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亮亮,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電力班學員。作品見于《江南》《飛天》《文學港》《紅豆》等雜志,曾獲《飛天》《鹿鳴》等雜志文學獎。出版長篇小說《未曾牽手》,散文集《北風吹過江南》,小說集《高復班》等。
一
羅娜動身的那個清晨,大山震怒。入秋初雪,卻似乎是她進山兩年見過的最大的雪。狂風裹挾著雪粒子肆無忌憚地掃過她的臉,因為沒戴帽子沒戴口罩,臉蛋被打得生疼生疼,不知是自虐還是放縱,也不知是對過去的告別還是懷念,人這一生,都覺得自個兒活得挺明白,該走什么路,該做什么事,一目了然。活著活著卻發現,啥都不明白。真的,連愛都不明白。
前夜她男友問,啥是愛?她確定那是他們最后一夜在一起。他們不是一夜情,也不是夫妻,是恩愛三年的戀人。他們沒像往常一樣躺在被窩里竊竊私語,只端坐于沙發,前所未有地討論哲學和人生。之前,每次男友來找,舍友就開玩笑說,又去談人生?他們從不談人生,只談戀愛。可這次,他們真的在談人生。
“兩年前來大涼山是愛,現在離開大涼山也是愛。”
“兩年前我們在一起是愛,現在分手也是愛?”
“是的。”
“什么是愛?”
小時候,父親打完她說,我是為你好,母親罵完她也說,我是為你好。為我好,那就是愛吧。為什么沒感覺到?大學畢業時,親戚勸她回到那個貧窮落后的小縣城,他們說,回老家來,找工作托關系都有熟人,為你好。辭職時,那個平時并不喜歡她的領導說,留在這里更有前途,外面的世界太復雜,為你好!
這么多人為我好,為什么我這么孤單無助?
一年前,她都沒想過要離開,一年后,果斷離開,沒有不舍。也許每個人內心深處,都喜歡外面的花花世界。
中巴車駛出縣城,穿越峽谷、翻越高山。天色漸明,暴雪被甩在了身后。陽光從東邊的山峰射出,將西邊的山頭照成金色。她曾經癡迷這樣的顏色。那種金色,神圣美好,她懷疑自己就是沖著那股金色而來。三年,從驚喜到淡然,如今忽然有些懷念,想占便宜一樣多看幾眼。是的,她已不屬于這里,今天,她只是告別山區的游客,她將重返繁華都市。看著車窗外綿延不絕的溝壑,和老家的山路有些相似,腦海里浮現出第一次進城的情景。
夜幕降臨后,城市才泛起璀璨絢爛。她走過赫赫有名的中山橋,走上大名鼎鼎的白塔山。西北的初秋略有涼意,她裹緊大衣,用貪婪的眼光攫取城市的閃爍。
“我是城里人了!”
腦海不斷浮現這句話。那件二姨送的大衣在夜色里彰顯高貴沉穩,也許并不合身,但沒更好的衣服。那件衣服,和都市搭配。
她送走父親才過來逛。一家子沒人進過省城,也就她會說普通話。生怕學校再生事端,父親提前兩天送她進城。說是父親護送她,更像是她護送父親。父親在落后偏僻的山溝里做了一輩子農民,向人問話不敢開口,看到路標不識字,一路跟著她,也就是保護她的財產不受損失人身不受傷害吧。她思忖,父親是擔心那幾千元的學費能否交給學校。蘋果收成不錯,家里也不貧寒,但錢要攢下來給未過門的嫂子送彩禮,五萬或是八萬。比起她的學費,那是天文數字。
“你考上大學,不怕嫁不出去。你哥是農民,娶不到媳婦打一輩子光棍。”
不知父親為何這么說。既然這么說,是不是該加句“我家就斷后了。”
她真的沒給家里提要求,她很知足。
“學校有助學貸款。”她平靜略帶冷漠地說:“明年開始我不拿家里的錢。”想了下又說:“上學后我打工賺錢,盡早把這筆錢還給家里。”
父親再沒說話,母親也再沒說話。
按說她該感激父母,沒有父母哪有她?但她想起父親時,不是他的拳頭就是他的腳踢。小時候拿著一個毽子出門,不小心踢飛。隔壁王小胖撿起就跑,她沖上去把王小胖推到在地,把自己的毽子拾了起來。然后就聽見王小胖撕心裂肺的哭喊,王小胖媽媽歇斯底里的咒罵。然后她爸出來了,掄起巴掌給她來了兩下,還不過癮,再來兩下。
