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觀記

蔣寒

紀念館，輪椅上的黃老忽然抖動著上身，失聲痛哭：“那就是我們旅當年戰斗過的地方，‘反掃蕩反清鄉’，敵偽軍頑強抵抗，仗打得很艱苦，犧牲了好多同志……”

邢所長趕緊捶背安慰，擔心九十高齡的老首長有個閃失。這次參觀活動，本不打算讓他來的，黃老堅決要來。老革命們一進館，都是到處尋找自己戰斗過的部隊……

透過特制放大鏡，黃老一下回到戰斗場景：“三天三夜！敵偽軍兩個中隊鐵桶般困住我們。冬天，沒吃沒喝，同鄉馮大炮塊頭大，飯量也大，卻偏偏省下來給我。我瘦小，在山里幾個來回就扛不住了，馮大炮擔心啊，當初一同參軍時他保證過，將我安全帶回去！他將干糧袋交給我，要去偷襲偽軍，漢奸故意在外圍烤肉誘惑我們。徐班長能讓他去冒險么，指了指我：‘看好虎子！’我當時是通信兵。馮大炮看我一眼，肚里咕嚕一聲……就見徐班長帶著兩名戰友摸過去了，不多久，轟隆一聲，三個人被地雷應聲掀飛，馮大炮拼命撲過去，我也條件反射地沖過去。這時敵人的機關槍響了，馮大炮回頭大喊‘趴下’，見我沒反應，他索性站起來，山一樣擋在我前面……”

黃老哭得跟個孩子似的。在場參觀者都眼眶潮濕，神情凝重。

“他只比我大兩歲呀，卻處處照顧我，連命也給了我。”黃老哽咽道，“可惜我這小身板代替不了他，就連通信工具也在我手中報廢了，感到自己真無用。”

邢所長安慰他：“怎么沒用，通信是部隊的神經，是戰爭的耳目。通訊員更是個寶！”

“對，當時連長也這么安慰我，并保證，從敵人手里奪一部電臺給我。”黃老痛哭流涕，“可我當時什么都不要，只要馮大炮回來！連長大吼一聲：‘不消滅對面的敵人，我們都可能成為下一個馮大炮！’”

“對啊對啊！”有參觀者附和道。

“連長這一吼，把我徹底吼醒了！就在第三天夜里，我們終于一舉擊潰了敵人，我抱著敵人扔下的電臺，好比抱著馮大炮……”

邢所長輕拍著黃老的背，笑道：“這就是您老從此視電臺如命的根源吧？”

“電臺就是通信兵的命！”在場的老干部全都是通信兵出身，幾乎異口同聲！

沒錯，每個老通信兵的背后，都有一串串關于戰爭年代的感人故事。只是黃老的這個故事是關于吃的，關于同鄉馮大炮的。“解放后，我就將他老娘接到了身邊，當親娘侍候，直到給老人家養老送終！”他示意解說員小邵，“姑娘，你幫我看看，上面有沒有馮大炮的名字。”

“有有有！不用看了，我都解說上千遍了。”邵梅回答老首長。

輪椅再次一抖動，只見黃老抬起右手，朝墻壁上的畫面敬了個軍禮，一個標準的軍禮。

參觀的老同志不約而同地抬起右手，行了一個莊嚴的軍禮。

小邵激動地說：“沒想到，這是老首長您的部隊，你們的抗戰故事！以前我講解，總是缺乏力量，經您老現身說法，我真的是太受教育了，謝謝老首長！”

黃老再次哽咽道：“我們活著的，是為革命事業而犧牲的同志的生命的延續，我們要替他們更加熱愛祖國，更加熱愛人民，更加熱愛他們的親人，讓他們真正在九泉之下安心！可我們做得似乎還不夠好！”

“黃老，您做得很好了，您是我們年輕人學習的榜樣！”干休所邢所長贊揚道。

“不好不好，”黃老扭頭看看同時來參觀的老同志，“我知道你們怕我拖大家后腿，這次活動不打算讓我來的，可我還是犟著來了。看來，是馮大炮在冥冥之中再次提醒我，不要掉隊！”

“沒有沒有。”邢所長想辯解，被一個老首長拽住了。

只見黃老凝視著墻上的畫面，晃動著輪椅想站起來——摔得不輕，骨頭都碎了，石膏都沒有取，怎么能站起來呢？！他掏出手機，遞給小邵：“姑娘，幫我拍下那些畫面，我要好好珍藏。”

邢所長也隨即將那一張張戰斗場景拍了下來，對黃老說：“回去，我們還要在干休所官兵中進行再教育，到時候請您老給我們講課。”

“不中不中，”黃老直擺手，“所里那么多老同志，他們都比我做得好！”

“老首長，莫謙虛嘛！”小邵將手機還給他。

黃老收起手機，說：“姑娘，如果當時在那場‘反掃蕩反清鄉’戰斗中被打成篩子的不是馮大炮，而是我，你們這兒的解說詞就要重寫了，今天也不可能是我來參觀他了，而是他來參觀我了。”

黃老的話，霎時緩解了館內的凝重氣氛。紀念館工作人員和參觀者聽說現場來了一群抗戰老兵，紛紛涌來要求合影留念，只見黃老劃動著輪椅，如聞沖鋒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