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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星楊(兒童小說選載)

2022-05-15 19:41:17蔣殊
黃河 2022年2期

蔣殊

第一章? ?楊林溝的旋風

八年之后再回楊林村,楊留貝才意識到,大風襲來的那次,是1941年秋天。

楊留貝眼里,楊林村那一天實在奇怪。屋里奇怪,院子里奇怪,整個村子也奇怪。可是,他說不清到底哪里奇怪,總覺得身體是悶的,被什么東西堵著,呼也呼不出來。而且有一張巨大、神秘卻無形的網(wǎng)從天而降,罩在村莊上。

出院望望天,卻看不出哪里不對。

只是,喜鵲不叫,狗不叫,雞也不叫。

“變天啦!”

果然,晌午的碗還沒放下,爺爺便仰了頭驚呼。

“變天?要下雨了?”楊留貝咬著一嘴面條問。

“不,刮風!”爺爺話音未落,風便遠遠地迎面鋪過來,是從楊林溝的方向。

此刻,田螺一樣的楊林溝圓鼓鼓的身體里灌滿了風,而且正朝著村莊傾倒。而村莊,正瞪著莫名其妙的眼睛,驚恐地盯著這股來勢洶洶的怪物。

“嗚嗚——嗚嗚嗚——”這聲音不是風,是楊柳笛養(yǎng)的狗,名叫白雪。此刻,仿佛它也憋了一肚子風,想要倒出來一樣。若擱在平時,柳笛一定會放下手頭的事,抱住白雪問它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可是此刻,柳笛想站起來,手里的碗?yún)s被風奪了去。他扭頭想拉楊紅葉,發(fā)現(xiàn)她把頭死死埋在那只碗里,顧不得有面條糊在臉上。

每個深秋,楊林村都會有一場大風從上空掠過,但從未有這一天這么大。

楊留貝想把最后幾根面條吃下去,剛挑起來便沒了影蹤。

白雪試圖跳起來,沖著風吼。可是,它又無法辨得清,這把人和物吹亂的風在哪里。于是它便沖著那些樹葉吼,沖著那搖擺不停的樹枝吼,甚至沖著天空吼。時而左,時而右,時而朝天,時而又跟著一片落葉沖向地面,不停地吼,吼,吼。可是,它總是搖搖擺擺的,這讓它不斷努力轉(zhuǎn)身向后看。它以為,有人在身后推它,抓它。然而每次扭頭,身后都空無一物,它還是似乎被什么推著要向前。

它無奈,氣惱,只有不停吼。

柳笛無法,也無力制止它。

呼天海嘯的風,把楊林溝卷得曲里拐彎。幾千棵楊樹盡管陣勢強大,也抵不住這強風的襲擊。無奈之下,片片黃葉挺身而出,加入到大風陣營中。

漂亮的葉子被卷沒了形,只剩下深深淺淺的黃,楊林溝的上空成了老師楊大路某一天畫下的畫,名字就叫《太行山的秋》,看上去層層疊疊,跌宕起伏。然而這畫面太不寧靜,讓留貝覺得是一場空中戰(zhàn)斗,是葉子奮不顧身迎戰(zhàn)風。

有著與黃葉一樣深淺不同白發(fā)的留貝爺爺,此刻也與幾個孩子坐在院門口的大樹下,被裹在風里。

旋轉(zhuǎn),旋轉(zhuǎn)。

仿佛,天在旋轉(zhuǎn),地也在旋轉(zhuǎn)。

風自顧發(fā)威,其間還夾雜著霹靂一樣的聲音,像是遠處傳來的,又像是空中扔下的,有一個瞬間,村子都被震得晃了幾晃,像是有一股力量要把村子拔起來,然而四周什么都沒有。

“壞了!壞了!”留貝爺爺突然拉開嗓子,一只手拍在碗上,“金鼓聲聲震軍心,校場傳呼催出征——”

他的聲音,很快淹沒在風里。

那些黃色舞者,不,是斗士,真的在楊林溝上空扭打起來。隊伍實在是太龐大了,戰(zhàn)場又似乎有些不夠用了,因此它們又呼啦啦撕咬著跨過村中的楊林溪,沖回楊林村上空。

樹葉是瘋了嗎?搖搖晃晃的人們一次次從屋里沖出來,一邊驚呼,一邊跟著仰啊,轉(zhuǎn)啊。

一片片黃葉,從空中旋轉(zhuǎn)著落下,鋪滿院,鋪滿坡,鋪滿溝。

沸沸揚揚,爭先恐后飄零而下的葉子,像是戰(zhàn)敗者。它們垂頭喪氣,精疲力竭。然而大多數(shù)稍事歇息后,便又打起精神,迎風而上。

這不屈不撓的葉子,讓留貝看得想哭。這不是爺爺嘴里的那些戰(zhàn)將嗎?這不是戲臺上那些永不服輸?shù)膶⑹繂幔?/p>

留貝爺爺卻搖搖晃晃起身,急急往家回。盡管就在院門口,腳下的路還是艱難無比。“回屋吧——”他似乎朝著孩子們喊了幾聲,他也不知道孩子們是不是聽到了?他一手抓了碗筷,一手努力撥開四面裹來的風,一步步向家中行進。

“孩子們的碗,定是被吹跑了。”一邊走,他一邊這樣想。他想回頭看看,可一股風執(zhí)著地頂著他,又一股風從后面推上來,讓他猛烈地往前蹌了幾步,一頭將門撞開。

變天了!他驚魂未定地坐上炕,喃喃自語。

定定神后,他拉過墻角那只破舊的小木箱打開,取出一本殘破的線裝書,急急翻看。

他一直覺得,楊林村是一個踏實的地方。因為小,因為偏僻,所以清冷得連災難也懶得眷顧。盡管村里年輕人總是埋怨村子太小,太安靜,閨女們都想方設法要嫁到外村去,他還是覺得好。

“要那么熱鬧干嘛?淺薄!”留貝爺爺鼻子一哼,不屑就掛在臉上,村里男孩女孩便繞了他走,鼻子也是一哼,“懂啥!”

安寧,就沒有事端。這是楊林村先祖選中楊林村的初衷,也是留貝爺爺認可的風水。先祖在楊林村落腳之前的艱難與坎坷,一代代傳到他這里。盡管沒有經(jīng)歷,他卻感同身受,自此小心行事,也希望村人不生是非,一代代將楊林村守護下去。

“叫楊林村,自然是村里有一片楊樹林了。”留貝這代孩子,一次次聽爺爺在老楊樹下講述村莊往事。爺爺說先祖當初從雁門關來,走了十天十夜才走到這太行山中的濁漳河邊,疲憊不堪之際,發(fā)現(xiàn)了這片茂密的楊樹林,以及眼前荒無人煙的一片沃土。楊樹都是小葉楊,當時有的像壯漢腰那么粗,有的如腿粗,細的也有小伙兒的胳膊粗。盡管這條溝孤零零的,離其它村莊很遠,且周圍山高溝深,但先祖認定,這就是他落腳的地方。

楊家先祖放眼,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溝像他彼時手里捧著的那只粗笨的碗,深深嵌在太行山凹里。說它粗笨,是因為四周布滿不規(guī)則的石頭,土梁,溝渠,就像一只沒燒到位布滿疤痕的粗瓷碗。

“啪!有一天,一只碗就掉進這個溝里!”爺爺每每講到這里,都要站起身,將右臂高高舉起,右手下彎,五指微攏,大拇指與食指像抓著碗的邊沿,說到“啪!”這個字時,五指迅速散開,嘴里一股氣兒跟著“唰”地散出去。“之后,楊家人就走到這只碗里,碰到這片楊樹林!”

每到這里,留貝他們也總要順著那“啪”的一聲低頭看看地上,似乎那只“碗”剛剛掉下來。

“唰唰唰,”留貝長大些時,也會在這個時候?qū)W著爺爺?shù)那徽{(diào),“一片楊樹就長出來啦!”

“哎——對呀——”爺爺自然會滿足地拍拍這個他疼極了的孫子。

而楊林村這只“碗”并不是完整的,在東邊豁開一個口子,像一只大大的嘴巴,一路向東收縮,最終收成一條細細的尾巴。而這口子的形狀,像人們高高舉著的捕鳥的一張大網(wǎng),又像一只巨大的田螺,自然形成又一條溝。因溝里長滿茂密的楊樹,先祖便起名楊林溝。

除楊林溝之外,“碗”的內(nèi)壁都是荒蕪的山坡,其間還有一條小溪,由楊林溝的東部細細滲出來,向西流到“碗”底時變得寬闊了不少,有小魚小蝦在淡然游蕩。溪水清澈透亮,最終匯入村北的濁漳河。

“神仙住的地方呀!”留貝爺爺常常這么說。

一眼,兩眼,三眼,先祖落定后,窯洞越來越多,沿著“碗”壁散開來,依次而上。

楊留貝家的院子,高高坐落在碗沿一角。爺爺說這就是先祖最早建下的院子。之所以選擇這個位置,一來是高,坐在院子外面便可看到整個楊林溝。還有一個原因,便是門口有一棵最大最粗的小葉楊樹。

“當初,先祖一定是因為這棵樹,建了這個院!”每一次,留貝爺爺總是肯定地一揚手,“它就是村里的楊將軍!”

“楊將軍!”這個名字第一次從留貝爺爺嘴里說出來,就得到全村人的喜歡與肯定,覺得聽上去更像一個人。這棵樹,不僅粗壯高大,而且有一根與樹干成45度角的枝條,長長伸出樹體外,傾向楊林溝的方向,遠遠看去就像一位將軍,正在揚手指揮。

而遠處楊林溝的一溝楊樹,可不就是它麾下的千軍萬馬?棵棵嚴陣以待。

村中通往外界的一條大路,也在楊留貝家上方。說是大路,也就能容一條馬車通過,多年來被雨水沖刷得早已不再平展,走路深一腳淺一腳的。其它一些小道,都是后來的人們?yōu)榱讼碌胤奖悖阈情_鑿出來的,七零八碎像一條條蟲子,“爬”在楊林村這只“碗”的邊沿。

留貝爺爺最喜歡的事,就是將孩子們聚攏在“楊將軍”下,講祖上的故事。他說祖上最輝煌的時候,是宋朝。隨處可聽到的楊門一家誓死抗遼守邊故事,就是楊林村的先祖啊。楊家男兒個個傲骨,女子個個英武。

“滿門忠烈!滿門忠烈啊!”每一次爺爺都要激動地起身,在院子里拉開架勢,唱著殺著停不下來。每當那個時候,留貝就覺得爺爺成了小孩子,時而蹦上磨盤,時而又單手吊在門框上。也是這個時候,留貝娘才能和公公大聲大氣搭一兩句腔,開口也總是,“呦,我的雞毛撣子——”

不用看也知道,留貝爺爺早已舉了那只被他折騰掉不少雞毛的撣子,在院中揮舞著,作策馬奔騰狀。

娘挪著一雙小腳,喘著氣追;爺爺像戲里的武生,大步跑……留貝只嘻嘻哈哈笑著看。

一村都是笑聲。

楊林村幾經(jīng)繁衍,到今天也才不到五十多戶人家,然而他們在這只“碗”里緊緊抱成一團,固守著屬于楊家的榮耀。

所有人都認定,楊林溝那片密不透風的楊樹林,就是為他們而生長的。否則,怎么周遭偏偏這條溝里生長著這樣一大片楊樹,且生生不息呢?

