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冰嫻
摘要:《經典重估與西方文學研究方法創新》是蔣承勇教授近十余年帶著“重寫”與“重估”的理念對西方文學進行思考與研究的成果,響應了21世紀“全球化一網絡化”浪潮中的“經典重估”呼聲,書中通過對西方重要作家作品、重要文學思潮和經典理論的解讀與重探,在觀點、方法和理念上都有顯著創新,對當代重估經典有很重要的學術參考價值。
關鍵詞:經典 西方文學 重估
一如蔣承勇在《經典重估與西方文學研究方法創新》(以下簡稱《經典重估》)緒論中所指出的:“‘經典重估’‘經典重讀’‘回歸經典’,是近年來我國學界的強烈呼聲,也是國際學界的呼聲。”①進入21世紀以來,文學研究對于“重估”進行了多方面的探索與實踐,其似乎也包含在20世紀90年代熱烈討論的“重寫文學史”范圍之內,可以說更是對后者的延續與強化。蔣承勇教授一直對“重寫文學史”和“經典重估”十分關注,他在近十余年的時間里,帶著“重寫”和“重估”的理念對西方文學持續展開力求創新的思考與研究,可以說,《經典重估》這本書就是他在這一方面思想的結晶。
我們常常說經典,那么何為經典?我們通常認為是在某一時代具有代表性的、一定是經過歷史的長河被淘沙下來的著作。從本書題目看,抓住兩個關鍵詞,即“經典重估”和“方法創新”,我們會發現《經典重估》對西方文學在這兩方面的探索不只是停留在某一方面,還包括文學作品、文學史現象、文學理論等方面的內容,是既有作家與作品的個案研究,也有文學史與文學理論的綜合性研究,本書即是以這幾個層面為基礎框架建立起來的。《經典重估》除了“緒論”和“后記”外共分為上、中、下編三部分。本篇書評即圍繞每編主要內容及其創新之處方面進行評論。
上編名為“作家作品研究與方法創新”,一共有十章的內容。第一章“‘詩性’的經典”有十節內容,從“人的起源與人性隱喻”到“希望在‘等待’之中”,從古希臘文學、希伯來文學、文藝復興人文主義文學、19世紀浪漫主義文學、19世紀現實主義文學到20世紀荒誕派戲劇解讀西方文學經典作品。第二章到第七章分別是“阿里斯托芬喜劇的風格”“‘拜倫式英雄’與‘超人’原型”“狄更斯小說經典性的別一種重讀”“《簡·愛》經典化過程考論”“馬克·吐溫之中國百年傳播考論”“安徒生童話之中國百年傳播考論”,最后三章主要解讀了勞倫斯的三部作品,分別是‘《兒子與情人》的現代主義傾向”“勞倫斯《虹》的多重復合式敘述結構”以及“勞倫斯《愛戀中的女人》的深度對話”。其中每一章節都是以具體作家作品為例,蔣承勇教授對這些經典作品的解讀不是簡單復刻的,而是有其獨特的見解。
在深度辨析“兩希”文化傳統時,用“個體本位”“個人主義”“群體本位”“博愛主義”這些在《外國文學》課程中耳熟能詳的言說,探索西方文學兩大源頭中的“人”,結合兩種文化中有關“人”的起源、人性內涵等論證兩者在文化內質上的對立與互補。這不免讓人聯系到蔣承勇教授此前有關兩希文化的論述,他認為古希臘文學的文化內質是‘神一原欲一人’三位一體的結構框架,其核心是原欲”②,“希伯來一基督教文學‘神一理性一人’呈三位一體之勢,其文化內質是理性型的。③一個是強調人本意識對個體現實價值的肯定,另一個則是看重群體本位意識有著自我犧牲精神的博愛主義;一個是對人性自由的渴求,另一個則是理性對情感的控制,而它們都直接影響了西方文學的創作,因此蔣教授認為有些只把古希臘文化傳統中的“個人主義”和“個體本位”理解為西方文學人文傳統核心的思想是存在偏頗性的,我們可以沿著這條思路來看接下來的幾個章節。 在“僅僅是‘婦女解放’問題嗎?”中,蔣承勇教授先是提出易卜生《玩偶之家》“娜拉”的出走被以往評論界認為是“婦女解放的宣言書”④,“是向男權主義提出了公開挑戰,向社會提出了男女平等、婦女解放的問題”⑤。