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健
一般來說,小說的敘事,就是以講故事的方式塑造人物,即敘述由小說主人公參與活動的事件運行發展的過程。而微型小說的敘事,更多的是通過生活中的超常規事件來塑造人物、表現生活。
其實,包括微型小說在內的文學創作,不僅要向讀者展示作者的經歷和遇見,更要向讀者表達自己的情感,讓讀者感受到自己的生命體驗。微型小說的敘事,最主要的就是如何講好故事,在故事中塑造鮮活生動的人物形象。美國作家希區柯克曾說:“好的故事就像人生,只是少了所有無聊的部分。”故事是濃縮提煉之后的生活。一篇微型小說中所蘊含的故事,應該能夠“講得出,聽得進,記得住,傳得開”,這才是好的故事。
在微型小說創作中講好故事,更有利于塑造人物。想要塑造一個鮮明生動的人物形象,用一大堆形容詞不如講一個故事更有說服力。屠格涅夫的微型小說《孤狼》,從“我”的視角,見證了護林人孤狼處理偷樹人全過程,讓人看到一個外冷內熱、忠于職守的硬漢形象。小說沒有將過多的筆墨放在孤狼的形象描寫上,而是以客觀冷靜的敘述推進故事:孤狼抓住貧苦的偷樹人,將他帶回小屋,捆綁起來。激烈的對話沖突后,看似無情地趕走偷樹人,實則將他放走。通過故事情節的步步推進,一個外表冷酷、內心善良的守林人凸顯出來,人物形象漸漸立體鮮明起來,這樣遠比空洞的描述讓讀者印象深刻。
在微型小說創作中講好故事,能夠增加作品的可讀性。美國出版人唐納·馬斯曾說過,讀者喜歡一本小說的原因只有一個:很棒的故事。故事之所以能夠口耳相傳,源于人類對于陌生場景和新鮮生活的好奇天性。讀者喜歡的微型小說不一定都有一個好故事,但有一個好故事的微型小說,讀者一定會喜歡。《俗世奇人》之所以受到讀者歡迎,和馮驥才先生比較會講故事有很大的關系,不僅僅是微型小說,他的中長篇小說也因很強的故事性受到熱捧。
微型小說有一個好的故事,也有利于作品的轉化、傳播。很難想象一個故事情節枯燥干巴的微型小說會被改編成影視劇。李伶伶一篇1500字的微型小說《翠蘭的故事》,由于貼近生活的故事情節、生動鮮活的人物塑造,被電視制片人俞勝利先生慧眼識珠,由作者改編成30集電視連續劇,先后在河南、河北、山東、青海、吉林、遼寧等電視頻道熱播,取得良好的收視效果。另一方面,近年來,眾多微型小說作品出現在不同地區的中考、高考題目中,也進一步提高了這種文體的實用價值和傳播效果。
《故事會》雜志曾總結了優秀故事作品的五個特點:新、奇、情、巧、趣。基于故事與小說的天然聯系——一個是口頭敘事文學,一個是書面敘事文學,這五個字同樣可以用于審視微型小說。針對微型小說創作的敘事,《故事會》雜志主編夏一鳴又增加了兩個字:智、味。可以說,“新奇情巧趣智味”基本涵蓋了優秀微型小說中的故事特點。
“我不善于講故事,也不喜歡太像小說的小說,即故事性很強的小說。故事性太強了,我覺得就不太真實。”汪曾祺先生的這段話,好多作者容易誤解為汪老不講故事,其實汪老不但講故事,而且很會講故事,只是他不喜歡在敘述模式上玩花樣。他的《故里三陳》《唐門三杰》等都是通過平實的敘述模式講了非常精彩的故事。有人形容汪曾祺小說里的故事有點像在清炒白菜里撒了幾粒蝦米——有味兒。講故事,只是各人方式方法不同而已。
因為字數的限制,微型小說的故事敘述難以像其他體式的小說那樣詳盡鋪陳,面面俱到,有自己的敘事藝術手法。從創作的思維方式角度,大致可以歸納為以下幾類:
第一,留白與跳躍,表達的以一當十與想象的見微知著。留白與跳躍是微型小說較多運用的創作手法,有點類似于美術的空間想象、書法的筆斷意連以及詩歌的意象跳躍。微型小說理論學者凌煥新曾說過:“微型小說具有詩一樣的氣質和品格,或者說它有著詩那樣的美學追求,從敘事的凝練與騰挪、藝術的意蘊與容量角度看,它顯現出一種詩化了的韻味。”就跳躍的語言模式而言,詩歌與微型小說倒是有相通之處。
留白是將故事的部分元素隱匿,需要讀者以拼圖的形式進行補充。美國作家馬克·吐溫的微型小說《丈夫支出賬單中的一頁》,可以說是微型小說留白手法運用的典范,全文只有寥寥七行,卻巧妙地將一個家庭鬧劇寫得跌宕起伏,令人無限遐思。
跳躍性敘述則是選取故事的主要遞進場景進行交代,其余的交給讀者去想象補充。余華的微型小說《蹦蹦跳跳的游戲》,以小店老板林德順的視角,寫一對夫婦帶自己的兒子去看病,最后兒子不治身亡的故事。其實小說的主要情節就是三個類似的場景:第一個是夫婦二人帶兒子去看病,三人在醫院門口等醫院的通知,妻子與兒子在玩那種蹦蹦跳跳的游戲,丈夫買了一個橘子給兒子吃,最后因醫院沒有床位返回;第二個場景比較簡單,在妻子與兒子玩游戲時,護士把三人領進了醫院;第三個場景是七天后,只有夫妻二人出來,丈夫買了一個面包給妻子吃。三個場景加上橘子、面包兩個小細節,以及對林德順癱瘓原因的揭秘,既首尾呼應,增加了情節的豐富性,更進一步渲染了小說的悲劇氛圍,讓人感慨萬千。
兩篇小說均舍棄那種線性遞進的敘述模式,但讀者并不感覺故事的斷裂和零散,小說敘述的指向性與多義性,為讀者留下無限想象空間,豐富了作品的內涵,作者的意旨也在無言中得到強化。
微型小說,由于作者的言語指向與敘述策略的營構,其“意義未定”的空白,更能夠調動讀者的思維與想象,非但不會削減其意義的傳達,反而會誘導讀者主動去探尋其作品所隱含的深刻意蘊,使作品的主題得到更好的表達,達到了“以一當十,見微知著”的效果,從而將微型小說篇幅的先天不足轉變為意蘊的得天獨厚。
第二,陡轉與意外,表達的情理之中與想象的意料之外。微型小說由于篇幅短小,為了在閱讀上形成審美的“速率刺激”,大多數作者特別注重構思的精巧獨到,強調故事情節的奇妙與巧合,結尾的轉折更是用得較多的手法之一,以期讓讀者在閱讀時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審美效果。
汪曾祺的《陳小手》是大家較為熟悉的微型小說名篇,小說采取平實簡潔的敘述,陳小手為團長太太接生、團長擺宴感謝也都是尋常套路,及至陳小手騎馬返回,團長的一聲冷槍,小說才擺脫了表現封建軍閥作威作福、魚肉鄉里的尋常套路,上升到對中國文化中糟粕的反思與批判。
同類題材,微型小說作者徐全慶的《神醫歸來》,寫神醫肖玉樓被人陷害,因診療致人死亡而遠走他鄉。一年后肖返鄉重操舊業,千方百計尋找當年被他“治死”的病人。就在眾人以為肖是為了一雪前恥時,結果卻是肖玉樓為了治好病人身上當年自己沒有治好的另一種熱證。這樣的轉折,既講出了肖外出學藝的深層動因,又符合人物性格特點,提升了作品立意,擺脫了學藝歸來報仇雪恨的窠臼,收到了“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閱讀效果,也使作品的人物形象得到進一步豐滿和升華。
微型小說作者李永生的《狐戲》,寫唐公子被阿舅引來監視一群在山洞生活的外來生人。生人時常在月夜唱戲作樂,唐公子被一個叫小翠的女生迷住。他們時常幽會,品茗下棋,漸漸產生感情。是夜,一群生人荷擔挑箱準備離去,唐公子與阿舅潛伏暗處,伺機動手。就在阿舅引燃煙火招來官兵時,唐公子手中的劍向他飛去。小說的結尾是這樣的——
淶陽縣最有名的捕快唐公子,進入自己編織的那個美麗夢幻,竟沉沉不能醒來。
