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青石橋至思源亭（外二首）

趙康琪

圌山西麓的古鎮，洪溪通江

你少時無數回走過的青石橋

早被拆除，那浮現于碧波的

高大拱形，像半輪月亮的記憶

銀燦燦，照你的思鄉書

拱形頂端，承受歲月的沉重

按力學原理早已向兩端擴散

一端沿著線裝家譜溯流而上

你題名的“思源亭”，年年被

清明雨洗凈煙塵，筆鋒向

跋涉而來的游子們心頭深入

汩汩涌出，鄉愁如釀可飲

另一端，耕讀家風鼓滿的人生

以筆擊水，一篇《圌山魂》

墨香血熱，驚濤裂岸式的鄉史

與古炮臺旁幾樹野茶的清芬

一起，任我在江風山雨中品味

先賢趙聲，在血脈上游

百年前的劍膽詩心，我感覺

正傾聽你的鄉音

面對家譜上的趙聲

家譜上的他，是從黃花崗

高大碑石刻寫的悲愴中

回到洪溪古鎮的農家兒子

與他團圓，是血脈上溯

八百載，亂世南渡的一家人

開枝散葉般的繁衍，連我

這個輩分在他三代之后的后代

都與他，在線裝仿古的新譜上

擠在一起，猶如他少年時

除夕祠堂守歲，偌大家族

被燭火紅旺映照得親密無間

在史書和譜牒之間，他以青春

注釋家與國相連的存亡生死

以自己“一腔熱血千行淚”

慷慨替代生命的甘霖

灑向大地沉淪中的百家姓

他閃耀滄桑的功勛，曾被我

一遍遍裝飾貌似浴過血火的詩

忽然發現，他百余年前的碧血

在家譜上洇暈出的光燦，如鏡

頓時，照出我名字的羞愧

急忙想逃出宣紙上豎排的字行

西蒙娜回鄉

都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

河流，來自法蘭西的西蒙娜

卻同時暢游于兩條水系中

父親般的揚子江、母親般的塞納河

在她血管里流淌、交融成的鄉愁

或舒緩潺湲，或洶涌萬里

父親，將故鄉的名字，以吳儂軟語

與江淮方言融合的語音，念叨成

鄉音的濃度，抵御異域風雨的稀釋

西蒙娜，任歲月如刀似鋒

劫掠自己少女時的嬌艷多姿

中年的優雅風韻，連暮年的

雍容儀態，也正在被劫掠

唯有父親表達故鄉之名的漢字

和口音，比頸項上鑲嵌的寶石

熠熠閃耀的珍珠項鏈還精貴，復制

在自己的聲帶上，誰也不能劫掠

像地中海的風暴潮不能劫掠

紅嘴海鷗留在云天的那聲長唳

穿過滄海桑田的鄉音，在江南故園

回響，音質被撲面的稻浪鍍成

金子的光芒，被祠堂庭院那株

古丹桂沁潤得馥郁醉人

西蒙娜忽然發現，父親百年前

最初的心跳，藏在眼前滿樹

橙紅色花瓣綻放的聲音之中

附記：朱桂生系赴法國參加一戰戰地服務的華工，戰后與當地一位法國姑娘結婚，后投身二戰反法西斯戰斗。其女兒西蒙娜遵父遺愿于2010年中秋回鎮江新區儒里村尋根，鄉親折朱氏祠堂的桂花樹枝相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