“我的毽子,他搶走的。”她憋著沒哭出聲。
“我地上撿的,我撿的就是我的。”王小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爸上來,又是兩巴掌,還不過癮,再來兩下。
她懂了,哪有什么真相,哪有什么正義,拳頭就是真相,巴掌就是正義。后來讀到槍桿子里出政權,一下子就愛上了政治課。
大學讀到心理學,回頭一想,她媽是抱怨式說話,她爸是打罵式說話。也就是拿到高考錄取通知書那天,父母才停止抱怨和打罵。她有些不習慣。爹媽還是爹媽,她還是她。一張大學錄取通知書,有那么大威力?甚至,她爹媽似乎對她恭敬起來。她覺得不該這么想父母,這么想有多不孝,但腦子里就冒出這些大逆不道的東西。
“娜娜,以后當官了要記得,你小時候吃過我家的飯。”
“娜娜,二姨給你這套大衣可貴了,大學畢業好好賺錢,記得給二姨買更好的。”
她家平素很少來人,那夜擠滿一屋子。后來才明白,那是討賬的。她覺得自己不該這么想。她該心懷感恩。
大學宿舍住了四個女生,才知道,城里人和親戚鄰居走動不多。
“我家對面住著幾個人我也不知道。”據說家里在蘭州市中心有兩套房的佩妮,每次談起這個話題都不以為然地說:“我不喜歡被親戚鄰居綁架。”
“那城里多沒意思。”也是來自農村的小娟很懷念鄉村生活,她說:“我家親戚鄰居都對我很好。”
大二期末考試,小娟抑郁了。羅娜百思不得其解。那么一個被愛包圍著的女孩,那么一個每天開開心心的姑娘,怎么說抑郁就抑郁了。
“她就是被親戚鄰居綁架了!”佩妮這么說。
那時候還不明白被親戚鄰居綁架是什么意思。不明白的東西,去書里找。從那會兒開始,心理學書籍擺在了枕邊。直到有一天她恍然大悟。本我,自我,超我。大家都覺得超我最好,高標準高道德要求自己,壓抑本我的野性,然后自我就抑郁了,就分裂了。她不再為自己的胡思亂想而愧疚自責,那才是真實的自己。
小娟在一個假期的住院治療后來上學,她們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天天有親戚打電話發短信給我。”小娟恍若隔世一般說:“我開始都熱情回答。他們以前都對我很好,我知恩圖報。有天很累,我睡得早,電話沒接,短信沒回。第二天醒來一看,幾百個電話,幾十個短信。就一次沒及時回短信,他們以為我出事了。我爸媽快急死,就差沒報警趕到學校來。”
羅娜聽著有點后怕,想到自己父母。他們就算急死,也不會趕來學校。
“他們就開始罵我。罵各種難聽的話。不懂事,沒良心。”小娟嘆口氣說:“我就開始自責,直到抑郁。做了這么久的好孩子,把自己做進了精神病院。”
小娟的電話鈴聲越來越少,直到短信的滴答聲也消失。她半夜會打呼嚕,早晨會睡過頭。然后,再沒抑郁過。
羅娜沒想到的是,與她無關的親戚鄰居綁架,在快畢業時降臨到了自己頭上。
“你大媽家的蘋果賣不出去,說你認識的同學多,讓他們多買點。”
父親在電話里說完這話,她呆立許久。大一刷盤子,大二發傳單,大三做微商,到了大四,家里的錢終于還清,剛松口氣。
“娜娜,你不是在朋友圈賣面膜嗎?把我家蘋果也賣了吧!”三天之后,大媽親自打來電話。她還沒學會拒絕,也不知該如何賣蘋果。面膜也好,護膚品也好,她熟悉女生需要的商品價位,統購進來,零售賣出。大媽家的蘋果幾萬斤,對她而言是個太大的數字。就算賣掉百來斤,也是不可能實現的數量。
“你大媽說你沒良心,小時候對你那么好,現在你大學畢業要當官,給她家賣個蘋果也不愿意。”她還沒想出個賣蘋果的方案,她媽的電話就來了。“你二姨家的霞霞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你二姨捎話來,讓你趕緊回縣上上班,給霞霞也找份工作。”
