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溫
和簡樸低調的門廳相比,宴春吃早茶的二樓接近于輝煌。
枝型吊燈古典主義地照耀著二樓大廳。
為什么是古典主義?因為它不是雪亮,因為它柔和溫暖,就像清晨的空氣,是可感的親切的粗顆粒。
“是日也天朗氣清”,說的是黃昏的空氣,經過一天的過濾,到了這個時分,空氣有了細膩光澤,在會稽的一條溪邊,王羲之招呼朋友坐下,開始玩曲水流觴的游戲。
再遲片刻,空氣的品質會比黃昏更佳。輪到蘇東坡出場了。“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他不但有美景易逝的感慨,還有呼朋引類的沖動,結果是,他在赤壁之下組織的一場率性宵夜竟讓無數后人為之折腰。
王羲之的黃昏、蘇東坡的月夜,都是歷史的遺存,一種非物質文化遺產。
這樣的文化遺存對鎮江而言,就是早晨。
早晨,空氣剛剛蘇醒,各種想法云蒸霧靄,各種憧憬交相輝映,各種邀約眉來眼去,少長咸集,笑語雜沓,茶香饌美,籠屜堆高,都集中在茶樓酒肆。
鎮江的茶樓酒肆,林林總總幾千家,辨識度最好的就是宴春。號稱百年老店的,全鎮江獨此一家。
宴春是鎮江餐飲江湖的年輪。沿著這株參天古木的根系,鎮江的餐飲文化史一直上溯到前清。是有據可查,不是源于傳說——因為宴春就在那兒。
“宴開桃李園中一觴一詠,春在金焦山畔亦雨亦晴。”就是在這樣的觥籌交錯、迎來送往中,宴春成為鎮江文物級別的一家老字號。而它的百年歷史,又化為鎮江人的每一個普通早晨。
鎮江人的一天是從哪里開始的?——宴春。鎮江最著名的口頭禪是“到宴春吃早茶”。這里,我要特別聲明,并非鎮江人的每個早晨都這么閑適豐盈,但每個鎮江人心向往之的就是這一種有滋有味的慢生活。
虎年正月最后一個周末的早晨,置身宴春二樓,感受的正是這樣一種文化記憶。燈光暖暖的,有點泛黃,這種色調天生帶有懷舊情緒,讓我想起老燈泡,想起飄忽的晨霧,想起江南水鄉臨河的老茶館,那一把有了年代的銅茶壺,炭火在爐中啪啪直響,而窗外的流水平靜無紋。宴春的枝型吊燈并沒有逼真地還原老茶館的那種質地,它所起的作用是挑逗和引誘,讓我在都市現代性的建筑空間里產生某種搖曳不定的夢幻聯想,以為自己正在老派的鄉村茶館里消磨歲月。時間走進這樣的空間,也就明顯變慢了。
濟濟四十桌的大廳,一桌挨著一桌,都坐著人,有的在吃,有的在點,有的在等約好的人……
“這邊請。”有人招呼我們入座。是吳榮生。
不須我介紹了,他就是宴春的老總,今天約我們吃早茶。
沒有特別的含義,就是聚一聚,說說話。吳榮生什么人沒陪過?高矮胖瘦、各行各業,到了他這兒,看到的都是一張張笑臉。
這一張張笑臉中,有的是老友相聚,隔著我們兩桌的那一桌,每個周末都來,不請不約,正好一桌;有的是家庭小聚,臨窗的一桌,祖孫三代,一家六口,兩個小孩,一大一小,吃得正歡;有的獨自一人,看著手機品著茶;也有我熟悉的,那個蠶桑專家,已八十高齡,對我說,剛參加完一個公務活動的核酸檢測,不回去了,就在宴春吃早餐。我看了看,他點了三籠湯包、一盤肴肉。
菜單上有幾十個選項,我們選的是“三大件”:白湯大面、蟹黃湯包和水晶肴肉。面湯的濃香感人和湯包的嬌喘吁吁,我就一筆帶過了,我想在這塊肴肉面前放慢我的敘述節奏。肴肉很厚,厚到你已沒法用筷子輕松地將它夾住,你瞥一眼同桌,他們也遇到同樣困擾,你的心態恢復正常,開始很有耐心地用筷子打破肴肉的矩形結構,將它分解成小塊,搛起來,蘸上醋,再送入口中。咀嚼的時候,我警告自己“把嘴抿緊”。社交場合,總得額外裝一裝文明人。
吳榮生笑瞇瞇地看著我們和肴肉“斗法”。戰斗結束了,他告訴我們:“在鎮江的早茶市場上,這塊肴肉是最重的一塊,足有一兩,它又是最便宜的一塊,只賣六元。”
“為什么?”
