都體現出了湯淺政明導演獨特的作家主義風格。充滿創意的影像組織能力與導演曾經為兒童創作動畫的經歷有關，兒童題材的動畫非常重視視覺的新鮮感，在畫面上使用多變的風格來吸引兒童觀眾的注意力，這對湯淺政明的設計思路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傳統二維動畫已誕生百余年，技法與形式都日趨僵化，研究湯淺政明導演的作品對如何從日本民族文化中吸取營養，從影像設計上尋求突破，找回動畫的美學特質，對近來頗為沉寂的二維動畫有重要的意義。

（一）角色設計

1.傳統文化元素的運用

卡西爾（Ernst Cassirer）在《語言和神話》中指出：“藝術大概與神話的產生和起源不可分割，之后才慢慢脫離出來，盡管如此，神話和宗教思想仍舊對藝術有很大的影響。”神道教既是日本原始文化的關鍵，也是日本社會發展的思想基礎，深深地影響著日本的政治文化、民俗文化和精神文化。日本的廣大民眾普遍受到崇尚自然的神道教的影響，在日本的動畫創作中高頻率的出現日本宗教神道教的思想蹤跡。動畫是最適合表達神靈、魔幻這種超越現實的藝術形式。在湯淺政明《春宵苦短》中也頻頻出現。尋找李白斗酒的妖怪、古書市場的書神、侵襲京都的感冒之神等，都體現了神道教中的“萬物有靈（animism）”思想。除此之外還加入了不少具有代表性的日本文化元素，并將其巧妙地融合在動畫里。如達摩不倒翁形象的酒罐和會演時的不倒翁公主、類似櫻花壓紋的街道、古典木質框架的日式房屋、日式丸橫骨燈籠，這些都營造了在那個不眠長夜里以現實為原型的先斗町。

2.漫畫體的角色設計

湯淺政明最早是以《櫻桃小丸子》的美術設計身份踏入業界的，也曾在《蠟筆小新》的制作中擔任過原畫、分鏡、作畫監督等多個職位。這些兒童動畫的制作經歷對于湯淺政明的漫畫體角色創作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在《春宵苦短》中，為了獲得純粹的動態視覺體驗，導演不惜放棄對造型、色彩、場景層次這些動畫基礎視覺元素的雕琢。尤其是角色造型被處理得極其平面，五官特征大幅削弱，部分角色甚至放棄了細節刻畫，通過降低造型復雜度給角色的動態設計創造出更大的自由發揮空間。片中的角色形體輪廓線非常概括，動畫師僅通過極少的線條就完成形體描繪。這種漫畫體的繪畫風格好處在于它能夠突破傳統形體對人物動態的限制，能夠更加自由地發揮動畫的可塑性，以達到更強的表現力，容易進入觀眾的心理，與觀眾產生共鳴。

3.流動的動作表現

現如今，寫實性的動畫作品有很多，但是像《春宵苦短》一樣，畫面談不上漂亮，造型與透視空間的表達也頗為隨性的寫實性影片卻很少。可以說，影片犧牲了美術上的追求，從而成全了對“動”的表達。在寫實性的日本動畫中，夸張是使用得比較節制的演出作畫技法，許多寫實型的日本動畫為了表現夸張，甚至會在寫實角色外另準備一套卡通化的對應角色，比如動畫《灌籃高手》就采用了兩套差異極大的造型方案，寫實用于推進劇情敘事，Q 版則專用搞怪。而像湯淺政明導演在動畫作品中這樣大膽直接地將夸張放進寫實型角色的動作表演設計中，不僅日本動畫中很少見，連以夸張著稱的歐美動畫作品中也不常見。這種為了刻意展示動畫效果所進行的動作設計貫穿《春宵苦短》全片，形成了獨特的表演風格，令整部作品中的角色動作總顯出在刻意與真實之間拉開距離，這其中最為典型的莫過于本片中多次出現的“詭辯舞”，鏡頭中的角色動作無具體含義，角色身體被動畫師擺弄到只有繪畫才能呈現出的不真實狀態，表情顯得極其認真嚴肅，給這段舞蹈增加了幾分詼諧之感。通過逐幀分析“詭辯舞”可以發現，動畫師對動效的控制非常講究，不少原畫之間甚至不用動畫補間來填充，只是通過調整每個幀的停頓時長來增加原畫的節奏感與力度，這種采用全限制動畫 (Full Limited Animation)進行的動作表達，雖然在動作的銜接上稍顯生硬，但也給畫面帶來了動畫所特有的節奏感，這種打破真實表演后重新構建起來的時機與節奏，在寫實系動畫或真人影像的角色表演中很難見到。