可是這個下午,讓他們無比驚心,他們覺得,這風要把楊林溝刮平了。

好在,風似乎累了,嘶嘯的聲音越來越弱,漸漸平靜下來。

留貝、紅葉、柳笛,三人竟沒挪一下地方。紅葉的紅頭繩被吹跑了,黑油油的頭發(fā)散在肩上。留貝的碗也掉在地上,口朝下,一截嵌進土里。更可笑的是,白雪身上的毛,全部直愣愣向上,這讓白雪看上去像一個怪物。

三個小伙伴互相看看,笑得前仰后合。白雪終于穩(wěn)定了身子,它來回走走,又左右看看,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感覺。

第二章? 大鳥的葬禮

就在這越來越小的風里,楊大路回來了。

“爹,大風沒把你吹跑嗎?”留貝將臉貼在院外的磨盤上笑著喊,由于將上身的重量都壓在臉上,一雙本就細長的眼睛更成了一條縫,兩只纖細的胳膊翅膀一樣揮舞著。

楊大路徑直向“楊將軍”下的爹走過去,只向留貝甩過一句,“明天不用到學校了。”

不用上學了?身邊的紅葉和柳笛也跳起來,跟著留貝跑向楊大路。

“柳樹垴死了一大片,李老師回家了,只能停課。”楊大路告訴爹。

留貝他們并沒有聽懂楊大路的意思,急切地等他繼續(xù)解釋,然而楊大路并沒有要再說的意思。爺爺卻依然仰著頭,目不轉(zhuǎn)睛盯了大樹,像壓根兒沒聽到兒子的話一樣。

“爺爺,樹有啥好看的呀?”留貝的內(nèi)心,想趕緊讓爺爺接話,爹就能說的具體點。

“樹,受罪了。”沒想到,爺爺撫摸著粗壯的樹干難過地說。

“就是刮了一場風呀,爺爺,又不是人!”留貝笑爺爺。

“錯了,貝,它可比人金貴。”爺爺依然緊緊盯了大樹,“人會死,它不會。”

爺爺?shù)脑掃€沒消化掉,爹卻已經(jīng)離開了。

李老師,柳樹垴……突然,留貝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沖進院里問楊大路,“爹,柳樹垴,是不是李老師的村子?”

楊大路坐在屋里沒回答,留貝也沒有繼續(xù)追問。爺爺那個屋子,眼前這個院子,門外的大樹,在他眼里突然陌生起來,也讓他內(nèi)心涌上一絲恐懼。

他堅信,柳樹垴一定與李老師的柳樹村有關。柳樹村離楊林村二十里之外,楊林村四個年級語文、算術、常識、音樂課,都是李老師一人教。楊大路輔助代代一二年級語文,還有圖畫課。如今李老師走了,課程便得停了。

上學的時候直想著逃課。而今說不用上學了,幾個孩子心里倒一下空了。他們隱約覺得,這是一次不同尋常的停課,與平素的放假不一樣。

風,像來的時候一樣,毫無征兆就停止了。可誰都沒有覺得寧靜,那風倒像從空中灌進心里,呼啦呼啦攪動著每個人。

“嘩——嘩——”家家傳出掃落葉的聲音,以及水桶雞盆柴禾柵欄等歸位的聲音,此起彼伏,讓人心煩。

“走!”

紅葉和柳笛并不問,便順著楊留貝的聲音朝楊林溝進發(fā)。

身后,跟著通身依然炸著毛的白雪。

白雪很大,全身雪白,是柳笛爹上年入冬時從一個叫黑狐溝的地方打獵后帶回來的。白雪這個名字,當初讓村里的小伙伴們很是羨慕了一陣,大家都說連村里的女孩子,也想不出這樣的名字呀。他們便問柳笛,“你怎想出來的?”

“因為像雪呀,”柳笛說,“還有,它是女的。”

哈哈哈哈,幾位小伙伴笑得倒在墻上,又起身“白雪白雪”地喊。

“柳笛,你要像白雪干凈就好了!”常常紅葉要這樣直言取笑柳笛。柳笛長得圓乎乎的,頭是圓的,眼是圓的,鼻子是圓了,胳膊和手都是圓的,只是似乎總是不好好洗臉,還常常有一行清鼻涕掛在嘴唇上。紅葉一說,他就迅速抬起手,用已經(jīng)硬邦邦明晃晃的袖口再擦一下。

“咦——”每此時,紅葉總是嘴一呲,頭一扭。

可是,擋不住他們在一起玩耍的腳步。

幾步之后,白雪便知道了目的地,一躍跑在三人前面,一路踩著黃葉進入楊林溝。

楊林溝的楊樹,又筆直地站回原位,只是光禿禿的枝條看上去赤條條的,像被敵人撕去衣服的落敗戰(zhàn)士。

只有滿地的金黃,撫慰著少年們內(nèi)心。

白雪或許早忘記之前的大風,歡快地在彎彎曲曲的楊林溝奔跑起來,只是時而要停下來,擇一處樹干尿幾股,時而又要在哪棵樹干旁停下來,湊近了聞聞。

大多數(shù)喜鵲都在忙碌著重新搭窩,許多巢被吹得像坍塌的窯洞,歪在樹上。

“它們,也被大風嚇著了吧?”柳笛笑著說。

“它們肯定在生氣呢。”紅葉搶著接話,“它們一定在罵,這可怕的風,可惡的風!”

“不如,我們上去看看它們搭窩吧?”柳笛說。

“看誰先爬上去!”留貝并不答,立即就抱住一棵樹。

“紅葉當裁判。”柳笛邊說,邊沖紅葉喊。

“好!”紅葉靠在一棵樹上,沖著兩個喊,“一,二,三——”

兩個男孩像猴子一樣嗖嗖往上竄。白雪跑到樹下,似乎也想攀爬,沖著柳笛吱吱叫。

“有本事,你上呀!”紅葉逗它。

白雪似乎聽明白了紅葉的話,低了頭,離開樹,臥下來,但時而又要抬頭,看看上面的柳笛。

紅葉在樹下仰了脖子看。楊樹太高了,脖子都酸了,她干脆躺下來。

“快點呀!”她躺在厚厚的黃葉上喊。

噌噌噌,兩人已經(jīng)攀過樹干部分,相繼坐在樹杈上喘氣。留貝稍快一些,但柳笛也快速跟上。

“壞了。”突然,紅葉發(fā)現(xiàn)一只喜鵲窩攔下柳笛繼續(xù)上攀的路。

嘩啦啦,正想著,一些枝條已經(jīng)落下來,幾乎要砸了紅葉的臉。她急忙爬起來跑遠。

“你干啥?”站定,她才發(fā)現(xiàn)是柳笛將攔了他的喜鵲窩破壞了。

紅葉又急又氣,連連跺腳,“你,你個笨蛋,壞蛋!”

白雪也站起來,仰著頭嘴里吱吱著,似乎也在附和紅葉。

可是,樹上的柳笛卻壓根兒不聽她的,或者高高在上的他壓根兒聽不到她的喊話,只顧披荊斬棘,向上攀爬。

“鷹!老鷹!快看!”順著柳笛的手指處,一只大鳥展翅往這邊飛來。

“柳笛,這就是你爹打過的老鷹?嘴巴彎彎的。”留貝也停止攀爬。

“砰,”隨著一聲沉悶的巨響,空中的大鳥像箭一樣跌落下來,同時溝內(nèi)哄然而起一群喜鵲,叫著向東疾飛。

兩人顧不得比賽,哧溜溜先后滑下來。

剛剛在空中翱翔的大鳥,此刻一動不動地跌落在離白雪不遠的地上。白雪早已沖上去,圍著大鳥嗚嗚叫著。看兩人下來,紅葉才敢靠近這只死去的鳥兒,“剛才是槍響嗎?是不是日本人來了?”他們早已從大人那里聽說,日本人從他們的國家跑來,要占領中國的地盤,還打人,殺人。

“不是,打獵呢。”柳笛說。

“柳笛,是你爹吧?”留貝反應過來。

柳笛走近,將老鷹提起來,個頭比喜鵲大,長長的尾巴,上身暗灰色,下身有一些紅褐色條紋。中槍處在右翅膀下面,有一些血流出來,夾雜著凌亂的羽毛。

“你爹真厲害,一槍就打中了!”留貝羨慕地說,“我長大,也想打槍。”

“別打人家鳥兒呀。”紅葉說。

“這鳥兒壞,吃雞呢!”柳笛說。

“你是幫你爹說話吧?”紅葉反駁。

“我才不是呢。”柳笛并不承認。

“看,那是不是你爹。”遠遠地,留貝發(fā)現(xiàn)一個人往這邊走。

突然,柳笛將提著的鷹快速藏入旁邊一人高的草叢,跑出來。

爹越走越近,背著那支槍。

“你爹背槍的樣子,像戰(zhàn)士。”留貝說。

“我爹說了,要教我打槍呢!”柳笛一下子驕傲起來。

爹遠遠看到他們,吼過來,“我的鷹呢?”

“爹,掉……掉下面溝里了。”柳笛吸了一下鼻涕,一指北面一條細細的溝。

“我咋看到落這里了?”爹有些疑惑。

“我們看到的,落下面去啦。”柳笛肯定地說。

柳笛爹走過來,四下看看,確實沒有鷹,轉(zhuǎn)身離開了。

柳笛松了一口氣,“不給我爹,他就不能賣給人殺了吃。”

紅葉感激地望著柳笛,“那我們不如把大鳥埋了吧,這樣就沒人找到它了。”

“這個辦法好。”留貝附和著。

“我來!”柳笛自告奮勇,找來石塊與樹枝,在草叢里一點一點,耐心地挖出一個深深的圓圓的坑。

“紅葉,你看好不好?”柳笛征求紅葉的意見。

白雪又湊過來,被紅葉趕走。她其實一直盯著柳笛挖坑。她的腦子里,是有墓葬這個概念的。一個月前,她下過爺爺奶奶砌好的墓葬。她忘不了,當時爺爺躺在墓葬里,欣慰地說著“好,好”時的神態(tài)。所以,這兒不合適,那兒有問題,她指揮著柳笛一一修正過來。

三個小伙伴一齊動手,將大鳥像一位老人,鄭重放入墓穴。

“也不知道,它是娘還是爹?有沒有孩子?”紅葉眼圈紅紅地望向空中。突然,她看到被柳笛搞壞的喜鵲窩,“你把人家窩破壞掉,小喜鵲咋過呀?”

“我看了,窩里沒有喜鵲。”柳笛說,“還有,這是喜鵲的舊窩,孵小喜鵲時會搭新的。”

“是你編出來的吧?”紅葉不信,“有舊的為啥要搭新的?”

“留貝爺爺說的,你問他。”柳笛轉(zhuǎn)臉求助留貝,“留貝爺爺還說,喜鵲媽媽春天才孵小喜鵲,它也不喜歡舊窩,孵一次就要重搭一個新窩。”

“那是為啥?”紅葉很不解,“你破壞掉人家窩就是不好。”

“要不,我給它重新搭好吧?”柳笛望著樹上的殘窩說。

“你倒能耐。”紅葉自然不信他。

柳笛彎腰,嘩嘩嘩扒開黃葉,撿攏一堆枝條,脫下上衣將枝條包進去,綰一個結背起,“噌噌噌”再次爬上樹,笨拙地恢復起那個窩來。一邊搭,枝條卻一邊往下掉。“搭不好,不能下來——”紅葉在下面,幸災樂禍地喊。然而眼瞅著,背上去的枝條一大半掉了下來。柳笛沮喪地靠在樹杈上,腦袋垂在胸前。

第三章? ?神秘的“五角星”

楊林村保持著金黃的裝扮。楊林溪的水面飄滿黃葉,蜿蜒流淌著。

每天,紅葉從北面,踩著黃葉,走到留貝家。柳笛從下面,踏著黃葉,爬半個坡,上到留貝家。白雪有時候跟著,有時候就在下面的路口等。連它都知道,隨后他們仨還會一起走下來,經(jīng)過這里進入楊林溝,可柳笛總是要上去,拖著摟著一起下來。

柳笛與留貝,一個圓一個細,大多數(shù)時候總是留貝的細胳膊往柳笛圓圓的脖子上一繞,就那樣纏著走。

“出大事啦——”這一天,柳笛是氣喘吁吁跑上去的,一推開留貝家院門,就大喊大叫。

“啥事?啥事?”留貝跟里嚼著一口飯,急切地問。

柳笛站定,看留貝爺爺和楊大路都應聲從屋里出來,紅葉也跟在身后跑進院中。

“我爹,我爹他,看到死人了!”柳笛擦了一下鼻涕,驚恐萬分,“是兵!”

“啥兵呀?”看爺爺和爹不說話,留貝著急了。

“不知道。”柳笛停頓了一下,像是自語又像是反問,“啥兵呀?”

楊大路和留貝爺爺始終沒有說話,聽完便轉(zhuǎn)身回屋。爺爺和爹這種遇事不說話的態(tài)度讓留貝很是氣惱,又無奈,只得將碗放回灶臺,將柳笛拉出院中悄悄問,“你爹在哪里看到死人呀?”

“黑狐溝!”