“因為我是宴春。宴春的口碑來自消費者,我要回報他們。”
金字招牌是劍鞘,這是企業的軟實力;藏在鞘中的寶劍,它的鋒利程度是企業的硬實力。作為宴春老總,他必須內外兼修,既能擦亮劍鞘,又會磨礪劍鋒。
做到這一步,很難。
很難的事遇到了執念很深的吳榮生,這就有了故事。
他喜歡看《大宅門》《喬家大院》《天下糧倉》。反復看。家族的興衰,家業的沉浮,責任如何擔當,薪火怎樣傳遞,小道理連通著天下大道,每次看都被帶入,每次看都有心得。這個管理著一家享有歷史榮耀的企業的人,在從歷史中滋補自己。
百年滄桑,那是厚重的歷史。非得抽到一根上上簽,才能和這樣的歷史對接。當我們說到抽簽,我們其實是在說偶然性;當我們說到偶然性,我們其實是在表示羨慕與……羨慕。
黑馬疾馳而過,只有一個人抓住它的鬃毛翻身上馬,這叫抓住機遇,之后的事,馬怎樣狂奔驟停,怎樣尥蹶子甩人,這名騎手撞疼幾根肋骨,驚出幾身冷汗,皆被我們忽略不計,我們只羨慕他的幸運。
吳榮生當然是幸運的,他自己也感恩這種因緣。一個人的生命通常是薄薄的,不具有縱深感,而當他有幸和宴春這樣具有深邃歷史感的企業對接之后,他的生命也因此有了厚度和張力。
回到此前那一刻,肴肉端上來了,他問是不是很難夾,我那個動作一定被他看到了。他好像要幫我分析夾不起來的原因,他比畫著對我說:“切這么厚,有點兒……實惠得……不太方便了。”
“不會影響利潤?”
“不會,我有空間。”
“空間”這個詞,這次小聚他提到好幾次。
空間就是競爭的承受力,空間就是讓利的底氣,空間就是化解難題的技巧。
還不是虛的,是實實在在的空間。多大?500噸級的自用冷庫。
豬肉的市場價有一個規律,過完春節就開始下滑,到了年中又開始上揚。宴春的優勢,一有冷庫二有錢,肉價降到低點就瞅準機會買進,將冷庫塞滿,全年就不愁了。漲價的浪頭打不到宴春,而其他小企業就躲不掉了。宴春早茶供應的肴肉又大又便宜,根本原因就在這兒。
隨著企業的發展,500噸的容量不夠了,冷庫還要升級和擴容。吳榮生說他昨天專程到安徽滁州,就是去買冷凍機。
滁州過去叫滁縣,歐陽修在那兒當過太守,“環滁皆山也”,是歐陽修的散文名篇。那座山叫瑯琊山,吳榮生有沒有到醉翁亭里坐一坐呢?忘記問他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一種心情。
和他交往多次,這次他顯得特別輕松。首先是話題輕松,一些大字眼,形勢、挑戰、疫情、展望都沒有出現,說的都是細細碎碎的事;再就是他的表情也輕松,有些瞬間要是能拍下,真可以做成表情包。
說到今年的春節市場,吳榮生竟有些陶醉了。宴春的肴肉賣得特別火,來不及供應,顧客排著長隊,貨剛到就一掃而空。
不僅如此。
去年10月,吳榮生以宴春酒樓董事長的身份,攜宴春肴肉參加上海大世界品牌活動“長三角非物質文化遺產節”。活動中,“非遺美食項目無疑是最吸引人的部分”。這句話,不是吳榮生說的,而是媒體的點評。下面一段文字,就是來自媒體的權威報道:“逛一逛,吃一吃,將是多么愜意的游玩體驗。在上海大世界開放式中庭,以沉浸式的消費場景,匯聚安徽符離集燒雞、江蘇鎮江肴肉、浙江傳統糕點、上海真老大房、國際飯店等老字號美食,不僅能大快朵頤,更能現場觀賞或體驗各種樂趣十足的美食技藝制作過程。”吳榮生把宴春肴肉帶到了上海,上海市民足不出戶就能買到宴春肴肉了。今年春節,數以噸計的肴肉產品運往了上海。