（二）視覺表現

1.畫面構成

在《春宵苦短》作品中，廣角透視構圖高頻率的出現，其效果不僅能夠容括更多的空間，對于展現一個場景也非常便利。廣角透視所帶來的視覺畸變與湯淺政明的畫風非常契合，不論是空間的扭曲，還是人物動作的夸大，廣角的表現力都是很有效的。拼貼也是湯淺政明常用的構圖方式之一，拼貼是海報的設計技巧，用來分割畫面，讓觀眾在固定的時間維度里了解多個空間中的信息，或讓不同時間點的內容呈現在同一空間中增加敘事性，從而豐富靜態海報的視覺形式。常規的分屏技法其實并不少見，但都比較規整，且以強調人物關系和事件之間的關聯性為主。湯淺政明將漫畫分鏡形式融入動畫中，用不規則的多個分屏來表現對同一個事件的不同反應，縮減多余的空間而集中表現人物，每個分屏中只給出表現力最強的那一個特寫，以一種極簡的方式完成了敘事，并給人一種干凈利落的觀感。湯淺政明不僅把拼貼技法運用在動畫中，使動態畫面更具有設計感，甚至令同一畫面的各個拼貼元素形成了蒙太奇效果，提高了畫面的豐富程度。導演還在動畫中加入了波普元素，《春宵苦短》的圖形動畫中，極少使用裝飾，色彩選擇上力求簡潔，與大眾審美保持高度一致，重復排列、波 點、堆砌等。廣角透視和拼貼這兩種方法都是在豐富動畫平面的表現空間，廣角透視是橫向地在平面內進行拓展，拼貼則是縱向的讓平面相疊加，由此能容納更多的時空。在現實時空之外，湯淺政明樂于表現人物內心的意識世界，所以這些開辟出來的有余空間一點都不會被浪費，而是極大地豐富了他的作品容量，讓人眼花繚亂。

2.色彩表現

一直以來，動畫電影被視為動畫行業的藝術標桿，對畫面的造型、顏色及氣氛表達要求苛刻，比如湯姆·摩爾（Tomm Moore）的動畫 《海洋之歌》、米歇爾·歐斯洛（Michel Ocelot）的動畫《夜幕下的故事》等，追求畫面設計上的高格調視覺裝飾感，體現出繪畫藝術的精英傳統。然而湯淺政明導演的動畫則不見這種高深冷漠，在湯淺政明的作品中，色彩運用得非常夸張，對比度很高，常常鋪滿整個畫面用以烘托氛圍，有時只用抽象的色塊來表達情緒與想象。在《春宵苦短》中，角色進入某種強烈的情緒狀態時，就一定會通過對比強烈的色彩設計以及復雜多變的構圖去完整表現角色的心理世界和狀態。《春宵苦短》里感染流感的李白頹然的冷色調和女主打敗感冒之神后李白的暖色調做對比，大面積色塊拼接營造出的虛擬時空的感覺。色彩已經成為湯淺政明講述故事的工具和預示情節的重要線索。

三、結論

隨著時代的發展，不少動畫創作者為了適應快節奏的市場，少了對美學的思考和對“畫”的敬畏心。主觀創作下幀與幀之間的“動”與節奏被技術的革新與固定模式所壓制。湯淺政明是有著先鋒實驗精神的新作家主義導演，他創作出的畫面時而奔放時而寫意，其中所包含的視覺藝術效果遠高于文字。近年來，湯淺政明導演的作品為了迎合商業的需要，動畫角色開始越來越精致，對運動語言的探索漸趨保守。《宣告黎明的露之歌》 《春宵苦短，前進吧少女！》 《若能與你共乘海浪之上》的高調上映也代表著湯淺政明從小眾走向大眾的轉變，而這樣的轉變過程必然會因市場做一些妥協。為了大市場做的小小改變并不會掩蓋湯淺政明導演的才華，這樣一位有著極高藝術造詣的優秀動畫導演應該被更多人所熟知，其動畫作品也應該被更多觀眾看到。

①科學與藝術數字博物館：《湯淺政明的動畫美學》，ht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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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usemm.beijingmuseum.gov.cn,2017.10.26.

②〔徳〕恩斯特·卡西爾：《語言與神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8年版，第16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