窗外夜色中的城市光怪陸離,她已不再興奮于自己是城里人。佩妮和父母鬧翻了,正在宿舍哭訴。父母給佩妮找好工作,裝好房子,只等她畢業安心上班,早點結婚。佩妮不領情,鐵了心要去深圳。
“我去深圳打工也不留在蘭州。”佩妮氣哄哄地說:“留在蘭州,我大學白讀了,以后孩子考上學,還跟我一個起點。”
小娟說:“蘭州多好,我在蘭州找不到工作,只好回天水。”
“你們有工作,記得來看我。”李靜剛從自習室回來,放下厚厚的書包,一屁股躺在床上。這個高個女孩唯一的興趣是讀書,最大的目標是當個老師,和孩子們一起讀書。
羅娜沒有說話,腦子里全是父母和大媽二姨的聲音。她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自己的工作都沒著落,親戚還期待著她給別人找工作。
宿舍的燈關了,她佇立在窗前。她喜歡這種感覺,自己在暗處,似乎可以透過窗戶,偷窺這個世界的全貌。學校不遠處有家歌舞廳,夜夜泛著狡黠的光。她能想象里面的燈紅酒綠,她曾經害怕,也羨慕。經不起同學邀請,她猶豫著進去過一次,還是害怕。當燈紅酒綠四個字落到實處,她不知如何招架。
這個熟悉的城市如此陌生,夜夜有妖艷的光線照射著嫵媚的身段,夜夜有農民工躺在立交橋下。她也走到了十字路口,不知如何抉擇。熟悉的老家小城那么陌生,父母親戚也那么陌生。逃離,似乎是最好的選擇。
作為家里的好學生、乖孩子,她還是試探性跟父母介紹了宿友的情況。深圳那是什么地方?父親急了。女孩子很容易學壞。她媽對她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肯定。你是村里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姑娘,墳上已經冒了青煙,那研究生什么的,不是咱的命。
佩妮開開心心去了深圳,家長無法阻攔一個一心往外跑的姑娘。父母惋惜她丟掉國企的鐵飯碗,卻慶幸她找到待遇更好的外資公司。小娟回了天水,她開玩笑說,離康復醫院近。李靜如愿考上西北師范大學的研究生,她家并不寬裕,靠周末給附近孩子輔導作業賺錢。用她的話說,上了西北師大研究生,輔導作業更加名正言順,繼續讀博當大學老師指日可待。
羅娜送走宿舍每一位姑娘,獨自坐上火車去大涼山。女伴們沒問她為什么,紛紛說,我們會組團來看你。她微微一笑,接受好意。心里深知,就此別過,天涯各一方。
初秋的大涼山冷氣襲來,卻沒有想象中那么可怕。雖然旅游和工作是兩碼事,但她一眼就喜歡上了這里。各縣人才短缺,她幾乎沒有復習就跨專業考入一家縣城的重點中學當老師。
小時候家里擠大炕,長大了學校擠宿舍。如今正合她意,兩人一間宿舍,舍友和男友住一起,偶爾吵架鬧分手才回來。多數時間,她都能享受一個人的自由。她自豪地跟大學宿友說,我免費住山景房呢。早晨醒來,側頭一看,窗外的山峰在旭日的渲染下泛著金色的光芒,她就笑了。周末賴床,陽光偷偷跨過山巔,輕撫她的面頰,她又笑了。工作并不緊張,收入倒也不差。她覺得這樣過一生,與世隔絕,就很美好。
一個月后,她戀愛了。
愛情來得那么快,措手不及,毫無防備。
她根本沒想去戀愛。她深知自己的原生家庭,她還沒有愛的能力。那是個周末的夜晚,她縮在被窩里扳著指頭數縣城的飯館。說是縣城,跟內地鄉鎮差不多。川菜、冒菜,吃過無數遍。想來想去才發現,她是不想出門。在饑餓與賴床之間糾結到將近十點,肚子猛烈反抗,她氣嘟嘟穿衣出門。
大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她要走一段路才能找到飯館。夜色中出現幾只煙頭在前面閃爍,繼而聞到一股酒味,繼而看到幾個男人。他們站在面前,并不說話。這里多民族聚居,她分不清是哪里人,但感受到了危險。她斜著往前跑,沖到一個男人懷里,繼而聽到放肆地大笑穿透她的身心。