“哦——”留貝心里的恐懼終于落下去。他知道,黑狐溝離楊林溝很遠,走路得多半天才能到呢。

可是,他們剛松下的氣很快又提起來,村里很快亂起來。一個個人像影子一樣從眼前飄過,嗖嗖的不知從哪里出來,又不知要去向哪里。

“你們,要去哪里?”留貝試圖將人攔下來打問,但沒有人停下來回答他。

連一些被褥、鍋碗,也像長了腿,嘩嘩嘩離開灶臺,出得院門,出了楊林村。

還有牛羊,也被趕著,離開楊林村。

“是不是,有日本人來啦?”紅葉輕輕說。

對,就是日本人!留貝突然明白了,內(nèi)心瞬間涌上一股仇恨。前幾天的大風,柳笛剛剛的慌張,村人的怪異,都是日本人干的。

日本人,到底是啥樣的人?為啥,人們要怕日本人?為啥,日本人來了他們就不能像從前一樣?

空氣里似乎都是日本人。

可是日本人在哪里?

他甚至冒出個想法,見見日本人!

是喜鵲的叫聲趕走他腦海里的日本人。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jīng)站在楊林溝。

“紅葉,你瞅啥?”紅葉站在他眼前仰著頭。

“我瞅喜鵲窩,被柳笛搞壞的那個。”紅葉邊說,邊收回眼神,白了柳笛一眼,“還有那只死去的大鳥,它的孩子肯定也找它了呢。”

瞅來瞅去,也瞅不出當初被破壞了的喜鵲窩在哪一棵樹上,也找不到埋葬大鳥在哪一片草叢。

柳笛蹲下來,翻出黃葉下一些樹枝,嘗試在地上搭喜鵲窩。

“咦,地下有蟲子呀。”摳著摳著,紅葉從土里摳出一些小蟲子,很小很小的,像剛出生的嬰兒。

留貝好奇地擠過來,“蟲子,咋和螞蟻一樣在土里?蟲子是土里長出來的呀!”

那么小的蟲子,實在看不出長大是啥樣子。

“會不會,也是蟲媽媽孵出來的?像母雞孵小雞一樣,一窩?”

“也許,是吧。”沒有誰能夠回答。

“有小鳥——”紅葉的話音剛落,柳笛那邊又發(fā)現(xiàn)了狀況,他在一棵樹下被腳下蠕動著的一個東西嚇了一跳,細看竟然是一只很小很小的鳥兒。看上去,它的羽毛還沒有全長出來,正跌跌撞撞向一草叢里走去。

“會不會是樹上掉下來的?”他大喊。

留貝與紅葉也急忙奔過來。可是小鳥突然像受傷了一樣,頭一歪,腿一蹬,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呀,死了!”紅葉叫道。

“不會呀,剛剛還好好的。”柳笛不信,用腳踢踢小鳥,依然不動。

“你是不是踩到它了?”紅葉問。

“要踩到是小狗。”柳笛急了,“它就是突然不動的。”

四下看看,啥也沒有。突然間留貝想起什么,向大家擺擺手,悄悄順著墻根往遠處退,最后蹲在另一叢荒草中。

“噓——”留貝示意大家不要出聲,白雪也被壓在身后。透過草叢,他們悄悄盯著遠處那只小鳥。

腿都酸了,柳笛想起身,被留貝壓下。

果然,又是好長一陣后,一陣特別的鳥叫聲清晰傳來,他們分辨得出,聲音是從之前那個草叢傳出的。當聲音停止,倒在地上的小鳥突然翻身,站了起來,很快消失在草叢里。

“天呀,裝死!”紅葉喊出來。

她的聲音過后,一只鳥兒撲棱棱飛起,并不是喜鵲。緊隨它身后,剛才的小鳥也飛起來。看得出來,小鳥像是剛學走路的小孩子,飛不遠便要落下來。而大鳥兒,在前面耐心等著。

三人邊看邊往前追,然而不等過去,大小鳥兒已經(jīng)鉆入高高的草叢,沒了蹤影。

“留貝,你咋知道它裝死?”柳笛很驚訝。

“爺爺說過,有一種鳥兒,在遇到危險時會裝死呢。”留貝說,“我聽了不信呀,鳥兒咋會裝死?”

“實在太奇怪了呀,鳥兒咋比人還聰明?”紅葉把手按在怦怦跳動的胸口,像是問別人,更像是問自己。

“鳥兒就比人聰明呢。”柳笛說。

“你快向鳥兒學習,搭窩去!”紅葉接過他的話。

“呀,我的窩呢?”柳笛一聲驚叫,逗大家哈哈笑起來,“是你的窩呀,那你快臥進去吧。”

他們笑著鬧著,跑向剛才搭窩的地方。柳笛繼續(xù)擺弄他的“窩”,留貝和紅葉無聊地扒拉地上的樹枝。

“呀——”留貝突然間一聲驚叫,柳笛正搭的窩被自己驚起的手打翻。

“你們看,你們看呀,有五角星!”留貝邊說,邊將手里斷開的兩根樹枝舉過來。真的呀,兩個截面,清晰地呈現(xiàn)出兩個五角星。

紅葉迅速將腳邊掰斷的樹枝拿過來,果然也有。柳笛也顧不得搭喜鵲窩了,將他那些枝條全部折斷,竟然都有。

原來楊樹枝里藏著五角星呀!留貝說,這個事情,咋從來沒有聽說過?爺爺也沒有告訴過他呀。

他起身跑到另一棵樹下,拿起一根枝條折斷。咦,竟然沒有。再折一根,還是沒有。三個小伙伴分頭,將周圍其它樹枝折了個遍,都沒有。

竟然,只有一棵樹里藏著五角星?怪不得,沒聽大人們說起過這個事。留貝驚喜萬分,楊林溝竟然有了屬于他們的重大發(fā)現(xiàn)。如果說出去,大人們會用啥樣的眼神看他們?

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這么決定的時候,三只小指鉤在一起,“誰說誰是小狗——”

可是,一條這么大的楊林溝,總不會只有這一棵吧?他們決定,再找。

當他們分頭跑開時,細心的紅葉喊,“把這棵樹做個記號吧,要不,又像上次被破壞的喜鵲窩一樣,找不到了。”

對!留貝迅速轉(zhuǎn)身回來,并在心里埋怨自己,咋沒想到這個問題呢?

“這一大片,咋做記號?”幾個少年一下犯愁了。有的說在上面纏一根嫩枝條,有的說寫個字,可很快被推翻了,這樣的標識,還是不明顯呀。

突然,他們看到白雪靠近這棵樹,在撒尿。

“討厭!”紅葉跑過去趕白雪。

“它的尿,可是記號呀。”柳笛笑。

“可是,它會說話嗎?”紅葉反問,“我們再來,它會告訴你嗎?”

是啊,白雪如果能聽懂人說話就好了。

“有了!”留貝突然手一指東面,“看,上面不是柳笛家的地嗎?”

柳笛一看,可不是?過不了幾天,他的爸爸又會在耕作間隙倚在地邊那棵野杏樹旁吸一袋煙。

“地頭過來,第十五棵!”或許是和自家的地有關,柳笛突然細心起來。留貝撿起一塊小石頭,在樹上歪歪扭扭,一筆一劃地畫下一個五角星。

“就叫五星楊吧。”留貝扔掉石頭,看看伙伴們。

第四章? ?天上掉下王小麥

“爺爺,楊林溝有多少棵樹呢?”

“神仙才知道,成千上萬棵吧。”

“楊林溝,有多大呢?”

“三五里長寬吧。”爺爺似乎心不在焉,對留貝的問題自然也心不在焉。三里,還是五里?長,還是寬?留貝知道,到姑姑家是三里地,到姥姥家是五里,但他從沒有從楊林溝這頭走到另一頭。

他在心里決定,哪一天他要走到頭,親自丈量一下,到底是三里還是五里。

去楊林溝!去楊林溝!去楊林溝!

這幾天,每天一睜眼,耳邊就響起這個聲音。留貝無數(shù)次在腦海里想過,有一天他要站在“楊將軍”下,給全村人講出楊林溝的秘密。他相信,那個時刻,這個消息一定會在村里引起爆炸,人們一定先是驚訝地睜大眼睛,再張大嘴巴,發(fā)出一聲聲參差不齊的“啊啊”聲。那個時候,爺爺一定會跳將起來,或許會一個箭步跳到他身邊,扭他的耳朵,“快點,小崽子,告訴爺爺這是咋回事?”

而那個時候紅葉和柳笛就會一左一右站在他身邊,還有白雪,也威風凜凜立在他腳下。留貝想過,一定要等到把全村人的好奇心激到像氣球要爆破那個時刻,他再手一揚,讓柳笛和紅葉將手中不起眼的楊樹枝舉起來,再把五角星標識亮出來。

“啊——五角星——”全村人的眼神會在那一刻齊刷刷聚攏在那些小小的五角星上,像夜空中的星星。

發(fā)現(xiàn),是多么偉大的事呀!留貝每每想來就興奮不已,尤其想到爺爺和爹刮目相看的眼神向他襲來時,內(nèi)心就是壓也壓不住的驕傲。

去楊林溝,找五星楊!

他們已經(jīng)決定,要“掃”遍楊林溝的所有楊樹,看看到底有幾棵“五星楊”。因此,盡管他們的爹娘每天叮囑不要跑遠,盡管他們時而會聽到不是打獵的槍聲,三人還是要瞅大人不注意,一溜煙跑進楊林溝。

進入楊林溝,先沖五星楊而去。倒是白雪搶了先,跑到一棵樹下,聞,之后抬腿便尿。

“看,我就說白雪撒尿是做記號嘛。”柳笛驕傲地說。

少年們跑過去,果然樹上是一個五角星標識,他們不由得佩服起白雪來,輪番親熱地摸摸它的頭,害得白雪倒靦腆起來。

留貝橫著一口氣數(shù)過去,發(fā)現(xiàn)五星楊這一排南北共有105棵楊樹,東西卻是望不到頭。成千上萬棵,留貝計算著,要多久才能找完呢?

一年吧。柳笛搶先說。

“胡說,才不用那么久!”留貝說完,大家笑起來。

“一個冬天吧。”紅葉認真想了一陣,這樣說。

留貝也不知道,一個冬天具體是多少天,他倒覺得不短也不長。

“行動!”留貝一揮手下令,“橫著啊,一人一排。”

撿樹枝,掰樹枝,扔掉;再撿,再掰,再扔。

從來沒有這樣,長久地、認真地、不間斷地面對一片土地。從落在地上的枝條身邊,他們看到背著食物負重前行的螞蟻,看到幾條蟲子圍攏一顆摔壞的喜鵲蛋,看到正努力破土而出的小草,看到碗口粗深幽的洞,看到似乎是蛇蛻的皮……

“小草在忙,螞蟻在忙,蟲子在忙,喜鵲也在忙呀——”又一次要掃到楊林溝最南邊時,紅葉站起來長長伸個懶腰,“原來,不只大人在忙,也不只是人在忙呀。”

“呀,有人哭呢!”紅葉伸在空中的胳膊還沒有放下來,“快,你們聽——”

楊林溝立時安靜下來,果然有聲音傳來,從南邊的上面,時隱時現(xiàn)。白雪也一下跳起來。

包括白雪在內(nèi)的八只耳朵散開來,追逐著那聲音,還是沒有準確方向。突然,留貝嘩嘩嘩開始爬樹,反應過來的柳笛也噌噌噌攀上另一棵。

這時,白雪“汪汪汪”也叫起來,紅葉趕緊沖樹上喊,“你們往那邊看,白雪叫的那邊。”

“在那里!”果然順著白雪叫的方向,留貝率先發(fā)現(xiàn)了情況。柳笛順著留貝的手指,遠遠地在與楊林溝隔著一道溝的梁上看到一小隊人馬。

“日本人嗎?”盡管樹上壓著聲音,樹下的紅葉還是聽到了,她又驚又急,一下子蹲下,倚在白雪身上。有村里大人見過,說日本人穿著黃色的衣服,戴著黃色的帽子,帽子上還帶著兩片布,從兩只耳朵上垂下來,呼扇呼扇的。

“就是戴著呼扇呼扇的帽子嗎?”紅葉也壓著聲音,沖樹上喊,“他們往哪里走,會不會下來楊林溝?”

