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劉秋香 統籌/黃珺

鄭培凱: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耶魯大學歷史學博士,哈佛大學博士后。曾任教于紐約州立大學、耶魯大學、臺灣大學等校。1998 年于香港城市大學創立中國文化中心,并擔任中心主任。現任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咨詢委員會主席。著有《湯顯祖:戲夢人生與文化求索》《賞心樂事誰家院》等三十余部專著。
鄭培凱是史景遷的第一位博士生,上世紀七十年代,他的博士論文圍繞的議題是“李贄、湯顯祖與晚明文化”。他想要研究16 世紀以來早期全球化發展中的文化沖擊,研究福建和江西的環境怎樣造就了李贄和湯顯祖這類思想性文人。這篇論文的評審老師是余英時。
由湯顯祖其人進入明清傳奇,進入昆曲,鄭培凱后來還寫了《湯顯祖與晚明文化》《湯顯祖:戲夢人生與文化求索》等書。作為“青春版”《牡丹亭》的學術顧問,他在推廣以昆曲為代表的優秀傳統文化方面不遺余力。
鄭培凱對湯顯祖由衷敬佩,在晚明政治社會的紛紜變幻中,湯顯祖始終堅持自己的初心,堅持自己的信仰。他尤其鐘愛《牡丹亭》,“生而可以死,死而可以生”的“至情”穿越時空,直抵人的心靈。
《十幾歲》:湯顯祖四次參加會試,終于考取進士,后因上疏抨擊官場腐敗遭貶謫。作為士人,他對政治朝局始終關注。對他來說,退而為文是否只是他不得已的選擇?
鄭培凱:湯顯祖的家境很好,但祖上沒有功名。父親對他有很高的期許,13 歲時,讓他上山追隨陽明心學的泰州學派大師羅汝芳學習。湯顯祖很早就嶄露頭角,21 歲中舉,26 歲時出了自己的詩集,在當時名聲很大。
他第二、三次參加會試不中,大家都覺得跟他不接受張居正的羅致有關。張居正兩番邀請湯顯祖做相府貴客,他都借故不往。直至張居正死后,他才中進士。一個月后,張家被萬歷皇帝抄家。有人問過他中進士的經歷,湯顯祖很清楚地講過:我當年假如跟著張居正飛黃騰達,也會隨著他倒下。有趣的是,湯顯祖在被貶雷州半島時,曾在徐聞遇到同樣被流放到此的張居正的第二個兒子。這些事情,讓湯顯祖有很多感慨。
張居正死后,張四維和申時行兩人先后任首席大學士,他們都叫自己的兒子去找湯顯祖,想要把他羅致門下。但湯顯祖就是看這種事不順眼,這跟他從小接受儒學熏陶,特別是羅汝芳的耳提面命有關。陽明心學講究“致良知”,即要堅持自己的信仰,堅守自己的初心。
在這種背景下,湯顯祖主動要求去南京做了個閑官。進入官場后,他開始創作劇本。當然在這之前,他寫過一部《紫蕭記》,但沒有寫完。
《十幾歲》:《紫蕭記》與《紫釵記》有什么關系?
鄭培凱:《紫蕭記》的創作是被迫中斷的。在寫作過程中,官場上已經流言滿天飛,認為他在批評張居正,這使得他不得不發表未完成的作品,證明自己的創作與政治無關。直到去南京做官后,他才把這個故事寫完,就是《紫釵記》。這個劇本寫霍小玉和李益的愛情故事,基本還是才子佳人的架構,只有兩點稍有不同:第一,批評了運用政治權力宰割他人生活和愛情的權相;第二,利用一個外來的力量——俠客黃衫客,解決情節的矛盾,推進故事走向圓滿。
《十幾歲》:湯顯祖從徐聞回來后,在遂昌當了五年縣令,其間,他開始創作《牡丹亭》。49 歲寫完時,他已經離職回到家鄉臨川。他的個人經歷對《牡丹亭》的創作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鄭培凱:作家寫詩作文,一般是抒發自己的內心。可劇本創作涉及不同的人,涉及社會各個方面,它就不單單只是個人的抒情。我覺得,湯顯祖從寫詩文轉到寫劇本時,已經在思考親情、愛情、友情,以及人際間各種各樣的關系。寫《牡丹亭》時,他已經經歷了社會上、官場上的很多爭執與挫折,受到過貶謫的打擊,且對于在社會關系中如何保有自己的初心有了很深的思考。
《牡丹亭》中有很多場景是以湯顯祖自身經歷為藍本的。他貶謫到廣東徐聞,經大庾嶺到廣州、澳門、陽江、徐聞,親歷了嶺南的風土人情。劇中的柳夢梅是廣州人,他到的香山岙就是今天的澳門,劇中《獻寶》一出就與湯顯祖在澳門的見聞有關。而柳夢梅見到杜麗娘鬼魂的地方就在大庾嶺北邊的南安。把這些地方拎出來看,就會發現,湯顯祖在貶謫路上,一定有很多感觸。在《勸農》一出中,我們也可以看到湯顯祖在遂昌當縣令的經歷。
湯顯祖將這些經歷和感觸轉化成了一個想象的世界。
《十幾歲》:《牡丹亭》不只是在寫愛情?