“干什么呢?”一聲大吼劃破深夜,也驅散了煙味和手臂。
她喘著氣在慌亂中抬頭,看到一身警服。山區深秋的夜晚干燥寒冷,走路都會心跳加速呼吸加重。她極想緩和過來,喘氣聲卻更重。她忽然想哭,但時機不對。
“沒事了!”警服安慰她。短短三個字,她聽到了川味,感到了安全。
他叫羅剛,老家成都,當地民警。他帶她吃了川菜,送她回到宿舍樓下。
一切來得那么突然,緣分天注定。她在學校加班到晚上,他來接她。她半夜想吃東西,他來陪她。
“你看我們都姓羅,可能祖上是一家,不合適。”她說:“說不定是走失的兄妹。”
他沒說話,擁她入懷。那是一個寒冷的夜晚,他們喝了不少酒。他送她到樓下,到宿舍。
起初,她總會問他,你喜歡我什么?后來,她開始問自己,我們這是愛情嗎?他們一起溫暖地度過了寒風刺骨的冬季,開心地度過了野花滿山的夏天。她不再問對方,也不再問自己。管它什么是愛情,管它什么原生家庭,管它什么愛的能力。他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就這么簡單。
次年國慶,畢業一年,宿友聚會。她帶著自足前往。自足多么重要,世人皆被欲望慫恿,可欲壑難填,哪里是頭。只有自足,才會美好。火車到蘭州已是深夜,夜色中的城市泛著璀璨的光。她突然有些感動,似乎從世外而來。想起初次到省城的激動,不知為啥,又有了那種激動。難道內心對城市有向往?從小印在骨子里的向往。她以為自己的人生是直線,起碼也是曲線,沒想到是個圓,走了一圈又回到原點。
佩妮從深圳來了,帶著南方女性的風情。小娟從天水來了,帶著工作女性的干練。李靜從學校來了,帶著校園女生的清秀。
晚飯安排在一家檔次很高的酒店。羅娜在老家沒見過這樣的酒店,在山區更沒見過。她新奇地打量豪華的裝飾。漂亮的服務員小姐姐倒茶時,她忙不迭起身感謝,宿友們驚訝地看了一眼,繼而投來溫和的微笑。她感覺到了,那微笑代表著大家容許她沒見過世面。羅娜自己笑笑,沒有生分,直到看見合影,她有點懵。一年時間,竟然老了。皮膚粗糙,穿著老土,和她們格格不入,是老師和同學的差別,是媽媽和女兒的差別,是農村婦女和城里姑娘的差別。佩妮辦公室里好幾個博士碩士,讓她有占便宜的感覺。小娟說她想考公務員,好的單位都招研究生。李靜說后悔沒有考北京師范大學或者華東師范大學,她讀博一定要去北京或上海。羅娜靜靜聽著沒有開口,學校里沒有研究生,更沒有博士。她從未為自己的學歷焦慮過。
別人都開開心心,她悶悶不樂。悶悶不樂不只是變化,那似乎已成她的性格。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了討厭的父母。宿友身上迸發著青春的光芒,各種段子各種梗,她聽得一頭霧水不敢搭話。她喜歡這樣的氛圍可無法融入,以前在家里習慣了抱怨式打罵式說話,這一年,她覺得找到了幸福。突然發現,她還是生活在沉悶中。
更讓她沮喪的是,回到家里,她看著父母很順眼。沒錯,她去了比老家更偏僻的地方,已經適應那里。她想起佩妮說父母去深圳后,覺得蘭州好落后,為女兒當初的決定點贊。羅娜明白,她的家人親戚不會為她點贊。他們依舊在抱怨,你去發達地方倒好,你去了比老家更偏僻的地方。你不回來幫親戚鄰居就算了,還把自己廢了。
山區正午的陽光依舊那么熱烈,但羅娜感覺不到任何溫暖,就連羅剛的擁抱,也那么冷淡。小別勝新婚,是一句騙人的話吧。
“娜娜,你變了!”相處一年,分開幾天,被窩還是原來的被窩,羅剛卻覺得,人已不再是原來的人。
“羅剛,你到底愛我什么?我們之間真的是愛情嗎?還是兩個孤獨的人在一起排遣寂寞?”