當五四時期傳人中國時主要“被理解為表現了家庭婚姻、男女平等、婦女解放問題的經典戲劇”⑥。我們可以理解為這部劇作作為一種“現實”的工具在世界某些地區得到傳播并且在不同程度上影響了其文學創作價值觀。毫無疑問,以往的解讀到此為止,而蔣教授進一步引用一手資料——易卜生自己關于此劇的演講來說明《玩偶之家》的創作動機不是婦女解放、男女平等,其根本問題是人類,談的是“人”的覺醒和人性解放,這就指向了西方傳統文化中“人”的內涵,是關乎西方的文化根基問題。這樣就把傳統解讀中的這個問題擴大并且深入了,追溯到了本源性問題,使這部經典劇作富于現代意義的內涵。
除此之外,“拜倫式英雄’與‘超人’原型”這章節有著蔣教授獨特的見解。他認為拜倫及“拜倫式英雄”身上所追求的“自我”和反叛,并不是個人反抗意義上的英雄,而是一種文化上的新“人”形象,被尼采進一步培育而走向現代,從而就兩位偉人的精神聯系而言,“拜倫是尼采的精神先導,‘拜倫式英雄’是‘超人’的原型”⑦,可以說,拜倫和尼采的關系是別人很少關注到的。在論及馬克·吐溫和安徒生的中國百年傳播時,蔣教授認為我國對馬克·吐溫的研究與特定時期本土的歷史文化語境密切相關,而安徒生童話中童心的詩意同樣也被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所追求的“現實性”與“批判性”遮蔽,我們需要對外來文學與文化不斷認識與再闡釋,這樣一種研究西方文學在中國的傳播思路可以對照到中編的內容。
除了對經典作品的個案研究,蔣承勇教授也探討了西方文學思潮傳人中國以后的再認識。中編“文學思潮與方法創新”共有十一章,分別是“19世紀西方文學思潮研究的歷史境遇”“浪漫主義之中國百年傳播考論”“‘主義’的糾結與糾纏”“19世紀現實主義‘寫實’傳統及其當代價值”“現實主義中國70年傳播考論”“唯美主義思潮之理論與創作關系考論”“文化淵源與文學價值:西方頹廢派文學再認識”“象征主義之中國百年傳播考論”“本質主義詩學的瓦解與現代文學本體論的重構”“人文交流‘深度’說”和“五四以降外來文化接受之俄蘇‘情結”’。在中編蔣教授重新探索了浪漫主義、現實主義、唯美主義等思潮被中國現代文學界所忽略的地方和原因,在剖析原因的基礎上提出解決方案以及可拓展的地方。
浪漫主義在中國可謂經歷了百年的沉浮,然初入我國時被立意于“反抗”和“啟蒙”之意,側重的是帶有“積極”“革命”色彩的浪漫主義者。蔣教授談及浪漫主義在中國傳播的微弱,不及在西方流行時的聲勢浩大及日后的深遠影響,分析了其傳人后被冠以“革命”或“社會主義”成為現實主義,排斥了作為獨立文學思潮的浪漫主義,提出我國本土的浪漫主義研究在許多方面有待拓展。蔣教授提出我國學界通常認為“浪漫主義思潮是法國大革命催生的社會思潮的產物”⑧等思想存在偏頗,他認為早在18世紀后期英國感傷主義、德國狂飆運動等已經在文學上突破古典主義的理性戒律,而法國大革命本身所釋放的啟蒙思想一方面有正面價值,而另一方面卻有著負面效應,浪漫主義是對法國大革命中扼殺個人自由的反思,強化、拓展了“自由”之內涵。而這“自由”本身具有諸多概念,我國在以往的浪漫主義文學思潮的研究中對其研究比較空泛,仍需進行更系統的闡釋。
蔣教授在這編有三章論述現實主義,現實主義對我國本土創作和文學研究與批判產生的影響超過了任何一種外來思潮,其“真實性”品格為我們所看重,因此他認為現實主義文學在當代沒有過時。他提出一個令人深思的問題:現實主義被“獨尊”了嗎?實際上,我國文學界從20世紀30年代便直接借用蘇聯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而這在蔣教授看來無疑是19世紀現實主義的一種“變體”,帶有強烈的意識形態,雖然到20世紀70年代末其本身一直被不斷討論,然而它并沒有享有“獨尊”的待遇,如果有,那么有可能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或“革命的現實主義”,真正的本源性現實主義從未被“獨尊”過。