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象
清晨的雨拍打著窗欞,羅冠被雨聲驚醒。他正做一個夢,夢見自己掉下萬丈懸崖,個子躥了老高,同學們都變小了,老師也變小了,看羅冠像在仰視,于是羅冠的座位從第一排變成最后一排。羅冠搬到新座位,愁眉苦臉,卻發現眼前光芒萬丈,一切異常清晰,就連黑板上的逗號都一清二楚,于是又高興起來。
雷聲混著泥土味,被風送進窯洞。窯洞深處泊著一盤炕,炕像一條船,船上睡著羅冠一家五口。羅冠睡在最右邊,雨聲進入他耳朵時,他心里升起喜悅。然而這喜悅海浪一般,起得快,落得也快。羅冠聽見了父親的穿衣聲。父親穿衣時伴隨著咳嗽,一邊咳一邊喊:“羅冠,起!起來去白牛考試了!”
白牛不是牛,而是一個鎮,和羅冠本來沒什么關系。但是他再有兩個月就要小學畢業了。父親說,鄉里中學太差,很多孩子成績不行,早早去打工,他不想讓羅冠也像他們一樣,羅冠應當到白牛上初中,以后考大學。這樣一來,羅冠和白牛就有了關系。現在,父親正叫羅冠起床去考試,這場考試不是升學考試,卻比升學考試還要關鍵。升學考試決定著羅冠能否進入白牛中學,而這次考試,決定著羅冠能否參加這個鎮的升學考試。
但是周五,天卻下起了雨,雨色蒼茫,沒有停的意思。下著雨的忘山,和白牛之間,隔了十來里地的山路。母親說:“雨下得這么大,還去?”父親說:“不去咋辦?說好的。”母親說:“白牛肯定也在下,校長應該能理解。”羅冠也說:“我不想去。”父親喝斥道:“風攔不住,雨攔不住,這才叫有誠意!”母親說:“那吃了再走吧。”父親說:“煮兩袋方便面,不要放雞蛋。”
大清早,羅冠不想吃東西,雖然是稀罕的方便面,勉強只喝了半碗湯。剩下的半碗,母親在上面蓋了個碗,說等弟弟妹妹起來吃。弟弟妹妹還在熟睡中。
忘山的小學,每逢雨雪霏霏,家長都自主放假,已經成了個規矩。一到四年級的時光,羅冠也在忘山小學瘋玩,可從五年級開始,因為這學校只到四年級,羅冠和同村的小伙伴一起,每天早出晚歸,到五里路開外的南溝小學借讀。南溝是個有集市的大村子,單五年級學生就超過150名,其中不少像羅冠這樣的孩子,十一二歲,來自方圓左近的鄰村,每天天不亮下炕,跟父親同吃,吃完后分道揚鑣。父親下礦,孩子上學。晚上,羅冠再和小伙伴一起翻山越嶺,回到家中,吃下一天當中的第二頓飯。做家庭作業時,羅冠先做完后吃飯,母親等不及催他,他就說:“媽,我還是先做吧,不然等我吃完,我就睡著了。”
父親從叔叔家借來一雙雨靴,讓羅冠穿,羅冠一看紅色,知道是嬸娘的,別扭著不情愿。父親就有些生氣,脫下自己的雨靴扔到他面前:“那你穿我這雙,看能穿上嗎?”羅冠當然穿不上,父親雖然蒼白瘦小,腳卻大,那雨靴漆黑,跟煤一般顏色,一看就是礦上發的。
嬸娘的雨靴其實挺合腳,羅冠穿著它,從墻上貼著的獎狀旁摘下雨傘,和父親一人一把,踏進茫茫雨幕。
羅冠家在忘山腳下。“要去白牛,先爬山頭,過了紅巖,再下深溝”,這句祖父常念叨的順口溜,羅冠早就耳熟能詳。如今父親在前,羅冠在后,父子倆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雨里,地上的積水淹沒腳踝,風吹得到處都是。羅冠的雨傘一會兒歪向東,一會兒歪向西,為了跟風爭奪雨傘,羅冠爬坡時摔了一跤,手上、鞋上、灰色的卡其布褲子上,沾滿星星點點的泥水,膝蓋和胳膊肘亦隱隱作痛。父親后退幾步,向羅冠伸出一只手,安慰他:“沒事的,都是土,干了揉一揉就掉了。”看羅冠還不起來,一臉欲哭的樣子,羅父又說,“堅持堅持,等咱們上了大路,就攔一輛車坐!”