南京、揚州和泰州的超市也能買到宴春肴肉,春節前夕,宴春更是增加了發貨頻率。這得益于宴春的“走出去”戰略。宴春肴肉作為江蘇知名伴手禮亮相南京、參加全國老字號展銷等活動,肴肉是鎮江的名片,宴春肴肉熱銷全國的拉動效應,也在行業內起到了龍頭帶動作用,宴春從最早的工業化到如今線上線下融合,消費者越發感受到,老字號所煥發的年輕魅力。
同行來找他,說你家的肴肉就漲個價吧,你漲了,我們才能漲啊。吳榮生可以漲,漲了也是市場上的搶手貨,但他堅持不漲。宴春成了肴肉這一行的價格天花板。這是有良心有溫度的天花板。潮起潮落,站住腳的企業都是有靈魂的。你可以把靈魂理解為向善、堅守和道義。
宴春的發展不是孤軍奮斗。從國家層面講,疫情防控堅持動態清零,餐飲企業面臨一個良好的消費空間;國務院出臺減費降稅政策,支持小微企業發展;從地方層面講,市委市政府統籌推進疫情防控和經濟發展,多次出臺激勵消費措施,尤其是市委馬明龍書記,在疫情得到控制之后,率先到餐飲店吃一碗鍋蓋面,極大地提振了市場消費信心;市商務局邀請省餐飲協會舉辦“餐飲業高質量發展論壇”,為餐飲企業高質量發展鼓勁造勢;還有同行的關愛,在連續四屆擔任市餐飲協會會長的情況下,一致推選他繼續擔任會長。不僅如此,吳榮生還再次當選京口區人大代表。
打拼這么多年,讓吳榮生感到欣慰的是,宴春肴肉和湯包都已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
非物質文化遺產要融入當代社會,向有用、好用、好看、好玩、好賞、好吃的產品轉化,是利用非物質文化遺產資源要素的關鍵所在。
新華社2月20日消息:中共中央宣傳部、文化和旅游部、國家文物局近日印發《關于學習貫徹習近平總書記重要講話精神 全面加強歷史文化遺產保護的通知》,強調歷史文化遺產保護要“切實做到在保護中發展、在發展中保護,積極推進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更好提煉展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精神標識,讓歷史文化遺產在新時代煥發新生、綻放光彩,成為增進全民族歷史自信與歷史認知的重要源泉”。江蘇省委辦公廳、省政府辦公廳聯合印發的《關于進一步加強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實施意見》指出:“支持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與生產生活、創意設計、市場需求相銜接……”
吳榮生說,宴春要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利用作貢獻,持續引領長三角非遺活態傳承新模式,以開拓創新的堅守,讓宴春肴肉和湯包始終活躍在市場,活躍在百姓中間。說到這兒,他的手劃了一個圈:“要讓宴春永遠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