樹上的兩人顧不得回答她的問題,從他們臉的朝向,紅葉知道了日本人的方向。“他們要往哪里去呀?快下來咱回家吧!”紅葉在樹下急得直跺腳。

“不用怕,他們不朝這里來。”留貝低頭安慰紅葉。

盡管只隔著一條窄窄的溝,但中間幾乎沒有路,所以樹上的兩個男孩很放心。

“是那個女孩在哭。”上面的柳笛手指過去,“他們拐下去了。”

留貝與柳笛看得清楚,哭聲,就在七八個身影中間。穿日本服裝的有四人,穿老百姓服裝的有兩人,還有一個小女孩。沒錯,就是那個女孩,邊走邊哭。

“汪汪汪,”白雪也看不到,卻沖著聲音再次叫起來。

“別叫了!柳笛,快別讓它叫!”紅葉生怕白雪將日本人招下來。

“白雪,悄悄的。”柳笛一說,白雪果然不再吱聲,喉嚨里嗚嗚的。

有人被抓了。可是,抓一個小女孩做啥呢?

“紅葉,有人被抓了,還有一個小女孩!”柳笛壓著聲音,向下面的紅葉傳遞著信息。

“能救她嗎?”紅葉一聽小女孩很傷心。

樹上沒人回答。紅葉也不知道,誰能救一個被抓的小女孩。她要被抓去哪里呢?

這時,哭聲突然大起來,從樹上清晰地看到,小女孩坐在地上開始哭。被抓的還有兩個大人,手似乎是朝后綁著的,只有小女孩沒有。一名日本人上去拖女孩,她卻不起來,還伸出手打日本人的腿。日本人便用腳踢她,強制把她拽起來,推著向前。然而沒等走幾步,小女孩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被綁的一位大人停下來,走到小女孩身邊,俯身說著什么。女孩就抱了他的腿,哭。

是她爹吧?兩人猜測。

突然,一名日本人狠狠將被綁的大人推倒地上,將小女孩像小雞拎起來。

“啊,”兩名少年幾乎同時發(fā)出驚叫,而后又幾乎同時下意識地捂住嘴。

要摔她嗎?要拎著她走嗎?少年們在心里不停追問。

突然,日本人將死命掙扎哭泣的女孩舉起,向溝里拋下來。

小女孩變成一條弧線。

真像李老師在黑板上畫出的那一條條弧線啊。可是,李老師畫的時候,是瀟灑的,痛快的,小半截石筆在黑板上啪啪啪起筆,從下,挑上,再拋下,優(yōu)美極了。而今,遠處那個女孩卻要用身體當石筆,在楊林溝上空高高劃出一條彎彎的弧線。

樹上兩位少年看得心驚膽戰(zhàn),發(fā)不出聲。

“弧線”消失了,靜悄悄的。突然,一個聲音嘶啞地沖出來,沖著落點方向哭喊,“小麥——”

是之前被小女孩抱著哭的男人,他眼睜睜看著女孩從地上被提起,又拋向空中,再跌落后,才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他一定是看傻了,留貝想。

然而他的哭喊很快被兩名日本人扯斷,推著他繼續(xù)往前走。他掙扎著折身回來,一名日本人甩開槍托打上去。

“小麥,小麥,”他被趕著踉蹌而去,只留下這聲音,飄過楊林溝,飄進楊林村,飄進留貝家的院門。

“騰”一下,留貝娘從院中的小板凳上坐起來,在花布上比畫的剪刀順著她揚起的手高高飛起來,同樣在空中劃了一條弧線,最后插進腳下的土里。

這是之后,她一字一句告訴小麥的。她堅持說,她清楚地聽到小麥的哭聲,更感覺到小麥落地時身體的疼痛。

她還說,花布是母親當初給她的陪嫁,是姥姥給外孫女的花衣料。生不出女兒的她,本是帶著憂傷的心情,拿出來想要曬曬,再存起來的。

事實上,那個時候,留貝與柳笛從樹上嘩嘩嘩下來,與紅葉一起朝小女孩被拋下的位置飛奔。

拉著,扯著,跨過一道布滿荊棘的溝,三名少年跑過又一道布滿雜草野酸棗與石頭的荒崖,一路順崖往上爬。誰都不知道,女孩被摔到什么位置。

這個過程中白雪時而站定,耳朵嘩嘩抖動。就在三名少年有些不知所措時,白雪沖上一處高地,嘴里嗚哦嗚哦地叫。

“她會不會死了?”紅葉邊爬,邊問,邊哭。

“快看,上面!”柳笛順著白雪的朝向,發(fā)現(xiàn)女孩掛在一根粗壯的酸棗枝上。

“她沒死!”紅葉興奮地叫起來。女孩臉朝下,仿佛全身的血都聚集在臉上,紅得像棗一樣。

幾個伙伴終于爬上去,卻夠不到女孩。白雪也似乎想幫忙不成,急得直搖尾巴。

關鍵時刻,柳笛在留貝身邊蹲下來,“踩我!”

留貝猶豫了一下,踩上他的后背,將女孩拉下來。

女孩一直裝在眼睛里的淚,才放心地倒出來,嘩啦啦滾進草里。她臉上有兩處擦破了,上衣與褲子被掛出不少大大小小的洞。

“你叫小麥?”留貝問。

“嗯,王小麥。”

“哪個村的?”紅葉拉住她的手。

“關家村。”

“日本人為啥抓你?”

“抓我爹。”

“你爹惹他們了?”

“他們說,我爹只聽八路軍話。”看得出,王小麥又想哭,卻忍住了。

“小日本,太壞!”留貝攥緊拳頭,學著大人的語氣,“哪個說過,他們給小孩子糖吃?”

“他們給糖,是哄著讓跟他們一條心,給他們做事。”王小麥說。

原來如此啊,三個少年一下佩服起王小麥來。她是被拋向楊林溝的天使嗎?竟懂得日本人的心思。

“我們,送你回家吧?”他們試著問。

“我,沒家了。”王小麥哇一聲哭出來,“我娘死了……”

少年們不敢再問,面面相覷。

“留貝,帶她回你家吧,你娘不是早想給你要一個妹妹?”一陣沉默過后,柳笛突然說。

留貝喜得想蹦起來,卻悄悄壓住了,用一雙細眼笑瞇瞇盯著小麥。娘生完他,身體就落下毛病,無法再生。每每看到別人家?guī)讉€孩子從門里這個進來那個出去,娘就偷偷地哭。她也常常摟住留貝說,“哪怕,再給我一個女兒。”

“小麥,你幾歲?”紅葉問。

“九歲,屬猴。”

“留貝是羊,就是妹妹。”紅葉邊說邊將雙手舉在頭頂兩側(cè),用食指和中指比出兩個調(diào)皮的“羊角”,邊看著留貝。

“小麥,你愿意嗎?”留貝想了想小心地問。

小麥認真看看留貝,點點頭。

三個少年高興地拉起小麥,“我們回家。”

起身,王小麥的腿一拐一拐的,留貝馬上蹲下來,“我背你。”

“就是,以后他就是你哥。”柳笛也在一旁攛掇。

王小麥卻不肯,倔強地說,“我能行。”

留貝不再堅持,他和紅葉一人一邊,拉了王小麥的手,跨過荒溝,回到楊林溝,拐到五星楊下。

“以后,你就加入我們隊伍啦,一起尋找五星楊。”留貝耐心給小麥講了紅星楊的故事后,鄭重發(fā)出邀請。

“嗯,好!”王小麥聽得激動不已,一時忘記剛才的痛苦。

第五章? ?布滿村莊的“星”

“我就知道有事發(fā)生啦。”一進院,站在院中的留貝娘直愣愣地沖著王小麥喊,“誰家的孩子了?”

小麥有些被嚇住了,躲在留貝身后。

“娘,她是妹妹。”留貝怯怯地解釋。

“是天上掉下來的?”娘已經(jīng)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將小麥看了個遍。

“是日本人。”留貝開了口。

“祖宗呀,老天呀,”娘一巴掌朝著他的頭拍過去,卻被早有準備的留貝閃身躲開,并搶走娘手里的一塊花布。

“娘,花布做啥用?”留貝的記憶里,從來沒有見家里有過花布。

留貝娘回頭,一把將拉著紅葉衣角的小麥摟進懷里,“俺孩——”

小麥的眼淚洶涌地流出來,像兩條河流,經(jīng)過她腮上的傷口時,有一部分就滲進皮膚里,讓紅葉看得有些疼。變細了的“河流”滑到她上衣時,又被破了的幾個洞吞噬掉一些。余下的繼續(xù)沖向她沾滿泥土的褲子,一些又順勢裹進泥里。然而后面的“河流”很快又補充進來,進而又匯集成洪大的兩股,滑落在院中。

“嬸,”小麥抬頭,身體抖動著。

“哎,”留貝娘早已一臉的淚,將小麥摟得更緊了。

得想個法子,讓小麥高興,留貝努力琢磨。

次日一大早,當留貝悄悄從雞窩里拎出那只紅公雞,帶著小麥溜出院時,柳笛已經(jīng)提著一只黑公雞的兩只翅膀,威風凜凜站在“楊將軍”下。

留貝將紅公雞放在地上,或許是還沒有睡醒,它有些發(fā)呆。柳笛也拍拍手里的黑公雞,放在地上。

黑公雞明顯壯實一些,站定,竟伸直脖子打起鳴來。紅公雞被這一鳴驚醒,卻給出一個側(cè)臉,似有些不屑。

“上!”柳笛率先發(fā)聲了。黑公雞搖晃著,走向紅公雞,那樣子不像戰(zhàn)斗,倒像對在它的活動范圍之外遇見同類頗感好奇,又像是要先熟悉一下這新的“戰(zhàn)場”。

“嘭。”萬沒想到,本土作戰(zhàn)的紅公雞竟主動出擊,一口啄在黑公雞肉乎乎的雞冠上。

“呀,疼死啦!”毫無準備的黑公雞終于怒了,“神經(jīng)病啊!”

成功!紅葉是在留貝與柳笛的歡呼聲中氣喘吁吁跑過來的。小麥終于明白了他們的意思,突然感動起來,明白眼前幾個小伙伴是要專門表演給她看。

“上呀——”

“別停——”

“使勁——”

留貝與柳笛盡力壓制著聲音,卻指揮得激情飛揚。此刻,他們和兩只公雞一樣,已經(jīng)成了戰(zhàn)士,成了對手。他們倆不僅比試著氣勢,還時而從兩只雞里分離出來,留貝的胳膊越揮越細,柳笛的眼睛越瞪越圓,兩人恨不得也像兩只雞狠狠啄向?qū)Ψ健P←溑c紅葉,則顧不得看他們倆,只專心盯著兩只雞看,各自激發(fā)著它們的斗志,貢獻著雞們根本聽不懂的策略。兩人時而幫著紅公雞,時而又轉(zhuǎn)向黑公雞。他們已經(jīng)忘記,這不是兩只雞的戰(zhàn)斗,而是兩個男孩的戰(zhàn)斗,兩支隊伍的戰(zhàn)斗。

一大早的楊林村,很快被兩只雞、四個孩子、一條狗攪得地動山搖。

最終,體格稍遜一籌的紅公雞漸漸招架不住,一滴滴鮮血從雞冠上滴落。

“讓它們別打啦!”王小麥看到血害怕起來,尖叫著。

“就是,快停下來!”紅葉也喊。

留貝不再吶喊,一把抓過紅公雞來,卻沒想到,黑公雞卻追上去又是一口。

“你有完沒完?”留貝生氣了,一腳踢在黑公雞肚子上。

“你!”柳笛沖過來,“輸就輸了,你變成雞了?”

“哈哈哈——”紅葉聽了這話倒忍不住笑起來。小麥也被逗笑了。留貝突然不好意思起來,“你贏了!”

聽到“贏”這個字,柳笛頓時消了氣。如他預料,讓他驕傲的黑公雞終于讓他在留貝面前揚威了一次。

“不是我贏了,是雞贏了。”柳笛也不再生氣。

兩只雞各自在小主人懷里精疲力竭。為了不讓大人發(fā)現(xiàn),兩人細心地替公雞擦著雞冠上的血,柳笛將掠下的血隨手抹在“楊將軍”身上。

那一抹一抹的紅,吸引了留貝。灰白的樹皮上,突然跳出一個個鮮紅的圖案,組成奇妙,勝過爹在美術課上給他們畫出的大樹與天空。那么紅,還是兩只雞流出的血嗎?