或許是父親的望梅止渴起了作用,羅冠振作精神重新上路。雨勢稍小了一會兒,隨后又變大,時大時小的雨聲,酷似羅家父子時深時淺的腳步,踩在1996年的希望里。
通往紅巖的馬路寬闊,因為下雨車輛不多,父親站在雨中攔車,拉煤的大卡車不停,飛速而過,泥濺了他滿頭滿臉。父親擦擦臉上的泥,又攔一輛黑色轎車,那轎車長著四個圈,司機放緩車速,搖下車窗,待看清這對狼狽父子身上的泥一個比一個多時,就果斷地搖搖手,“不順路不順路”,像逃一般,像煙一般,瞬間遠了。
雨小了一些,路面上的積水白茫茫一片,在風的鼓動下,一會兒流向東,一會兒流向西,羅冠和父親像兩只跛腳鴨子,蹚著水緩慢前行。“怎么辦?一輛車都不肯停,不如我們回去吧。”羅冠心里憋著話,躍躍欲試,幾次要脫口而出,都被父親的表情阻擋在門外。
他已經夠沮喪了。羅冠心里說,他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都知道。家里這么多人要吃飯,三個孩子要上學,而他又遇到了那樣的事,他實在是太難了。
羅冠一句話不說,打著雨傘跟在父親身后。路上人跡全無,車很少,漫天的雨幕里,只有兩個小黑點,像大逗號領著小逗號,在大地這張巨大的黃紙上點染彳亍。
不知道走了多久,父親回過頭來:“來,你走前面,風向變了,我在后面擋一擋。”羅冠換到前面,父親又說:“走吧,別怕。雨再大,總會停的,路再遠,總能走完。”
前面就是紅巖了。雨滴落在地上,打在水里,打在樹上,漫過陌生的青草,大嗓門的噼里啪啦,變成柔聲細語的淅淅瀝瀝。
“過了紅巖,再下深溝”,入溝之際雨越來越小,路上的車多起來,打著傘的行人也花花綠綠冒出來一些。羅父遙指溝底,看著白牛鎮上一片灰白的建筑,鼓勵兒子:“就是這個學校,等你上了白牛中學,以后就不用每天跑了。”羅冠看著雨氣中灰蒙蒙的遠方,想著隱秘的心事,什么都分不清楚,他沒話找話說:“這個學校有宿舍,是吧?”
“下溝路滑,孩兒要不要坐一會兒?”聲音來自一輛騾車。騾車上撐著一把粉紅色大傘,一位頭裹白毛巾的大爺,正在傘下“吧嗒吧嗒”抽旱煙。大爺臉上滲著笑,伸出手往回勾,向羅冠作著“來”的手勢,羅冠看了看父親,父親點了點頭。
“朝前坐,后面是我要去集上賣的蔬菜,
壓了!”
“水擦一下,? ? 濕了褲子!”
“嗨,這雨傘是我家女兒給的,我都這么大歲數了,不愛這顏色,后來閨女說是銀行送的,送的那我就不挑揀了,免費的傘還這么結實,擋風擋雨的,挺好!”