當20世紀80年代西方現代派涌入,其才更像是被“獨尊”,現實主義似乎被邊緣化,所以蔣教授認為我們對現實主義本源性內涵的理解遠遠不夠深人,呼喚這個時代仍需現實主義。蔣教授指出“在當代中國的文學理論與文學史表述中,自然主義始終是與現實主義‘捆綁’在一起的”⑨,實際上“自然主義作家普遍強調‘體驗’的直接性與強烈性,主張經由‘體驗’這個載體讓生活本身‘進入’文本”⑩,現實主義是以文本“再現”生活,兩者是有區別的,他呼吁中國現代文士們不要再用要么“再現”、要么“表現”二元對立思維模式和僵化、靜止的“寫實”觀念來看待西方現代文學和西方現代敘事文本。
在有關象征主義的研究上,蔣教授論述其在中國的傳播時,特別提到近百年來中國象征主義研究不容樂觀,他認為應期待未來的研究有新的開拓,主要有兩方面:一是中國象征主義在國外的傳播與研究,二是思潮研究仍需專門與系統。
三
研究西方文學經典,除了作家作品、文學思潮外,文學理論的研究也需要重估。《經典重估》下編題為“理論研究與方法創新”,重點在對理論經典的重估。一共七章,分別是“走向融合與融通:跨文化比較與外國文學與外國文學研究方法創新”“現當代西方文論中國接受之再反思”“‘世界文學’不是文學的‘世界主義”一‘感性與理性 娛樂與良知——文學‘能量’說”“文藝復興運動的潛文化意義”“18世紀以降英國小說演變之跨學科考察”和“批評家與作家的‘恩怨’及其啟示”。我國研究者一直崇拜20世紀以來的西方文學理論,從而對此前的西方文學傳統理論相當“冷漠”,把它視為“過時”。又因為對后者的理解只是停留在20世紀80年代以前的水平上,所以對其接納只是一知半解,同時20世紀八九十年代出現了兩度“理論熱”現象,存在著理論與文學及文本“脫節”等問題,這種現象值得我們反思。
在“網絡化一全球化”的當代,跨文化、跨文明、跨學科的比較文學是必要的,“既促進了各民族文化間的交流與互補,又促進了世界文學的發展與壯大”(11)。蔣教授提到的多元共存、和而不同的“文化共同體”,既是對文學被“邊緣化”所提出的解決方案,又是比較文學在世界領域內所做出的貢獻。這不免讓人想到北京大學比較文學教授樂黛云,她是“和而不同”思想古為今用較早的倡導者,最早將“和而不同”原則引入比較文學的領域。她認為我們面臨文化多元共生的問題,“中國‘和而不同’原則也提供了很重要的啟迪。‘和而不同’原則認為事物雖各有不同,但絕不可能脫離相互的關系而孤立存在,‘和’的本義就是要探討諸多不同因素在不同關系網絡中如何共處”(12)。蔣教授認為在全球化的趨勢下,在各文化保持個性之時,對其他文化形態應持有開放認同態度,使異質文化在對話、交流、認同過程中互滲互補,創造出一種富有生命力且豐富多彩的世界文化,可以說兩位學者在這一問題上有異曲同工之妙。
初看“18世紀以降英國小說演變之跨學科考察”這一章節時,若只看題目前半部分則會誤以為放置上編作家作品研究中更為合理,而其實其重點在后五個字“跨學科考察”,這就涉及比較文學中的“跨學科”問題,所以這么一來這個章節放在這里很合適。蔣教授用“市民階層的興起”“傳播媒介變革”以及“科學理念滲透”貫穿到每一小節,我們可以了解到文化的發展以及自然科學的推動影響了18世紀以來英國小說的演變。其實蔣教授這里提到的“跨學科”也是樂黛云教授此前預言的“如果我們把比較文學定位為‘跨文化與跨學科的文學研究’,它就必然處于21世紀人文精神的最前沿”(13)。在這里我們可以深入探討比較文學的出路,比較文學的目的是促進文化溝通,避免文化沖突,改進人文環境,這種“跨文化與跨學科”的新人文精神正是未來比較文學的靈魂。