紅,紅……留貝裝著滿腦子紅,回到院中。

他就知道,娘忙于那塊花布,壓根兒沒有聽到外面的雞打架。

娘又拿過花布,在小麥身上比上比下。

“誰會料到,花布會遇到你?”留貝娘比一陣,就要扳過小麥的臉說一陣。留貝明白,娘是替她的娘在問小麥。

“娘,比了一百次了,也做不出來一件衣服嗎?”留貝問。

“我要做兩件呢,禿小子!”娘在小麥身上比一陣,再拿出一截白粉筆在花布上畫一陣,又拿出剪刀在花布上比試一陣。

兩天過去了,花布還是好好的。

“小麥,你爹是誰?”吃飯時,楊大路問。

“王加南。”

“哦。”楊大路聽罷,將碗中剩下的飯一口倒進嘴里,快速出門。

“你去哪?”爹沒回答,娘也沒像往常一樣追到門外問,返身一頭扎進她陪嫁來的那只木箱里,不停地翻騰。

留貝則拉小麥打開楊大路的一個小木箱,他想讓小麥分享,彩色是什么滋味。

小麥的眼睛一下亮了,“呀!”

“我畫畫給你看吧?”小麥的眼神讓留貝覺得,她沒見過這么多顏料,也就一定沒有畫過畫。

“畫啥呢?”

留貝沒有回答,拿起鉛筆刷刷刷畫出一棵樹,所有的枝條都直直向上,只有一根枝條向外斜著。畫完了,用顏料涂成綠色。

“咋有一根枝條斜著長?”小麥好奇地問。

“它是‘楊將軍’呀,告訴過你的。”留貝驕傲地說。

“哦,”小麥明白了,“那只手在指揮!”

想了想,留貝又在樹下畫了一個扎辮子的女孩,卻發(fā)現(xiàn)紅顏料沒有了,便打開楊大路那瓶批改作業(yè)的紅墨水,涂出紅紅的上衣。

“嗐,像血!”留貝娘不知什么時候從箱子里抽出頭來,在留貝后背響亮地拍了一下,又忙她的花布去了。

“我們走!”留貝將墨水瓶蓋上,又從書包里拿出一支毛筆,悄悄裝進衣兜,拉著小麥出了門。

在院外,他又大聲喊出紅葉和柳笛來,一口氣跑進楊林溝,跑到那棵五星楊下。

連白雪都喘了,留貝卻顧不得像三位小伙伴一樣停下來喘喘氣,掏出毛筆,在楊林溪里將筆上的黑墨洗得干干凈凈,又掰開一截樹枝,將兩個五角星亮在眼前,打開紅墨水,輕輕地用筆蘸了,之后細細地,一點一點地將五角星染得紅艷艷的。

“呀,”幾個小伙伴一下驚呆了,他們太佩服留貝了,他咋就想到這個主意呢?可是,他們的驚訝才剛剛開始,留貝又將手中涂成紅紅的五角星朝樹干上一扣。

“老天呀。”神奇的一幕出現(xiàn)了,一個紅紅的五角星出現(xiàn)在五星楊樹干上。

“這可是最好的記號呀!”紅葉興奮地跳起來。

一瞬間,留貝突然想到爹小心保護著的一枚圖章,當?shù)谝粡垖懹凶值募埳习聪聲r,一雙手總在微微發(fā)抖。他總想,那是多神圣的一個紅印,爹要那種神態(tài),要全程保持站立的姿勢。想到這里,留貝神圣地起身,將剛剛涂過紅墨水的另一個紅五星,再次端端正正扣上樹干。之后學著爹的樣子,左手按在拿樹枝的右手上,穩(wěn)穩(wěn)地,重重地,按了幾下,再輕輕將樹枝提離。

真的像娘說的一樣,血紅血紅的。

留貝似乎扣得興起,一轉(zhuǎn)身在擠到身邊的白雪耳朵上也蓋下紅紅的一個五角星。

“哈哈哈哈,”幾個孩子笑聲回蕩在楊林溝。

留貝一陣耳語之后,幾個孩子像風一樣閃回村莊。他們貼向一堵墻,墻上便出現(xiàn)一個紅色五角星。

枝條盡管只有小拇指粗,小小的五角星還是紅的亮眼。

“再來!再來!”柳笛看得興奮,鼓動留貝。

“等天黑了,”留貝說,“不能讓我爹發(fā)現(xiàn)我用了他的紅墨水,也不能讓村里大人看到是我們蓋的紅五星呀,那樣五星楊的秘密就暴露啦。”

柳笛立刻不再說話,打心里佩服起留貝來,想想自己只顧高興,竟差點忘記他們的秘密。

四個少年第一次急切地盼天黑,以致于家人喊吃飯都不想回去。最后,還是留貝一聲令下,“都回去吃飯,不能讓大人懷疑。”

小麥的花衣服,終于裁出一個樣子。留貝娘搭在進門的她身上,前后左右比著,看著。小麥的注意力,卻在留貝的眼神上。他一眨眼,小麥知道讓她快些端起碗吃飯;他再一眨眼,小麥又知道讓她快些放下碗。

“做好你就舍不得脫啦。”留貝娘只以為沒成型的衣服提不起小麥的興趣,便從小麥身上扒下來,又一頭扎進針線里。

娘沒心思吃飯,給了留貝和小麥快速放下碗的機會。

半截月亮,定格在楊林村上空,將村子照得白亮白亮。

天漸漸冷了,村里沒有一個人影,孩子們借著月光,一堵墻一堵墻地過。

紅墨水越來越少,紅五星越來越多。

孩子們的心,也越來越歡喜。

當村中所有院落的外墻都印上紅紅的五角星時,他們長長出了一口氣。

盡管是朦朧的月光,他們四雙眼睛還是看得清清楚楚,一個個紅五星猶如一朵朵紅色的花兒,盛開在楊林村。

明天,明天會引來啥樣的眼神?

“肯定是——呀,這是啥東西?”紅葉說。

“一定是——老天,有鬼來過啦!”柳笛笑。

“鬼都出來了,還不回家?”果然,誰的娘在尖著嗓子喊。

少年們一哄而散。

第六章? ?“旋風”又起

楊林村平靜的早晨,出乎少年們意料,次日的村莊并沒有他們想象中的“炸了鍋”。沒有誰驚訝,沒有誰喊“老天”,也沒有聽到誰說“鬼來了!”

然而,留貝卻覺得有風要來了。這風,不是前一段從天而降的那股張牙舞爪要把人刮跑的大風,暴風,而是攢著一股暗勁兒,但具體會從哪里刮來,他也不知道。

也許從天上,也許從地下。

留貝透過街門洞,看到爹站在院門外,眼神正直直盯著院墻發(fā)呆。留貝一喜,迫不及待跑出去,果然看到爹一動不動盯著的,正是墻上的紅五星。留貝忍著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爹,這是啥呀?”

“爹——”留貝是喊過三聲后,楊大路才回過神來的,“小孩子一邊去,不要亂問。”

楊大路邊說,邊緊張地四下觀望,他的聲音也壓得很低,很悶。他越正經(jīng),留貝越想笑。終于,他怕忍不住露出馬腳,一溜煙跑了。

他拽出小麥來,跑下坡。他想看看,別的人看到紅五星是不是和爹一樣的反應。他覺得別人一定不會像爹那樣冷靜,也不會像他假裝一本正經(jīng),新奇的東西突然出現(xiàn),最直接的反應難道不是驚訝地一叫嗎?留貝希望并相信,一定會有人脫口大喊,“老天哪!”

遠遠地,兩人看到鬼鬼祟祟的柳笛與紅葉,一路走,一路東張西望。

有挑水的人出來,可壓根兒不看墻,更不看鮮亮的紅五星。又有上地的人出門,似乎看到紅五星了,可只是輕描淡寫地瞅一眼,便又望向遠處。又有女人出來將一锨垃圾扔下坡,轉(zhuǎn)眼看到紅五星,站住了。

留貝和小麥一陣驚喜,她看到了,她一定要喊叫了。留貝相信,只要她一嗓子,就能喊醒整個村子,那時候,大人們一定會全跑出來。所有的紅五星就要暴露了,他期待極了那一刻。

那一刻到來時,他們該做啥呢?留貝還沒想好。他只知道,大人們越感興趣,這個屬于少年的秘密就越有趣。

果然,女人提著锨上前,湊近墻,湊近紅五星,左看一陣,右看一陣,又伸手摸一摸,再將手指舉在眼前。

“老天,都看成對眼了,還不吱聲。”不知什么時候,紅葉和柳笛已經(jīng)來到身邊,四雙眼睛死死盯著遠處的女人。

女人很好奇,但很平靜。她搓搓手指,將舉著的手放下,回身張望。有一瞬間,她的眼神與孩子們交匯在一起。就在留貝擔心女人懷疑是他們干的時,她的眼神卻迅速移開了,提起锨回到院中。

真無聊,掃溝去!

掃溝,這個詞也是留貝提出來的,他覺得五星楊一定不是一棵,他們要繼續(xù)找,要“掃”遍楊林溝的每一棵樹。

何況,“掃溝”隊伍中又增加了小麥。四個少年由北向南,再由南回到北,彎腰,低頭,在楊林溝中一截截撿樹枝,折樹枝。

他們忙碌的時候,白雪亦步亦趨跟在后面,這個身邊站一陣,那個腳邊嗅幾下,偶爾它也會仰頭沖遠處吼兩聲。每到這時,他們就會警覺地停下,向上張望。柳笛還兩次趁機爬上身邊的楊樹望一陣,借機直直腰。

沒有任何異常,一次是過了一群羊,一次是走過幾個人。

從上午找到下午,五角星還是沒有蹤影。

“是不是,只有一棵呢?”找著找著,孩子們有些灰心了,他們多希望,枝條“咔”一聲斷后,兩面五角星圖案呈現(xiàn)在眼前。

太陽越來越往西斜,連白雪都失去再跟他們的興趣,遠遠地趴在樹下假寐。

“五角星!和那棵樹一模一樣的五角星呀!”突然間,王小麥大喊起來。孩子們?nèi)酉率种械闹l,飛奔過去。白雪也驚到了,起身跑過來。

“真的呀,五角星!”離小麥最近的紅葉率先跑過來,從王小麥手里搶過一截,驚喜地喊。留貝同時也沖過來,搶過另一截。

兩截樹枝一一經(jīng)過每個孩子的眼,幾乎是不約而同的,他們再次彎下腰,將樹下的枝條撿起來,一根根掰斷。果然,每一個斷面,都是一個顯眼的五角星。

“太好啦!”四個孩子圍著樹,仰著頭,一圈又一圈,轉(zhuǎn)啊轉(zhuǎn)的。

“紅墨水。”小麥遺憾的語氣剛一出口,留貝已經(jīng)變戲法似的從兜里掏出來。

“哇!”他們沒想到,留貝竟隨身裝著。

“啪!”很快,兩枚紅五星被留貝熟練地蓋上樹干。

抬頭,陽光已從樹梢劃過,金色的余暈灑在樹梢上,點點綠芽被籠罩了,看上去暖暖的。

有了收獲,每個人的手也快起來,腳也輕起來。望望太陽,還在山尖,便又充滿信心地跑向下一排。

經(jīng)驗越來越多,步伐越來越快。他們之間,甚至能聽到彼此掰枝節(jié)的聲音,那輕輕的脆脆的一聲,無比親切,又無比神秘。前方的每一棵樹,都神秘莫測,用五角星的光芒誘惑著他們。

“哇,哈哈哈。”柳笛一邊笑,一邊噌噌噌爬上一棵樹,大家仰望時,他已在高處折那些長滿嫩芽的枝條。折一條,扔下來,再折一條,又扔下來,“快,掰斷!”

“五角星!”留貝聞聲折斷,兩面五角星出現(xiàn)在眼睛里。

又尋出兩棵五星楊的少年們不知道,墻上的五角星終于在村里“炸開鍋”。

“神意,神意呀!”留貝爺爺張開雙臂,繼而又握緊雙拳,“咚咚”砸向墻。

“就和當初楊林村長出一溝楊樹一樣,都是神意呀!”留貝爺爺在村中一圈圈轉(zhuǎn)著,說著。

“果真么?”人們陸續(xù)被他從家里“攪”出來,跟著他在村中一圈圈地走,一遍遍地聽,一聲聲地嘆。

“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呀?”有人被留貝爺爺說得心驚膽戰(zhàn)。

“好事,當然是好事呀!”留貝爺爺最后帶人轉(zhuǎn)回到“楊將軍”下,大手一揮,“小日本贏不了,中國會有天助!”