“你在蘭州不止見了宿友吧?”
前所未有的陌生,就算在一個被窩里,也能感覺到對方的冷淡。隔著兩層睡衣,像隔著千山萬水。
學校來了位姓高的寧波支邊干部當代課老師,局促的辦公室容不下他的外套。蘭州聚會之后,羅娜才開始注意各種衣著。高老師和當地人一樣,進了辦公室很隨意地將外套一搭,椅背、桌角、雜物堆。羅娜始終覺得,他的外套很礙眼,不屬于這樣,不應該那么搭著。
“寧波是不是有臺風?”那天下午,辦公室就剩兩人。羅娜想起親戚說,浙江那地方很差,有臺風。
“有啊。”高老師笑著說:“年年有臺風呢。”
“臺風很可怕吧?”
“臺風,怎么說呢,等待臺風的心情,就像小姑娘等待初戀男友,怕他不來,又怕他亂來。”
兩人笑成一團。羅娜從高老師的笑聲里,聽到了海的聲音。上大學時,佩妮跟父母利用假期去三亞,回來給每個人一個海螺。耳朵湊近海螺,會聽到海的聲音。她沒想到,一個人的笑聲里,也會有海的聲音。
羅娜知道,自己的命里沒大海。可每個人心里,是不是都有一片大海。
三個月后,高老師走了,那件無處安放的外套,留給了辦公室的劉老師。他說,那是特意為短期支邊買的,回到寧波用不著。沒過一周時間,那件外套就沾滿灰塵,不再格格不入,而是和簡陋的辦公室融為一體。衣服還是那件衣服,穿在不同的人身上,呈現不同的氣質。
“我認識你們一個老鄉,初中畢業,寧波打工,自學考大專、考本科,現在還準備考研呢。如果你真心想留在這里,也是好的。內心想走出去,就早點起身。”
“短期支邊,體驗生活,不見得有多偉大。”那晚,羅娜終于忍不住和男友討論是否離開的話題。羅剛說:“我們常年默默服務默默貢獻,我覺得還是我們偉大。”
羅娜自知談不上偉大,她只是逃避生活。自身越來越暗淡,毫無能量,談何服務,談何貢獻。
每個人出身不同,但不影響有想法。羅剛說,我去發達地區打工,只能在工廠,但在這里,可以做一個更有用的人。娜娜你也一樣,你去外面能做啥呢?在這里帶著學生,幫助他們實現夢想,這才是有意義的人生。
平素寬松的睡衣腰帶,忽然像繩子一樣緊緊勒著她。就連寬松的領口,都像繩子,勒得她喘不過氣來。什么是愛?愛就是一根繩子吧。
二
羅娜從迷糊中醒來,側頭看到窗外神圣的大山。大山沒有變,她變了。神圣只是腦海里冒出的一個詞語。她對大山早已失去興趣,如同對隔壁房間的男人。她習慣性給身邊的孩子拉拉被子。放寒假了,終于可以陪孩子睡個好覺。她也只有每年這個季節,才能懶散地靠在床上,想一些遙遠的往事。
她總是想起那個早晨。陽光從東邊的山峰射出,將西邊的山頭照成金色,她意氣風發告別山區重返都市。她還能想起那天的發型和衣著呢,小劉海、大呢子。那時候真年輕啊,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就三年了。才三年嗎?好像已有十年。她想笑笑,笑不出來。每一步都覺得自己很對,為何走著走著,走到了今天,過著過著,過上了討厭的日子。
她腦海總是浮現那個清晨,卻壓抑那個場景再現。這種糾結和矛盾有一點沮喪、有一點無力。真的只有一點,并不那么強烈。喜歡什么或者討厭什么,都不那么強烈。生活最可怕的樣子,是沒有知覺。