鄭培凱:傳統的才子佳人劇里,愛情表達都很簡單。書生一見鐘情于漂亮的小姐,小姐一眼相中英俊、有前途且即將中狀元的書生——這是單層面的男女相悅。這個當然很重要,愛情從古到今都是這樣的經歷。
但《牡丹亭》不只是這樣,湯顯祖是個有深刻思想的文學家,他要表達的東西很多。他一生所堅守的人格尊嚴,捍衛真理、不畏強權的抗議上疏行動,以及從遂昌縣令任上掛冠求去、歸隱田園,都與杜麗娘的“情之至”一脈相通。
杜麗娘夢醒之后,要去“尋夢”,還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對理想愛情的追索,為情而死,且“雖九死而猶未悔”。她在冥界也不曾忘情,終因情癡而沖破生死界限,還魂復生,實現了理想的幸福。
《十幾歲》:這是一個堅定不移地追求理想的故事。
鄭培凱:杜麗娘的世間處境,展現了明清婦女共同經歷的心理挫折及對人生幸福的憧憬。杜麗娘的動人之處,不但因為她吐露了內心的情懷與對幸福的憧憬,還在于她敢于去追求、去實踐她對幸福的向往。
到最后,她還要跟這個社會周旋,跟代表社會秩序的父親來爭辯婚姻合法性這個問題。她的父親提出,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以婚嫁。但杜麗娘講她已經死掉了,是閻羅殿里的判官幫她回陽的,她有天地的支持!最后皇帝下令,杜麗娘已經恢復人身,不再是鬼魅,柳夢梅與杜麗娘可以結為夫妻。就是說,杜麗娘自主追求愛情、幸福,獲得了最高權力的認可。
湯顯祖在這個想象的世界里投入了自己的信仰。在道德倫理的重重束縛下,如何追求個體的幸福,最終獲得社會的認可,《牡丹亭》展現了一種路徑,思想境界非常高。
《十幾歲》:杜麗娘是“情之至”的化身,能否請您具體談談“至情”這一觀念?
鄭培凱:“至情”其實就是海枯石爛、此情不渝,詩詞中都有,但比較單一。湯顯祖把它發展到了思想領域,對它進行了深入的思考。在湯顯祖看來,情發展到真摯之極,能超越時間和空間,真實地存在于現實之外。“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就是這個意思。
我們知道,儒家的禮教秩序嚴格,“禮”可以上升到“理”, 宋明理學提倡“存天理、滅人欲”,就是要把欲望消除。可每個人都有感情、欲望,于是,在儒家的道德束縛下,人們只能把自己的欲望包裹起來。
這樣,社會上就出現了一個大問題——人變得虛偽、兩面派。泰州學派認為這種虛偽的狀況是不對的。陽明心學講“致良知”,要發揮良心里面真正的情和理。湯顯祖講情并不是不講理,而是這個理要建立在他相信的“至情”上面。
《十幾歲》:在您看來,這部四百多年前的劇作對青少年來說有什么意義?
鄭培凱:《牡丹亭》我看了無數遍。看好的演員在臺上演出,我還是會禁不住流淚。在今天的社會里,我們都知道愛情要自主,人要追求個人的幸福,要努力實現自己的理想,但四百年前的社會觀念不是這樣。看《牡丹亭》的時候,大家要把自己放回四百多年前的農業社會,放到農業社會的人際關系里面,去理解杜麗娘,理解湯顯祖,理解為什么《牡丹亭》有超越性、前瞻性。
《十幾歲》:能否從您的個人經驗出發,談談您進入傳統文化世界的路徑?
鄭培凱:“裊晴絲吹來閑庭院”,讀來很美,唱來很美,昆曲的舞臺也很美。可不知道古典文學的表達方式,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做“裊晴絲”。就像你沒有學過英文,打開一本莎士比亞,一個字都不認識;從來沒有學過德文,打開歌德,一個字都不認識。不要以為讀過白話翻譯的莎士比亞、歌德,你就懂了西方文化的精義,那是人家翻譯給你聽的。
年輕人要多讀經典的東西,要更深刻地理解經典,不要只通過翻譯本。你耐下心多學習,就知道“裊晴絲”指的是春天的時候,早上起來,陽光明媚,春風吹來,春光動搖。多美的意境!《詩經》《楚辭》你看不下去,要質問自己為什么看不懂。
人類的文明是怎么發展的?就是學。有的時候是比較困難,但我們現在有個詞叫迎難而上。迎難而上學來的東西往往跟隨你一生,于你的一生都有益。我自己也是這樣一路學過來的。
《十幾歲》:經典到底要怎么學習?
鄭培凱:找好老師學,找好的版本學。我們所有人都要學到老,讓自己更好,要做一些事情讓世界更好——這是我給年輕人的一個忠告。
經典之所以成為經典,是因為它是真正的好東西,歷經千錘百煉。再過一千年一萬年,這些經典會不會傳下去?會!而且會有很多像我這樣的人一直在解釋、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