“這話,咋說?”

“五星出東方,中國大利呀。”

“這……”人們互相看看,很是不解。

留貝爺爺并不看人們,也并不在乎人們不解的眼神,只自顧自地說下去,“老天爺?shù)陌才牛l能頂?shù)米。俊?/p>

“老天爺?shù)陌才牛咸鞝數(shù)陌才牛 边@句話人們懂了,就如當初懂楊林溝一溝楊樹,以及先祖在楊林村落腳一樣。

“這,也是先祖說過的么?”終于,有人小心地開口問。

“這是《漢書》里記的,比先祖還靈。”留貝爺爺回答得鏗鏘有力。

“漢書,還說啥?”又有人問。

“這一句,還不夠么?五星出東方,中國大利!”

“中國大利!中國大利!”留貝爺爺響亮的聲音,像旋風一樣飄進楊林溝。

“喳喳——喳喳——”

“喳喳喳——喳喳喳——”

一陣異乎平常的叫聲在頭頂出現(xiàn)。少年們抬頭,才發(fā)現(xiàn)不知啥時候,樹上的喜鵲聚集了一大群,它們叫一陣,跳一陣,朝著楊林村的方向。

正如留貝早晨的預感一樣,他總覺得要有一股風從暗處襲來。

“喜鵲,也在慶祝發(fā)現(xiàn)了五星楊嗎?”柳笛吸溜了一下鼻涕,笑。

“莫非,是它們看到樹干上的紅五星,在抗議?”小麥說話總是很慢,要一個字一個字從嘴里往外蹦,因此總?cè)堑寐牭娜艘⒘怂淖彀偷取]有人催促她快些說,是大家都覺得她的嘴巴太好看啦。

“像櫻桃!”紅葉有一天的總結,得到幾個小伙伴的一致認可。

“喜鵲為啥要這樣嚇人地叫呢?”“櫻桃”一樣的小嘴又慢慢發(fā)問。確實,它們的神態(tài)充滿不安。這不安更加重了留貝從早上就隱約生出的不安,但很快,他的心就被兩棵五星楊的收獲壓下去了。

天擦黑時分,四個少年帶著勝利的喜悅回到楊林村。

遠遠地,他們看到村里人流走動。走近了,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人都站在村中小道上,三三兩兩,扎堆面對墻上的紅五星指指點點。

四個少年一陣興奮,紅五星終于引發(fā)大人關注了。

“要換天地!”

“要換天地——”

大人們的神情,并非他們想象的那樣,驚喜中夾雜著驚恐,這讓他們很是不解。

“啥,換天地?”他們湊近了,問。

有人看他們一眼,很快又扭過頭去,有人壓根兒不理睬他們的問話,柳笛于是拖住爹問。

“小孩子家,閉嘴!”爹不客氣地回絕了他。

“真是,鬼來啦。”留貝在心里想,大人們的神情,都是因為墻上的紅五星嗎?

他跑回家,看到爺爺坐在磨臺上,頭向著楊林溝的方向,眼睛向著楊林溝的方向,身子向著楊林溝的方向,只右手食指機械地在地上畫來畫去,一遍又一遍。

第七章? ?村里來了陌生人

真冷呀!楊林村的冬天,總是來得很快,很急。

楊林溝的喜鵲也像無事的農(nóng)人一樣閑了下來,從早到晚站在枝頭“喳喳喳”叫個不停。進入的人們,或者牛羊,它們也不再理睬,更不去攻擊。

它們轉(zhuǎn)移了心思。它們的心思似乎在遠方。

遠方,有啥呢?留貝和伙伴們常常盯著喜鵲,不解地想。

日軍的掃蕩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殘酷。

“一片一片血,河水都紅了……”

“李家莊一個三個月大的孩子,被他娘活活用兩只奶捂死了。”

這樣驚恐的話,不時飄過楊林溝,傳進閉塞的楊林村。

“二鐵他姑姑,被燒死了……”

“苦命的二鐵,他只有姑姑一個親人呀……”

當這驚恐終于與楊林村發(fā)生了關系時,孩子們心里才真正怕起來。他們不知道二鐵的姑姑是哪個村的,也不知道離他們有多遠,但與他們一樣生活在楊林村的二鐵卻讓他們覺得死亡就在身邊。他們一次次被警告,少在外面跑,更不能隨意跑去楊林溝,嚇唬他們的話也變成,“看,日本人來了——”

就在這樣恐怖之下,留貝他們還是抓緊時間,在楊林溝又“掃”出兩棵五星楊。

發(fā)現(xiàn)五星楊的喜悅,總是很快壓過少年們心頭的陰郁,他們常常想日本人一定不會來楊林村,他們壓根兒就找不到楊林村。或許哪一天,李老師會突然回來,歡喜地揪住耳朵告訴他們,“上課啦!”

可是,留貝和小麥前腳剛進門,楊大路后腳便裹著一股風進來,說到張莊村的誰誰誰被抓去黑狐溝了。

楊大路壓著聲音,留貝與小麥還是聽到了。一聽“被抓”二字,王小麥便又想起爹,眼淚一顆顆滾入碗里。

“小麥,聽說你爹好像也在那里。”看到小麥傷心的樣子,楊大路過來摸摸她的頭。

“能救他出來嗎?”留貝著急地問爹。

“不好說。”楊大路又拍拍小麥,“不過,會有人想辦法的。”

“誰在想辦法呀?”王小麥眼淚汪汪地望著楊大路,“叔,我爹不會死吧?”

“不會!”楊大路轉(zhuǎn)向留貝,“帶小麥院子里玩去。”

“黑狐溝在哪?”留貝還是召集三個小伙伴,一路跑進楊林溝,跑到一棵五星楊下。

“我老舅家的地方。”柳笛說。

“遠不遠?”

“老遠呢,”柳笛說,“天一亮走,午飯時才能到。”

留貝不說話,一只手就在樹干的紅五星上摳呀摳的。柳笛、紅葉和小麥都擔心地盯著他,只怕他把紅紅的五角星摳壞。他們知道,他的腦子里一定在想大事,便不敢提醒他,只提著心看他。

終于,留貝停止摳紅五星,揮手招呼三個伙伴聚攏到一起,“我有一個計劃——”

“小朋友——”

突然,一個極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盡管聽上去小心翼翼,還是把四人嚇了一跳。

“我在這里。”一個披著一身黃葉的人,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

“你是誰?”少年們不由地向后退。白雪倒沖到前面,沖著陌生人汪汪吼起來。

“小朋友,不要怕。”這時他們才看清,這個人左胳膊被一條白布條纏著,有血滲出來。

“他受傷了。”留貝在心里想,而且從面容、衣服及神態(tài)上看,對方是一個很溫和的兵,不像要傷害他們的樣子,更不像日本人。

“你是誰?”他又大著膽子問。

“我叫余暉,能向你們求助嗎?”對方向前一步,語氣里帶著懇求,同時用手向下一指,“他受了重傷,需要你們幫助。”

三人由于高度緊張,竟然沒有看到,這個叫余暉的人腳下還有一個人。他被黃葉蓋著,只露出半個包得嚴嚴實實的頭。

“嗯,”這時,露出的半個頭的人一聲呻吟。

“老王,你醒了?”余暉聽到聲音,迅速蹲下,推一推黃葉中的人。

“嗯,嗯,”對方不知是回答,還是疼痛,始終只發(fā)出嗯嗯聲。隨著身子晃動,身上的黃葉滑落在地上,他們才發(fā)現(xiàn)這個老王光著上半身。再看,原來他的上衣包在頭上,滲出的血比余暉的胳膊更多。

“血!”小麥看到,不由得叫了一聲。

“我能請一位勇敢的小朋友,回去叫個大人來嗎?”余暉又開口了。

“是誰……打傷你們的?”留貝又問。

“日本人。”

“原來是日本人,”留貝不由得揮起小拳頭,“我回去!”

留貝沒有問對方為啥只叫一個人回去,一聽日本人便自告奮勇。

“早看出來了,你是好樣的。”余暉一邊稱贊他,一邊盯著樹干上的紅五星。

幾個少年也看到余暉在看紅五星,心里慌起來,柳笛甚至側(cè)過身子,有意將紅五星擋在余暉的視線外。

“那么好看的紅星,為啥不讓我看呀?”沒想到余暉特意問。

“啥,啥紅星?沒呀……”柳笛結結巴巴起來。

“你,也是好樣的!”余暉竟又表揚起柳笛來。說完,他又轉(zhuǎn)向留貝,以商量的口吻說,“最好,叫一個懂紅星的人。”

“啥,紅星?”留貝也不知道該怎樣說,像柳笛一樣說話不利索了。他很快轉(zhuǎn)身跑開,假裝沒看到余暉的手指向那個紅五星。

小麥率先走到余暉身邊問,“余叔叔,你疼嗎?”

“老王叔叔,更疼吧?”柳笛與紅葉也圍上來。他們都懷著一個小心思,那就是眼前這個叫余暉的人千萬別再打紅五星的主意,更不能發(fā)現(xiàn)五星楊的秘密。他們都在盡力分散余暉的注意力。

留貝則像風一樣跑遠。很快,他就從“田螺”的嘴巴里沖出來,沖進楊林村,沖回他的院子。

他的腦子,也像腳下的速度一樣,不停地轉(zhuǎn),“為啥,余暉要一個‘懂紅星’的人?樹干上的紅五星,余暉為啥感興趣?”

想這些的時候,他也絲毫不敢慢下來。一路上,他不時撞開路人,驚飛草叢里的雞。

“留貝,狼追你么?”這聲音,很快被他甩進身后的風里。

楊大路是扛著一把镢頭,跟著留貝進入楊林溝的。

“楊同志,”余暉緊緊握了他的手。

“你們是……”楊大路問。

“我是八路軍129師385旅的,我叫余暉,在后勤處工作。老王是給我們掌了兩年大勺的師傅啊,沒想到這次在轉(zhuǎn)移中遭遇了敵人,受了傷。”余暈簡要地給楊大路交待了身份。

“好!好——”楊大路一個勁點頭。

“我就大著膽子,把他托付給您,楊同志!”余暉抽出握著楊大路的右手,后退一步,立正,“啪”地敬了一個禮。

“使不得!”楊大路上前一步,將余暉手按下來。

突然,余暉的眼睛又繞過柳笛,移向樹干上的紅五星,這讓留貝幾個慌了,楊大路如果發(fā)現(xiàn)了樹干上的紅五星,五星楊的秘密就暴露了,他身上的紅墨水也藏不住了。

好在,余暉很快收回眼神,解開衣扣,從左胸處慢慢掏出一個灰色布團,遞給楊大路。在余暉的點頭示意下,楊大路慢慢打開,發(fā)現(xiàn)是一頂舊帽子。突然,他拿帽子的手顫抖起來,帽沿上方竟是一個鮮紅的五角星。

幾個少年一直盯著楊大路,他的神態(tài)像是要驚訝地叫出來。可是,他張大的嘴竟然慢慢合上了,只是大聲喘著氣,一遍遍撫摸那個紅色五角星。

“余同志,您的傷也不輕,養(yǎng)兩天再走。”楊大路抓過余暉的手來。

“也好,”余暉稍作猶豫答應了。

兩雙緊緊握了好久的手,終于分開了。或許是安頓老王后放松下來,或許是從對方一雙手里感到力量,他抬起右手輕輕端一下左胳膊,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

留貝捕捉到了,他的心也跟著疼了一下,想到上次被鐮刀劃破小腿的撕心裂肺。

楊林村的夜,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星星在空中一閃一閃,完全沒了白天的天旋地轉(zhuǎn)。

柳笛坐在院子里,遲遲不愿進屋睡覺,白雪安靜地臥在他腳邊,好像在回憶白天的驚心動魄。

“想啥呢,回來睡呀。”娘已經(jīng)喊他三遍了。

“娘,你先睡吧。”柳笛有些不耐煩了。

“這小崽子,不知道中了啥邪!”爹干脆將燈吹滅,不再理他。

白天的大風,楊林溝的奇遇,在柳笛腦中怎么也靜不下來。下午到家,娘問他在哪里時,他第一次撒了謊,說在留貝家玩而不是楊林溝,仿佛他一說楊林溝,就要交待出兩位傷員。

好在,爹娘并未細問,只是提醒他,越來越亂了,叫他不要往遠處跑。

留貝與柳笛一樣,在爹娘的呼嚕聲中,進入下午那個紅色的五角星世界。

灰色帽子上那個五角星,為啥跟樹干上那個紅色五角星,長得一模一樣呢?留貝百思不得其解。下午,余暉頭上戴的帽子,明明是一個像太陽一樣的白色圖案,怎么懷里竟還揣有一頂紅五星圖案的帽子?