蔣教授在“文藝復興運動的潛文化意義”章節中再次提到了古希臘“原欲”文化和希伯來基督教“理性”文化兩者之間的對立與互補,可謂是對上編第一章的補充、擴展與深入。因此本書的三編不是相互獨立的,而是有著緊密的聯系。
四
總而言之,《經典重估》這本書在題目上給人一種一目了然之感,重點放置在“重估”與“方法創新”兩個方面,內容則是“經典”與“西方文學研究”。各編分工合理,邏輯縝密,構成“作家作品研究一文學思潮研究一理論研究”三位一體的結構模式,不能分割,而是相互補充。正因為“經典重估”是近年來我國學界以及國際學界強烈的呼聲,所以蔣承勇教授這本書也為學界在西方文學及比較文學研究上做了很好的補充。這本書可以說是蔣教授近十余年在“經典重估”方面思想的結晶,很多論述在其此前發表的刊物有所涵蓋,比如《“拜倫式英雄”與“超人”原型一拜倫文化價值論》《論勞倫斯(愛戀中的女人)的深度對話》《“神一理性一人”的三位一體——簡論希伯來一基督教文學的人文性》,等等。他在《經典重估》中每一章節通過材料來論證,主要是一手文獻,證據牢靠。蔣教授在每一章節所得出的結論與所使用的文獻有直接關系,使用了中文以及外文文獻,論據詳實。比如在解讀易卜生《玩偶之家》的深刻內涵時,他引用了易卜生在該劇發表二十年后的演講來說明其不只是男女平等的問題,而是關乎“人”的覺醒和人性解放的問題等。蔣教授在論證過程中研究梳理恰當,比如在《現實主義中國70年傳播考論》中,梳理了自1949年以來現實主義在中國的演變與地位,并且指出現實主義并沒有被“獨尊”,也沒有過時。
可以說,《經典重估》解讀文學作品是蔣教授在原有解讀上重新深入,立足作者創作本身以及西方文化傳統,重探經典作品、經典理論的本源性內涵。在解讀人文主義與基督教文化傳統的沖撞時,蔣教授認為我國學界向來認為的“對宗教的批判與反抗是文藝復興以來資產階級近代文學進步性的集中表現”(14)存在局限性,他指出文藝復興是兩者的融合,“人文主義—基督教”文化模式是文藝復興的產物,我們需要重新認識其內涵。《經典重估》整本書讀來語言優美,邏輯清晰,格式規范,問題清楚,有強烈的問題意識和獨特的學術指向。本書的創作力求增強理論深度,拓寬視野,對西方文學的經典進行再闡釋,體現前沿,是基于作者多年研究西方文學的積累使用多種研究方法做出的論述,其實這本書本身就是作者在理念和方法創新的探索與嘗試。筆者不才,第一次讀本書最后一章“批評家與作家的‘恩怨’及其啟示”有所困惑,認為這章不適合放置下篇,仔細體會蔣教授論述俄國批評家對俄國現實主義的不同觀點時,理解了他們是對文學本質論、文學價值觀等所持觀點的異同,可以說是對西方文論和文學研究實踐的深度研究與新見解,因此才打消了懷疑的念頭。總的來說蔣承勇教授的這本書具有研究經典、重估經典的重要學術參考價值。
①④⑤⑥⑦⑧⑨⑩(11)(14)蔣承勇:《經典重估與西方文學研究方法創新》,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1頁,第60頁,第60頁,第61頁,第95頁,第213頁,第230頁,第235頁,第480頁,第492頁。
②蔣承勇:《“神一原欲一人”的三位一體——論古希臘一歲馬文學中“人”的觀念》,《杭州師范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5期,第76頁。
③蔣承勇:《“神一理性一人”的三位一體一一簡論希伯來一基督教文學的人文性》,《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1年第14卷第4期,第41頁。
(12)(13)樂黛云:《我的比較文學之路》,見《跨文化之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0頁,第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