“是了,我家女兒在銀行上班,當年找關系上了白牛中學,后來考上縣一中,一中畢業上了大學,大學畢業就分在了銀行。”
大爺很健談,一路說個不停,羅父偶爾插上幾句,就像說相聲的捧哏。羅冠則一句話不說,躲在傘下專心致志地揉搓衣服上的泥漿,像一名心事重重的觀眾。
羅家父子與白色騾車分離在雨停之際。
白牛鎮的集市像一座臥佛,坐落在通往各村的必經之地。集市很大,戲臺仿佛臥佛的肚臍,以肚臍為圓心,賣菜的,賣面的,賣肉的,賣醋的,賣布的,賣鍋的,賣衣服的,賣燒餅的……一圈又一圈的小販,擠滿足有四畝地大的白牛集市。四畝是羅父說的,羅冠對此沒有概念。雨剛停,集市上人不多,羅冠父親幫大爺卸完活蹦亂跳的蔬菜,買了袋燒餅拎著,又買了個燙手的塞給羅冠,旋即上路。
從集市到學校,還剩二三里路,路上鋪著柏油,很好走。雨停了,空氣凜冽而新鮮,天邊升起一道彩虹,佛光一般絢爛無比。路上尚有積水,但這難不倒穿雨靴的人。羅冠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吹著,吃著,嘴里蠕動著燒餅的香味。
大約十點多鐘,羅冠和父親來到目的地。
這是一所普普通通的“臭小學”,建在一個土疙瘩上,五孔窯洞,院子沒有圍墻,沒有大門,總體比忘山小學大,比南溝小學小。之所以說“臭小學”,是因為院畔長著幾棵樹,一棵樹下拴著一只小羊,羊的毛色雪白,胡須很長,眼神凌厲,沒有角,它的周圍有一些羊糞,味道濃郁,隨風飄散。看到羅冠和父親逶迤前來,羊像狗一樣發出“汪汪”的叫聲。羅冠很驚奇,扭頭看它。羅父卻沒有理睬這只奇怪的小羊,只管領著羅冠穿過學校院子,來到隔壁。隔壁也無墻和門,羅父徑直走到最右邊一間,一把推開了門。
這是一個比羅家富裕不了多少的家庭,磚地上擺著兩個沒有上漆的扣箱,一個櫥柜,一個縫紉機,此外還值得一提的,就是和羅家一樣的一盤土炕,泊在屋子正后方的中央。羅父進門把一袋燒餅放到扣箱上,女主人讓羅家父子坐在炕棱上,邊刷鍋邊問:“吃了沒?”又看了眼扣箱上的燒餅說,“帶啥東西,又不是外人。”男主人喝完面湯站起來,把碗拿到灶臺上,回頭遞給羅父一支煙,自己也抽上一支,點著火問:“今天考試啊?上次給秦校長了沒?”羅父連忙接在手里,笑著說:“姐,吃了。姐夫,是了,給了。”他把煙別在左耳上問,“要不咱先去尋校長?”他“姐夫”說:“能行,咱這會兒就去!”
這是一場猝不及防的考試。
羅冠剛隨父親見過校長,就被帶到他們的五年級教室。上課鈴響過不久,三十多個學生正在座位上交頭接耳,等待老師走進教室,結果沒有等來老師,卻等來了校長。
校長走進教室,手指最后一排一個空位,讓羅冠就坐那里。全教室的學生都回過頭來看羅冠,羅冠臉紅了。校長往前走了兩步,回頭問羅冠:“帶筆了沒?”羅冠說帶了,校長點頭表示滿意,扭過頭去三步兩步上了講臺。羅冠心里疑惑,這時校長說:“這會兒咱摸底考試,數學課代表上來,把試卷發一下,其他同學,課本都放到桌膛里。”
羅冠沒有課本,從兜里掏出圓珠筆擺在桌上,心想難道這個秦校長,同時也是五年級的數學老師?