他呆呆地望著那伙盜賊遠去。
最后一筆驚天逆轉,使這篇小說脫離了人鬼相遇、男歡女愛的《聊齋志異》式陳舊套路,從虛幻的野鬼狐仙回歸現實人世,上升為對特定條件下人情人性的觀照與呈現,賦予小說更為深遠的社會涵義。
微型小說的陡轉與意外,是建立在扎實豐富的生活基礎之上,建立在入情入理的情節鋪墊之上,為了提升主題及更好地表現和塑造人物,自然而然的轉折,不是僅僅為了追求作品的戲劇效果了無意義的轉折。
文藝理論學者南志剛曾說:“如何巧到自然天成,避免人為生硬的巧?如何巧得有力量,體現思想情感的力量和藝術表現的力量,避免浮泛的巧?如何在巧中見深?是微型小說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過于追求結尾的轉折與意外,陷于模式化套路化創作,是不利于微型小說創新與發展的。
第三,含蓄與雋永,表達的意味深長與想象的豐富綿長。中國文學講究含蓄內斂,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北宋詩人梅堯臣評價杜甫的詩時曾說“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這同樣可以運用到微型小說的敘事特點上。上世紀美國作家海明威也曾以“冰山理論”表達了同樣的觀點。短小的篇幅,如果文字的內涵一覽無余,缺少了令人咀嚼的余韻,閱讀的審美效應必將大打折扣。含蓄與雋永,既是文學作品內在的審美需求,也是微型小說這一文體受限篇幅的現實需要。
含蓄與雋永,可以是語言內涵的外溢。微型小說作者相裕亭的《威風》,寫鹽商東家路過鹽區,見眾人圍著管家陳三獻盡殷勤,感到被冷落的東家以靴子里一根頭發,掃盡了陳三的威風,也顯擺了自己的威風。小說敘述客觀,語言克制,近似不動聲色的第三者冷眼旁觀,但讀者卻能夠感受到語言中蘊涵的諷喻、揚棄之意。掩卷之余,東家的裝腔作勢,陳三的卑躬屈膝,無不歷歷在目,令人印象深刻。
含蓄與雋永,也可以是事件敘述的內斂。第十八屆中國微型小說年度獎獲獎作品《功夫》,寫“我”下鄉到北臺村采訪,支部書記李兆祥安排“我”中午吃派飯,表面上是一家農戶,實際上是自己家里。其間李兆祥夫婦不露聲色又暗含諧趣的對話,李兆祥借口飯菜可口不走蹭飯,自作主張拿“主人家”大蒜下飯,等等,這些細節無不充滿生活氣息。及至“我”回到縣城,接到李兆祥的電話——
眼鏡,作為記者,你的功夫還是不到家,該看破的事情看不破,這會兒明白了嗎?
讀者這才恍然大悟,回過頭來再看前面的種種細節,令人不禁會心一笑,品味再三。
含蓄與雋永,是以作者將足夠信息量以其言語內涵和張力帶來的模糊性、多義性為前提,進而達到“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效果,通過作者與讀者的共同創造,從而豐富閱讀的信息量。缺乏這樣一個前提,容易陷入“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境地,讓讀者陷入漫無目的的猜謎。
“理論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樹長青”,就生活的豐富性而言,對文學創作手法的探索永遠在路上。敘事藝術作為微型小說塑造人物的主要手段,更是講求各人各法,各有其妙。創新,永遠是文學創作的生命力之所在。而我們所追求的,大概就是在“及人所不及”之后所引起的共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