留貝忘不了,余暉當時是認真想了一下,才解開衣服扣子的,然后小心地從衣服里掏出那頂帽子。爹看完之后,他又以同樣的動作,小心地放揣回去,將衣服扣子一一扣上。

那是怎樣的一頂帽子呀,他們像捧著一塊金元寶那么小心?

第八章? ?永遠的紅頭繩

第二天,村里人慢慢知道,楊大路的兩位遠房表親中了日本人的槍,逃到楊林村來了。

余暉早已換了楊大路的衣服,吊著一只胳膊在院子里曬太陽。無論誰上門,他都以表親的神態(tài),字字血淚,控訴著日本人的惡行。

“差點跑不脫,虧我舍下一條胳膊。”每說到動情處,余暉總一臉恐懼,又一臉英武,“不然,便和他一樣了!”

余暉說到這里,扭身沖屋里的老王一努嘴。人們便不得不佩服他的果斷,替他慶幸雖傷了胳膊,卻保住命了。

躺在留貝爺爺炕角的老王,情形卻不容樂觀,留貝娘一點點撕開他包在頭上的衣服,留貝每次都能聽到衣服與皮膚分離的哧啦聲,每響一聲,老王就重重地“嗯”一聲,手跟著抖幾下。

“可惡的小鬼子,咋下了這毒手呀!”留貝娘慢慢撕一片,輕輕洗一片,狠狠罵幾聲。

余暉也會吊著胳膊到院外。留貝偷偷跟著,早發(fā)現(xiàn)他一直關注墻上那紅色五角星,然而他和村里人不一樣,并沒有好奇地走到跟前細看,而是遠遠地,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淡淡瞟一眼。

他越是這樣,留貝覺得他越是在意。他想起楊林溝初遇到的那個下午,余暉就是這個樣子盯著樹干上的紅星看,還讓留貝回家叫一個“懂紅星”的人。他,為啥對這些紅星感興趣,卻還要裝作不感興趣的樣子?

有時候余暉和爹同時站在院墻前,兩人卻誰都不提面前的紅五星。

留貝想不通,卻也不敢問。

留貝爺爺也不提,卻在兩人上門的那個夜里湊近余暉,“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帽子?”

當一枚紅艷艷的五角星出現(xiàn)在留貝爺爺眼前時,他竟然哽咽得不能言語,繼而緊緊握住余暉的手,“你們,神派來的!”

“老人家,”看得出,余暉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只是重復著這句話,“老人家……”

這個帽子,到底隱藏著怎樣的秘密?留貝忘不了,下午在楊林溝時,爹捧它的手就激烈顫抖。而今爺爺越發(fā)不能控制自己,到底是為啥?

而這個帽子上的紅色五角星,和他涂在墻上、樹干上的紅五星,有啥關系?

事情越來越奇怪,坐在“楊將軍”下的四位少年,討論一陣,糊涂一陣,最終還是不得其解。他們卻有了一種感覺,他們守的這個秘密非常不一般。他們有了一種沖動,尋求這個答案,但是問楊大路,李老師,還是余暉,他們還沒想好。

只是,村里的氣氛越來越讓少年們不安,楊大路竟然著手籌備民兵隊了。

需要放哨,需要槍。村里有兩家獵戶,其中一個,已經(jīng)在楊大路的說服下把獵槍貢獻出來。又給柳笛爹做工作,可是被拒絕了。理由是,如果遇到危險,他自己可以開槍保護村里人。

那就當民兵吧,出來站崗,放哨。可他又不愿意,還滿不在乎地說,“怕啥?只要鬼子一出現(xiàn),我一槍便可解決。”

“不站崗,咋來得及打?”

“來得及。他們再快,有天上飛的鳥快嗎?”

他就是以這樣的方式,把前去做工作的楊大路頂出門的。

這件事,讓柳笛在幾個伙伴面前很沒面子。可是,他沒有能力說服爹,只能好幾天不與爹說話,表達內(nèi)心的不滿。

伙伴們知道他的心思,也盡量不去提這件事。

好多事情積在一起,讓幾個孩子心沉沉的,沒有了以往的活力。

突然,一個物體“嘭”一聲跌落在腳下,把本就內(nèi)心起伏不安的他們嚇得驚叫著蹦起來。

定睛看,是一只喜鵲。

回頭,二鐵正趕著羊群下坡,抓羊鞭的手里還晃著一個彈弓。

“你,咋打喜鵲?”柳笛站起身來。

“我打喜鵲咋啦?”二鐵一臉陰郁,鞭聲響亮地甩在地上。

“他姑姑被燒死了,不高興呢。”紅葉輕聲說。

“不高興去打日本人呀!”柳笛說。

“就他那膽兒,還打日本人呢!”留貝不屑地說。

“就是,打日本人去,打喜鵲干嘛?”紅葉高聲沖二鐵甩過一句話去。

“一只鳥兒嘛,又不是你們家親戚。”二鐵向他們揮揮手里的彈弓,“啪”一聲甩鞭后,趕著羊群揚長而去。

“啪,”柳笛撿起一塊石頭,向羊群揚去,砸向那只走在最后的花羊身上。

花羊,是二鐵羊群中唯一一只與眾不同的羊,它白色的身體左右側(cè),偏偏各有一大片圓圓的黑毛,在羊群中格外顯眼。

“哎呀,你干嘛打羊啊?”紅葉喊。

“哈哈哈,這是咋啦?”孩子們不防,李老師從身后過來。

“李老師回來啦,要開學了嗎?”孩子們很意外。

李老師沒有回答他們的問題,卻看到地上的喜鵲。

“是二鐵,打死喜鵲的!”柳笛搶先說。

“這個二鐵——”李老師凝視著地上的喜鵲,隨口念出,“誰道群生性命微,哺雛覓食故飛飛……”

“鳥兒的命也是命,它們也在養(yǎng)活孩子,和各種敵人斗爭,跟我們一樣艱難活著。”李老師拉過幾個孩子,“記住,千萬不要傷害它們。”

“記住了!”孩子們異口同聲回答。

李老師轉(zhuǎn)向留貝,“你爹在吧?”

“在。”留貝說。

大步向前的李老師,卻突然被定在留貝家院門口,就像他的前面突然伸出一只手來。哦不,一只手的力量遠遠不夠,因為李老師是瞬間被死死釘在地上的,因此又像是從天而降一顆巨大的釘子,從他的頭頂穿下去,穿進他的身體,穿過他的腿,穿入他的腳,將他深深釘進土里。

“邦!邦!邦!”似乎,少年們聽到空中巨大的用鐵錘敲擊釘子的聲音,渾身不寒而栗。

真的,李老師就像一根木樁一樣一動不動。

留貝揚著手奔過去,想將李老師從地上拔起來,可是,他小小的身軀卻被李老師一把推開。留貝驚愕不止,被釘在地上的李老師,雙手竟然可以動了?

這個時候,柳笛、紅葉與小麥也都奔過去,想解救他們的李老師。

李老師不答話,身子卻慢慢動起來。在少年們的注視下,他一點一點,向前移動腳步,最后伸出雙手扒在留貝家的院墻上,再次一動不動。

少年們倒退一步,松了口氣。他們恍然大悟,釘住李老師的,不是天上下來的釘子,而是墻上的紅色五角星。

不會畫畫的李老師,是迷上這些紅色圖案了嗎?之前看到楊大路畫畫,他總是羨慕地湊過來,左看右看。但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李老師臉上完全沒有驚喜,而是像楊大路第一次見到這些圖案一樣,滿臉驚訝。留貝那一刻突然害怕起來,為什么大人們看到這些紅色五角星,都是這樣的神態(tài)?是不是,他們做錯事了?

可是,他很快又從李老師眼里發(fā)現(xiàn)了一絲驚喜,盡管只是閃瞬一過,他還是捕捉到了。

李老師突然就消失了,在少年們的身邊只留下“楊大路。”這個急促的聲音。

院里,留貝娘舉著雙手,也瘋了一樣在喊,“楊大路……”

到底發(fā)生啥事了?少年們跟著沖進院才知道,慌亂是從留貝爺爺屋里傳出來的。

留貝腦子里,突然閃過一絲不祥的感覺,他沖進爺爺屋里,身后跟著小麥。

“老王——老王——”炕上,余暉正貼著老王的臉輕喚著。

“老王——老王——”留貝爺爺也趴在老王身邊,急切喊著。

“老王,要死了嗎?”地上的留貝突然冒出這個念頭。這幾天在娘的精心護理下,他們終于看清了老王的臉。那天,當楊大路替他將臉上長長的胡子刮干凈后,他們才發(fā)現(xiàn)老王一點也不老,一張白白的臉很清秀。

“四川來的,有一個女兒。”他們也從余暉口中知道了老王的身世,“跟著川軍出來的,因年齡超過三十歲,便主動擔負起給戰(zhàn)士們做飯的任務。”

白白凈凈的老王,很快贏得留貝一家人敬重。楊大路甚至讓娘殺掉那只紅公雞,燉了湯給老王喝。為此,留貝整整哭了一天,然而當?shù)^他來說,“老王叔叔丟下女兒,是來這里保護咱們才被打傷”時,留貝含著淚猛烈地點點頭。柳笛知道后,也提著那只黑公雞來到留貝家,吸著鼻涕告訴他,“我家黑公雞也給老王叔叔吃吧”。

喝過幾次雞湯后,老王也睜開過兩次眼睛,一一盯著眼前的人看,眼里充滿感激。

紅公雞與黑公雞,難道也救不了老王叔叔的命嗎?

在一屋子人焦急不安的注視下,老王艱難地拉過余暉的手,一連說了三句“謝謝”。

“呀,能說話啦,是要好啦呀。”留貝娘率先驚喜地叫起來。

之后,老王又努力抬起右手,在身邊來回摸。余暉會意,把老王的上衣拿到眼前。老王又用眼睛指指衣服,余暉將手伸進衣兜里,掏出一個暗黑的布團。

老王再用眼睛示意,余暉打開了,屋子里一下亮起來。那布團里,竟然是長長的兩根紅頭繩。

余暉遞給老王,老王拿在眼前,慢慢就看出眼淚,一股一股的。

屋里的眼淚,也是一股一股的,尤其是留貝娘,一邊甩淚,一邊甩鼻涕。

看夠了,哭夠了,他將頭轉(zhuǎn)向地上的小麥,將紅頭繩舉過來,“給。”

那一瞬,小麥被嚇住了,她不敢接,也不敢動。

“我的女兒,也是這樣兩根辮子……”老王說完,眼淚又嘩嘩涌出來。

“小麥,快接著,謝謝老王叔叔!”余暉急切地鼓勵小麥。

“爹,”突然,小麥伸手接住紅頭繩,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而老王,竟不知哪來的力氣,猛一抬身,將小麥的兩只手握在他寬大的手里。

握著,哭著,老王終于沒了力氣,“嘭”一下倒在炕上,一動不動。

第九章? ?營救王加南

留貝覺得,不能再等了,無論如何,要實現(xiàn)他的大計劃了。

五星楊,傷員,一個接一個秘密壓在身上,令他們興奮又不安。

快吃不消啦,有時候,留貝暗暗地想。

第二天一早,老王便被葬進楊林溝,留貝與小麥像小輩一樣,穿了白色的孝衣,淌著淚走在棺材后。最引人注目的是小麥,一身白衫,頭上卻扎了兩根紅艷艷的頭繩。

留貝娘更是扶著棺材,哭到直不起腰來。

讓留貝驚訝的是,余暉一大早卻沒蹤影了。他記得清楚,頭天晚上,余暉是和李老師一起在炕上睡下的,可這個早晨,兩人卻像兩片葉子一樣,被風刮得無蹤無影了。

沒有人告訴他,余暉和李老師去了哪里。

全村人都出來了,加入到送葬隊伍中。他們替留貝家這位遠房表親惋惜,也替他幸運,客死他鄉(xiāng),竟還有披麻戴孝,扶棺相送的親人,太難得。村里人也便像親人一樣,一路跟著進入楊林溝。

這是很亂的一天。早晨起來,留貝就有了這樣的感覺,先是看到爺爺直直地坐在磨盤上,不言不語,后又看到娘提著一雙鞋,卻滿院找鞋。

留貝的腦子里,卻總想著一張白白的臉,兩根紅紅的頭繩。那張臉讓他有些害怕,一想到,他就努力想用氣息壓回去,但是不行。他便大口喝水,還是不行。

楊大路,則像風一樣,嗖嗖地出了院,又嗖嗖地回來。

一切都安頓好了,他在忙啥?留貝想不通。

突然,二鐵慌亂地出現(xiàn)在送葬的人群里,他拉住了楊大路,幾乎帶著哭腔說,“羊,被日本人搶了!”