一個長得又黑又矮的小女生,小心翼翼地走上講臺,小心翼翼地拿起試卷,又小心翼翼地走下講臺,把試卷一張一張發到同學手里,包括坐在最后一排一個人一張桌的羅冠。羅冠拿到試卷,心里一驚,卻又生出一種悲涼的歡喜。
所謂試卷,只是兩張比院畔拴著的白羊還要白的白紙,上面一個字都無。
就在這時,秦校長摸了摸山羊胡子,扶了扶銀色邊框眼鏡,看著又黑又矮的小女生回到自己座位,從教桌上拿起一支粉筆,氣宇軒昂地對臺下說:“試卷都拿到了吧?沒有拿到的請舉手?”沉默五秒后又說,“好,那我就開始出題了。這回的測試一共20道題,每道題5分,滿分100,60分及格。現在我開始寫,大家跟著我黑板上的抄。”
羅冠看看黑板,看看“試卷”,看看秦校長——他仿佛胸有成竹,也不看書,筆走龍蛇,刀光劍影地在黑板上寫。羅冠又回到了雨幕里,那些黑板上的字渺渺茫茫,猶如黑夜里飄著的無邊細雨,一會兒發白,一會兒發亮。他想起了早晨的夢,同時想起祖父的話,“夢是反的”。他揉揉眼,感覺有雨落在眼睛里。他又揉揉眼,仿佛黑板罩在云霧里。他嘆口氣,搖搖頭,皺起眉頭,瞇著眼睛抄起試題來。
教室里除了零星的咳嗽,都是寫字的聲音。黑板上的聲音尖銳刺耳,“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一聲又一聲,偶爾“? ?兒”地一聲,仿佛雨天馬路上險些撞人的急剎車。紙上的聲音相對溫柔,“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像蠶在吃桑葉,又像浪花伸出了手。
“吱吱吱”最先停下,“沙沙沙”陸續減少。下課鈴響起時,羅冠的試卷早已做完,百無聊賴地在課桌上轉著筆。校長收卷時,羅冠心里升起一種如釋重負般的悲壯,甚至給了他一個虛張聲勢的笑。
笑完后羅冠跑到外面,父親正蹲在院畔抽煙,看兒子一臉輕松,也站起來面帶笑容問,考得不賴?羅冠笑而不語,父親咧著嘴又笑,說要是考好了,回去路上,帶你吃好吃的。
“汪,汪汪,”父親不遠處的羊又叫了,羅冠渾身一陣輕松,忽然對這只羊很感興趣,就在微風中走向小羊。
小羊旁邊不遠處活動著幾名學生,有梳著麻花辮、穿著格子襯衫發呆的小女生,也有流著鼻涕玩紙飛機的小男生,還有兩個踢毽子的女孩和滾鐵環的少年。羅冠拉著父親走過去,一片濃郁的羊糞味中,對著小羊看了又看,發現它不但沒有角,還沒有尾巴。羅冠父親也很好奇,問那些學生:“這只羊為甚沒有角沒有尾巴?”一個少年把鐵環滾到羅父腳下,又靈敏地繞了個圈跑了,另一名把毽子踢飛的女孩笑了笑,說:“因為這是一只早熟的羊!”羅父還是不明白,又問:“那它為什么會像狗一樣‘汪汪’叫?這到底是一只什么品種的羊?”玩紙飛機的小男生把飛機拆成一張紙,調皮地在羅父面前晃了晃,奶聲奶氣地說:“因為它和狗一起長大,時間長了,自然就學會了狗叫!”
羅父的“姐夫”出來上廁所,遠遠瞧見父子倆考完試沒處可去,正在隔壁參觀羊,便喊二人再回屋坐一會兒,喝點水。
羅冠屁股沒坐穩,剛剛喝完一茶缸滾水,頭上還? ? ? 地冒著熱汗。忽然門一響,那個又黑又矮的小女生走進來,站在剛進門的地方,沖著羅冠喊道:“分數出來了,秦校長讓你和你爹過去。”
“嘿,這么快就出來了,老秦真有兩把刷子。那咱都走吧,過去看看咱侄兒的好成績。”羅父的“姐姐”“姐夫”,不由分說地都跟著羅冠和羅冠爹一起到隔壁學校去。秦校長把幾人讓到辦公室,拿出一張試卷給羅冠,羅冠看都沒看就遞給父親。羅父拿到手里看后,不由得瞪圓了眼,有點遲疑地和秦校長說:“校長,您看這,會不會是判錯了?”
“沒錯,44分,一分不會多,一分也不會少。”校長銀色眼鏡后的眼睛彎著,似笑非笑,他摸了摸山羊胡,又拿起一張表說,“你看看,這是這次考試的成績表,我們學校,最低分數62分,羅冠不但考了最后一名,而且不及格。如果跟著我們參加升學考,一定會拉后腿的!”
