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困記憶

鄧輝

三十年前，我剛到會澤縣娜姑中學任教，被派去參加社會主義思想教育活動。我去的娜姑鎮碳山村是娜姑鎮最窮的村，要翻山越嶺經過一條幾公里的羊腸小道。道僅尺余寬，鋪滿碎砂石，旁邊是百丈懸崖。有一次我腳下滑了幾厘米，冷汗直冒。我當時剛滿二十，還算年富力強，但幾十里山路走下來，也累得躺下就不想動了。而當地農民蓋房子，兩個人把一根根百多斤重的房梁扛進村里是尋常事。

那時碳山村還未通電，廁所都是露天的，我曾在地里方便后順手刨了幾個大紅薯。在碳山待了三個星期后，我回鎮上辦事，走到街上已天黑，華燈初上，頓覺滿街高樓大廈金碧輝煌，恍若進了都市。

我來到碳山村委會已一個多月，還有不少自然村沒去過。聽說有個自然村外號“光棍村”，許多男子四五十歲還娶不上媳婦，因而亂象頻生。

后來我調到距離碳山村十多里的牛泥塘村工作，這里的村民都喝一條臭水溝里的水，上面飄著死耗子、塑料袋以及點點牛糞。熱氣騰騰的開水一倒進杯里，一股難聞的味道撲面而來。到牛泥塘村當天喝完水幾個小時后，我就出現了腹瀉的癥狀。幸好村里有輛摩托，第二天，一位村干部到鎮上拉了些自來水，特殊招待我。

1997年我調入會澤報社工作，時值全縣轟轟烈烈開展“六大工程”建設，通達工程則是其中之一。當年冬季，我到紙廠鄉采訪鄉村公路建設，耳聞目睹幾千名村民背著鋪蓋行李、干糧、鋤頭、鐵鍬，到離家幾里甚至十幾里的鄰村修鄉村公路。餓了吃點干糧，夜里打開鋪蓋，睡在路邊，第二天甩開膀子接著干。

紙廠人民為什么如此大公無私？因為他們淳樸善良，樂于互相幫助。因為羊腸小道像一根根繩索，捆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會澤是國家級貧困縣，境內山高坡陡谷深，溝壑縱橫。會澤交通有多落后？迤車鎮小米村流傳著一個真實的故事：上世紀50年代末期，一位從未見過汽車的老人到鎮上趕街，遠遠見到了燒煤發電的汽車。當時風大，車上濃煙滾滾，駕駛員被煙熏火燎得黑不溜秋的。老人趕街回去后，這樣描述他的奇遇：“公路上來了個怪吼辣叫冒煙的‘老怪物’，停在路上不走了。‘老怪物’肚子里冒出一個黑漆漆的像人一樣的東西，拿一根鐵棍，在‘老怪物’鼻孔里攪了一陣，‘老怪物’疼得吼起來。像人一樣的東西鉆進老怪物肚子里，老怪物又哼哼唧唧霧風暴雨地走了。”

直到21世紀，會澤仍有一些八九十歲的老人從未走出深山，從未見過汽車。

編輯《會澤報》副刊的時候，我收到老廠鄉安家坪子作者安杰的來稿。安杰當時十多歲，初中畢業后在家務農。他投來的散文，寫安家坪子一貧如洗的荒涼，鄉親們生活的艱難困苦，他為此愁腸百結，常常夜不能寐，甚至潸然淚下。安杰寫得情真意切，我被打動了。我修改了他的幾篇散文，發表在《會澤報》副刊上。安杰腦子靈，有文化，吃苦耐勞。他后來被選為村委會副主任，帶領鄉親們向貧困宣戰，被評為全省優秀共產黨員，《會澤報》也刊登了他的事跡。安杰和我成了朋友，有幾次聊天，安杰說起他到縣城乃至市里要資金要項目發展經濟的親身經歷。回想起來，安杰對我還是信任的，慚愧的是我并沒能幫上他什么忙。而令我驚詫的是，安杰才三十多歲，便忽然因病去世了，沒留下一男半女。他還那么年輕，本應有許多事可以做。如果他多了解一些醫學知識，如果當時的醫學條件好些，安杰也許就不會死。如今他的家鄉和全縣一起脫貧了，愿他的在天之靈能得到寬慰。

一晃我在報社工作了二十多年，報道過不少脫貧攻堅主題的新聞。因為時間緊迫等原因，有些采訪不夠深入，甚至是蜻蜓點水。盡管如此，一些場景還是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礦山鎮，政府投資，群眾踴躍投工投勞的鄉村公路，三四米寬，路面大小碎石，崎嶇不平。我乘坐的車東倒西歪，遇到坡度二三十度，左右七八十度的大轉彎，只見周圍百丈懸崖，不見車輪。我手心出汗。司機是一位經歷過戰爭的轉業軍人，他安慰我：“要相信我的技術。”如此鄉村公路，在會澤山村比比皆是。

馬路鄉，一位六七十歲的老人，第一次見到自來水管，不知該怎樣擺弄才能讓水淌出來。

海拔三千多米的大海鄉，一些七八歲的孩子，每天要走崎嶇不平的山路，到十幾里以外的學校上學。

一些鄉鎮的貧困戶，房屋歪歪斜斜，沒有窗戶。屋內煙熏火燎黯然無光，丟個石頭滾到底。主人衣不蔽體，冬季瑟瑟發抖……

會澤人民沒有向貧困低頭。會澤干部群眾修路架橋，改善交通狀況。修建倒虹吸飲水工程、小水窖，解決飲水灌溉問題。實施教育扶貧，鄉鎮最好的建筑是學校。調整產業結構，讓農民錢袋子鼓起來……黨的十八大以來，會澤脫貧攻堅的步伐越發加快了。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國家政策的傾斜，農民的務工收入達到每天幾十元至幾百元，與工薪階層的收入差距大大縮小了。2020年，會澤務工經濟達130億元，這個數字令人欣慰。會澤縣易地扶貧搬遷新城建設項目實施以來，十萬群眾出深山，搬進新城，住進寬敞明亮的樓房，過起了城市人的日子。2020年11月，會澤縣如期完成了新時代脫貧攻堅任務，達到貧困縣退出標準，退出貧困縣序列，困擾會澤縣千百年的絕對貧困問題得到歷史性解決。至此，云南88個貧困縣全部退出貧困縣序列。

貧窮不是社會主義。而戰勝貧困，只有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只有在新時代的背景下才能做到。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