“啥?搶了羊?在哪?”大路急問。

“河灣里。”聽到這個名字,人們都驚了一下,河灣就在村后濁漳河的北面呀。

河灣,河灣呀!人群頓時騷亂起來。

村里人紛紛折身回村。

“嘭!”

“嘭!”

“嘭!”

一個個院門,都在身后嚴嚴實實地關上。

留貝他們四人,卻悄悄留在楊林溝,他們要從這里,直接去黑狐溝。

柳笛帶著白雪走在前面,紅葉與小麥牽手走在中間,留貝走在后面。

少年們的心咚咚跳著。快走出楊林溝時,留貝在一棵樹下停下,彎腰撿起腳下一截細細的樹枝,掰開。

“老天啊,你咋知道這棵樹里有五角星?”由于吃驚,紅葉本就很大的兩只眼睛看上去更大得出奇。

“感覺,也許……”留貝也說不上來。一路上,他的腦子雖然跑到黑狐溝了,眼睛卻一直在楊樹上。他也不知道,為啥對這一棵樹有了不一樣的感覺?他就是覺得,這棵樹與別的樹不一樣。

“六棵啦。”當兩枚紅紅的五角星蓋在樹干上時,四個少年不由得互擊一下掌心。

完成眼下這個大計劃,然后和爹聊聊五星楊,留貝這樣想過后,心情一下子輕松下來,心思便全部放在前方的黑狐溝上。

好多人被關進黑狐溝,那是個啥樣的地方?他們知道的,只是柳笛爹打獵的一條溝,再多的一無所知。

那里該是和楊林村一樣的一個村子吧?或者,和楊林溝一樣,是一條溝么?留貝好多天一直在想,王加南被抓到那里,會關在哪里呢?是院子里,屋子里,廟里,還是羊圈牛圈里?他的想法,從來沒有跟小伙伴們說過,甚至王小麥。他覺得,柳笛常常藏不住秘密,紅葉是女孩子,年齡又小。而王小麥呢,一來是女孩子,二來如果告訴她,她會天天惦記著這事。

而更重要的是,留貝覺得萬一這個計劃不能成行,他無法向伙伴們交待。

可是,該怎樣營救王加南呢?留貝心里也沒有數(shù),一雙細眼愣愣地盯著天空。他的腦子里,總不由得涌上“穆桂英大破天門陣”的場景。之前,爺爺常常坐在“楊將軍”下,一字不差,鏗鏘有力地給他唱:

縱然敵陣擺得狠,

你的母統(tǒng)兵顯才能;

打一陣來破一陣,

七十二陣陣陣平。

只殺得飛鳥亡群人不見影,

只殺得馬蹄血染戰(zhàn)袍腥;

弓折箭斷風沙滾,只殺得敵兵潰敗不成軍。

那一刻,爺爺就是楊六郎,留貝就是楊文廣。每一次,年少的他都聽得熱血沸騰,策馬、挑槍、殺戮、以及隨風飄飛的戰(zhàn)袍,一張張畫面在他腦中連環(huán)閃爍。

“到了黑狐溝,咋救小麥爹?”果然,柳笛忍不住,回頭站定,抬手擦一下鼻涕。

“見機行事。”留貝沉穩(wěn)地說,這是幾天前,他剛剛從楊大路與李老師那里聽到的對話。李老師回到村里的幾天,留貝常常想和李老師說一些不想與爹說的話。可是,李老師的時間幾乎都給了爹,兩人沒日沒夜,說著沒完沒了的悄悄話。

迎著太陽,少年們一路向東,即將走出楊林溝時,留貝覺得這條溝和去姥姥家的路程差不離,比去姑姑家長,該有五里吧?從村到楊林溝,差不多有二里吧?可是,柳笛說去黑狐溝要差不多二十里路。

留貝在心里算算,那就是差不多有四個楊林溝長。“我們要快些走,到了黑狐溝,還不知道是怎樣復雜的情況呢。”他又學著李老師的語氣說。

“五星楊,會保護我們成功!”柳笛回頭,沖楊林溝喊。

“五星楊,保佑我們成功吧!”少年們齊刷刷站定,請求道。

一陣風吹來,樹葉嘩啦啦響起。

“聽,樹答應我們了,”小麥興奮地說,“咱們快走吧!”

小麥的心情,必然比別人更急,自上次聽楊大路說到爹在黑狐溝,她便稍稍放心了一點。可她更想知道,爹在那里有沒有飯吃?有沒有炕睡?是不是天天挨打?是不是還像那天被抓時一樣,雙手被捆著?

她還想問問爹,是不是真的給八路軍辦事?

總之,她有一肚子話,要跟爹說,要問爹。她巴不得馬上見到爹。

出了楊林溝,翻上一道梁,他們看到了濁漳河,這是一條極其狹窄的路,兩邊是高高的峭壁。

“汪汪汪,”突然隊伍前面的白雪撲向草叢,叫起來,邊叫邊往后退。柳笛沖上去,也嚇得向后退。紅葉和小麥早已被嚇壞了,根本不敢往前走。留貝一邊問是啥,一邊試著走近了看。

“蛇呀!”兩人同時叫起來。

“啊,蛇!”紅葉與小麥也叫起來。

隨著他們的喊聲,一條透著綠色的蛇從草叢竄出來,橫穿過他們腳下的路,竄向下面的溪流。

“不如,打死它吧。”柳笛說,“不然會跑到楊林溝吃小喜鵲的。”

柳笛已經(jīng)舉起一塊石頭向蛇砸去,可是蛇一扭身鉆進了水里。

“天啊,蛇會游泳?”小麥驚奇地說。

“當然會了,你沒聽說過水蛇嗎?”柳笛說。

“聽說過。可是,沒想到水蛇就是會游泳的蛇。”小麥如實回答。

繼續(xù)上路,寒風呼呼吹來,他們卻走得熱乎乎的。

再往前,就到了河灣。河灣得名,是一條叫濁漳河的大河,在這里拐了一個小彎。過了河,地面就開闊起來。孩子們從小就聽老人講,楊林村是困在深溝的一個小村,南有大河攔著,東西北三面都有高山隔著。楊林村最大的寶,就是任何一個村也沒有的楊林溝。

看到河,孩子們有些興奮。

“得過橋。”柳笛說。

橋很快出現(xiàn)了。可那是一座啥橋呀?窄得只能站一個人。

“不怕,不寬。”柳笛說。獨木橋搭在河道最窄處,可是說最窄,看上去又有楊林溝寬。一排排楊樹倒映在河面,被緩緩流動的河水沖出一圈圈漣漪,好看極了。

白雪站在河邊,搖著尾巴。

“它咋過?”紅葉問。

“它和蛇一樣,游過去。”柳笛笑著說完,第一個站上橋去,后面是紅葉,接著是小麥,最后是留貝,后面的人拉著前面人的衣服,小心地向前走。柳笛一邊走,一邊叮囑,“不要看水啊,不要看水,眼睛只看橋,不然會暈的。”

對于河,留貝與柳笛并不陌生,楊林溝向南翻過山,也會遇到濁漳河,夏天他們常去那里玩。可是,紅葉與小麥卻沒有下過水,因此兩人死死盯著橋面。

“橋在跑呀,”突然,紅葉喊起來,“橋咋在跑呢?”

而小麥的一只腳,也在踏空的瞬間被留貝喊回來,“小麥,腳往前啊,別往兩邊踩!”

“我咋覺得,橋突然就轉(zhuǎn)向左了呢?”小麥也說。

“柳笛,停下來,站一會再走。”關鍵時刻,留貝想起爺爺告訴他的過河秘訣,“我們都看天吧,別看腳下,定一定。”爺爺告訴過他,盯橋面時間一長人就暈了,就覺得橋在移動,腳也不由自主地跟著亂踩。這時候,很容易掉入水里。

四個人靜靜看了好長一陣天,再看橋時果然不動了,于是繼續(xù)走。而白雪,早已熟練地游到對岸,焦急地等待他們。

好幾次,紅葉都要蹲下來,但被柳笛制止了,他提醒大家停下來望天。就這樣走走停停,四個人終于過了橋。看到伙伴們落了地,渾身濕漉漉的白雪高興得直搖尾巴。

“看,我們就走那條小路,是去黑狐溝的近道。”柳笛一指前面。果然,大家抬眼看到一條細細的小道通往山里,彎彎的像水蛇一樣。

“咦,咋有了洞?”進山走出一段路之后,留貝發(fā)現(xiàn)溝兩邊墻壁上多了好多洞,有一個洞口還晾著兩件衣服。

“這里有人住啊,是村子吧?”他問完,又覺得不對,村子里不會有人家把窯洞打在半墻上。

“以前沒有呀。”柳笛也驚訝不已,“路也沒錯呀,過年才剛剛走過一次。”

“是逃難的!”留貝恍然大悟,“咱楊林溝后面不也挖了很多嗎?”

逃難兩個字,立時把五個孩子的心拉回正事上,他們驚險地走著,幾乎忘記是抱著重大任務來的。抬頭望去,日頭已經(jīng)逼上頭頂。

“還有多遠呀?”紅葉明顯走不動路了。

“該是,走了一半吧?”柳笛約摸著回答。

“才一半呀?”紅葉一聽,幾乎要坐地上了。

“小麥,你累嗎?”她覺得小麥一定與她一樣累,如果小麥也說累,大家是不是就可以歇歇了?

“我不累。”沒想到小麥這樣回答,“我想快一點見到我爹。”

“嗨!哪里來的?”突然出現(xiàn)的一個聲音,把孩子們嚇住了。隨著聲音,一個人從草叢里鉆出來,又一個人鉆出來。

“去黑狐溝干啥?”對方的語氣兇起來。

“看我老舅。”柳笛說。

“去了你們就變成炮灰了。”一直聽他們說話的人不耐煩了。

“啥意思?”孩子們愣了。

“那里是日本人的地盤,懂了吧?”

“我們是孩子,日本人不會攔我們的。”留貝盡力說服兩人。

“不攔你們?還要殺你們呢!”大個人的臉更兇了。

“啊?”像一盆冷水澆在頭上,他們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搞傻了。他們知道小麥爹被抓去黑狐溝,知道有日本人,但不知道成了日本人的地盤,更不知道日本人連孩子也殺。

不行啊,今天的大計劃,就這樣放棄嗎?留貝在心里想。再說,黑狐溝究竟是不是這兩個人說的樣子,總該去看看才知道啊。

“可是,我爹被抓去黑狐溝了。”小麥急得將實話說出來。

“你爹是哪里的,為啥被抓?”大個子的語氣緩和下來。

“關家村的。”小麥說,“日本人說我爹給八路軍辦事。”

大個子與小個子再次對視一眼,蹲下身說,“你爹叫啥名字?”

“王加南。”

“哦,我們記住了。”大個子安慰過小麥后,馬上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再次下了逐客令,“你們,趕緊返回家去!”

“你們是壞人,放我過去!”突然,溫順的小麥像瘋了一樣,說話不再是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而是像機關槍一樣猛烈,同時想一頭沖開眼前的兩個人。可她畢竟是一個孩子,一下就被大個子反手抓回來。就在大家擔心惹惱了這個脾氣并不好的人時,他反而蹲下來,溫和地抓住小麥的兩只胳膊,“我們會想辦法告訴你爹,你在楊林村,還有了幾個好伙伴。”

王小麥扭身看看幾個伙伴,知道不能堅持了,也無力堅持了。

可是,她很難過,很難過,很難過。

“爹——”她在心里叫著,眼淚一顆顆掉在地上。

(全書已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

責任編輯: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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