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墨

“爸,我想戴手表!”女兒飽飽把書包往墻上的釘子一鉤。
我一愣,咱家只有一個老爺鐘,時常報錯時。我又一想,便從飽飽書包里拿出圓珠筆,卷起她的小袖子,給她畫手表。畫“鐘山”牌的,我還給劃上“鐘山”的字樣。飽飽的胳膊微微顫動。我說:“別動,爸把‘山’劃成躺倒的‘王’了。”飽飽說癢癢,嘴角一直抿著笑。我撮嘴對著“手表”哈口氣,“手表”越發鮮亮。“畫好嘍。”我喊了一聲。
飽飽一看,嚷嚷:“爸,咋畫得這么小呢?”“‘鐘山’牌的表盤特大,是我故意畫小的,飽飽的手腕太細了。”我說,“表盤大的便宜,像鐘……”飽飽嘟著嘴:“我就要畫大的。”我用指尖蘸了唾沫,抹掉,重畫。表盤和飽飽的小手腕一樣寬。我又畫上表帶,一節一節的像鐵軌。飽飽高卷袖子,舉著“手表”,花兒怒放般笑著,一蹦一跳地彈出家門。
“手表”模糊了,我便給飽飽重畫。后來飽飽竟要求我天天給她畫一只。我說:“誰家有那么富裕,天天換新手表。”飽飽脖子一梗:“我又沒讓爸真買手表。”我就依了飽飽天天給她畫新“手表”。
“爸畫的手表咋天天一個模樣呢?”有一天飽飽突然問。
我說:“爸只記得‘鐘山’牌這樣子。”
那天我給飽飽又畫了新“手表”。飽飽驚呼:“爸,咋三根表針一樣長短、一樣粗呢?”
我說:“爸畫的都是時針,讓時間走得快一點,飽飽長大了,工作了,就能買真手表。現在可要好好讀書喔!”
飽飽把手表貼在耳朵上:“爸,我聽到了咔嚓咔嚓的聲音,它走得真快。”
后來飽飽把自己的名字改成田雯。我不認識“雯”字。飽飽說就念底下的“文”。“對呀對呀,‘雯’‘文’,飽飽可有文化哩!”
果然,雯雯趕上了1977年的高考,上了大學,有了工作,攢了錢便給我買了一只真手表,“上海”牌呢!可我忒不高興:“雯雯你自己都沒買,咋給爸買了。”我賴著不肯箍上表。雯雯也忒不高興:“爸,這款是男式表。”又脖子一梗,“爸給女兒畫了無數只手表,女兒就不能給爸買一只真手表?難道雯雯也給爸畫一只假手表?”是不能畫。我只能乖乖地戴上女兒孝敬爸的真手表,“上海”牌哩!臨睡前我都要親一口“上海”光潔、潤滑的臉龐。
如今,我又迷上給小星星畫手表。小星星是我的曾外孫女,學名博鑫,那個光頭、胡子茂盛的中年男子先生起的。先生懂“周易”,解名曰:“博”,博士也;“鑫”,命里缺金哉。一套一套的。現在的手表款式繁多,那些兒童智能手表,表盤圓形、方形,顏色五花八門,還能定位和通話。可小星星偏天天撒著嬌纏著我給她畫手表。我隔三岔五就要去一趟華聯商廈,戴上老花眼鏡,貓腰弓背地細瞅那個長長的兒童智能手表柜臺。那位有倆酒窩的女服務員老遠就招呼我:“阿公,又有新款式啦!”
我攤開赤橙黃綠青藍紫彩色筆,像當年在竹篩上擺滿一圈兒雕花鑿子,卷起小星星的小袖子。小星星的小胳膊白嫩,圓圓的,像蓮藕……每回小星星都說:“小星星最喜歡外太公畫的手表,每天一個新花樣兒。”
時間在表針上悄悄滑走。我90歲生日那天,星星牽過我的手放在她的膝蓋上,給我擼上袖子,在我右腕上畫手表(我的左腕戴著她媽媽給我買的新手表,“上海”牌)。我的手腕一抖。星星說:“別動。”我笑笑說:“外太公癢癢。”星星說:“是這表太貴重了。”我問多少錢一只。星星說,十幾萬一只。星星正在給“手表”哈氣,我兀地抽出手,甩著手腕問:“啥表,恁貴?”
“勞力士。”
“老螺螄?”我驚異,“是金螺螄吧!”
“是外國表。”
“不戴。外太公不戴洋表,外太公就戴‘上海’牌。”
“又不是真表!外太公好可愛哩!”星星擁抱我說,“外太公,星星最喜歡您!”
我抬起手腕,“金螺螄”沒能甩掉。細瞅,表盤上并沒畫著“金螺螄”,而是描著洋文。我又突然發現,這洋表咋三根表針一樣長短、一樣細呢?
星星說:“星星畫的都是秒針,讓時間走得慢一點,這樣,外太公就不會老去。”星星又把耳朵貼在洋表上,抬頭說:“外太公,它走得很輕、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