“呀,最后一名,那不就是倒數第一嗎?”羅父的“姐夫”反應過來,驚叫出聲,自顧自點根煙推門走了。
“不是說你在南溝150個學生還考第一嗎?怎么這里考了個倒數第一?早知道就不給你介紹了!”羅父的“姐姐”抱怨起來,不多一會兒,也推開門走了。
“啪!”一個清脆的耳光在羅冠臉上響起,羅冠條件反射般地捂住火辣辣的臉,想笑一下安慰父親,淚水卻不爭氣地盈滿眼眶。父親空前暴怒,右手又一次高高舉起,羅冠絕望地閉上雙眼,眼淚從眼角滲出來,流下去,仿佛從傘上滑落到領口的雨水,脖子里一陣冰涼。
“別打孩子,你這是作甚?事情辦不了,我不收你東西。來來來,這兩條香煙,你怎么拿來的,再怎么拿回去。”
羅冠等待的巴掌沒有落下來,他睜開眼,看見秦校長一手抓著父親的右手,一手拿著兩條黃色的香煙,正往父親手里塞。父親連忙推開說:“不用了不用了,我上個星期拿來時,就沒想過拿回去。成與不成,今天你都當了我羅冠一天的老師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學生給老師送這么一點點,應該的,應該的!”
“那你打孩子作甚?”秦校長手里的煙仿佛羅家父子已經走樣的希望,進退維谷,僵在空中,猶豫著不知何去何從。
“誤會誤會,我打他跟你沒關系。這孩子欠打。他,他現在倒流了嘛,上學期考了個第一就跳得不行,這學期盡跟差生一起玩,有時竟夜不歸宿,去同學家住。今天走時我讓他媽做飯別放雞蛋,沒想到零蛋沒考,考了個44!”羅父把煙強推回去,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兒子,眼中似雨似霧,又似有星光在雨霧間閃爍。
下午回家的路上,夕陽灑遍人間,地上的水已干透,朱砂般的晚霞染紅了天。空氣中一絲風都沒有,父親頭垂得很低,和羅冠一句話也沒有。路過集市時,父親意想不到地停下腳步,買了涼皮和碗團。那是羅冠第一次在集市上吃碗團,蕎面小吃,澆上醋和蒜、香油、辣椒、花生碎,味道極香極辣,羅冠一直吃出了眼淚。
次日,羅冠的母親到南溝趕集,買了兩袋方便面,跑到學校跟老師說:“我家羅冠早晨沒吃飯,有沒有滾水,給他泡碗面吃?”老師有些生氣,對羅冠母親說:“你不來找我,我還要去找你呢。羅冠這孩子全校第一,全鄉前五,是我們重點培養的好苗子,可是你們家長怎么搞的?孩子近視得坐第一排才能看清黑板,你們為什么不給他配副眼鏡?”
羅冠并不知道母親會來,此時他正在教室里,扭頭跟后排的同學閑聊:“胖墩兒,那天晚上在你家,我求你爹的那件事,可以嗎?”叫胖墩兒的男孩兒吹了個泡泡,泡泡很大,差點沾到羅冠頭上,他壓低聲音說:“你是說你爹考核最后一名的事嗎?放心吧,我爹說了,明天他回礦里,就讓安排你爹回去上班!”
“汪,汪汪,”羅冠忽然想起了那只羊。那是一只奇怪的羊,沒有角,沒有尾巴,卻會學狗叫。他們說它是一只早熟的羊,“汪,汪汪。汪,汪汪汪……”
許多年以后,坐在上海陸家嘴高高的寫字樓里,羅冠還是會想起那只早熟的羊,并想起與羊有關的一切。尤其下雨時,他會想起父親,想起1996年的無邊細雨,想起細雨中的夢,以及黑板上發白發亮總也看不清楚的數字,渺茫無序,云里霧里。上海多雨,所以他總是想起父親,想起那場雨,想起父親在1996年的雨里說過的話:“走吧,別怕。雨再大,總會停的,路再遠,總能走完。”
那年夏天,羅冠并未如愿。但父親畢竟棋高一著,后來又聯系到一所新的學校,羅冠跟著素不相識的“同學”們,參加了白牛鎮的升學考試。在開學之前,他收到一封頗為輾轉的信,信封里是白牛中學給羅冠的錄取通知書。某天從礦上下班回家,父親頭抬得很高,一進門就喊:“咱家羅冠,升學成績是重點班的,全班第一!”后來,羅冠就上了初中,上了高中,又上了大學,大學畢業留在上海。而父親,卻在羅冠上大四那年,被下井多年的肺病驟然擊倒,永遠地離開了人世。
羅冠每想起這些的時候,我的眼前也總是恍若隔世般迷離,因為羅冠就是我。
責任編輯: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