三年前,不是這樣。她興高采烈回家,興奮洋溢在臉上。山區支教兩年,要資歷有資歷,要能力有能力。家人用史無前例的熱情歡迎她回歸。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父親用粗糙的大手摩擦嘴唇和下巴。那個曾經讓她嫌棄的動作那么親切,她甚至想上前擁抱父親,撫摸他大地一樣干澀而溝壑的臉。
“回來就好,找個好婆家,好好過日子。”母親拉著她的手,手指和掌心之間的老繭刺疼了她的心,刺出了淚花。
她擦了把眼淚,身邊的孩子也隨之動了下。她又拉拉被子。明知蓋得嚴實,還是習慣這樣。孩子笑了一下,長長的睫毛都跳動了。窗外的陽光越過雪山,照到孩子臉上,泛著神圣而潔白的光,甚至某個瞬間,她在孩子臉上看到了金色。大家都說,這孩子干凈,像大城市的孩子。誰說不是呢?孩子肯定要去大城市啊。
她重新靠上枕背,讓思緒回到從前。忽然有些懷疑,三年前回家是那樣嗎?那會她對父母沒那么深的情感。那種情感,是生了孩子才有的。
三年前,夢想并沒有照進現實。她在家里復習公務員考試,總是被提親的媒婆打斷。今天是領導的兒子,明天是老板的兒子。侄子已經會跑,總是蹦蹦跳跳進來說,姑姑,姑姑,給你提親的又來了。
“媽,你別讓媒婆來了。”母親到房間來,欲言又止。她央求母親說:“媽你別催我,考上公務員,才能找個好婆家,你老急啥呀?”
“公務員說考就能考上的?”嫂子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人還沒進屋,母親就把自己躲到一邊。“老大不小了,天天在家里吃飯不干活,自己好意思?”還是嫂子的聲音,還是沒進屋。她想發作,卻看到母親的臉色。
她選擇離家出走,在縣城租房子,安心復習。讀到《孔雀東南飛》,悵然若失。劉蘭芝回到娘家,也是這般待遇。原來千年下來,中國的女性,還是沒有逃脫命運。她相信自己會逃脫,她像高考復習一樣認真。考上公務員,嫁個好老公。她會讓哥哥嫂子看到自己的出息。
三個月后,成績公布。筆試差了一點點。無數次設想過,到了面試,她會亮出山區支教經歷,定有優勢。萬沒想到,面試的機會也沒爭取到。更沒想到,身上現金所剩無幾。山區兩年,收入不菲,花銷也大。關鍵是,從沒想過攢錢。自己吃飽,全家富足。每月工資,花在吃穿上。再回家去?面上拉不下。待個三五日可行,三五月不敢想象。再說,不正應了嫂子那句話,公務員有那么好考嗎?心頭一驚,忽然發現,自己啥都不會。在這個小城里,打工都不易。端盤子洗碗?超市當售貨員?年輕時,總覺得可以選擇的路很多,其實并不多。社會將敞開的大門一扇一扇關閉,最后,逼你走上那條路,那條自己并不喜歡的路。原來,并不是自己選擇了走哪條路,而是,你不得不走那條路。
年關將至,大學宿舍的女伴們開始相約聚餐。她不想開口,或者說,不敢開口。同住四年,畢業兩年,怎會天壤之別?是原生家庭問題嗎?像佩妮那樣富裕的孩子也不多。自己考研,也會讀完。去了南方,也能混下去。條件不比別人差,怎會過成這樣?
那年最寒冷的時節,老家的縣城飄起紛紛揚揚的雪花。她坐汽車到蘭州,轉火車到成都,再轉火車坐汽車去大涼山。在那里,她才安心,才安全。她想起和羅剛一起溫馨的時光。羅剛才是真心對她好的人,勝過哥哥嫂子。自從上次離開,就斷了聯系,但她相信,他們之間,還沒結束。她想給他一個驚喜。
山區的縣城還是那般熟悉的模樣。泥濘的路面,溜達著的小狗。相比離開之時,更加蕭條,路上的行人,也稀疏得很。有些安心,有些忐忑,這真是喜歡的地方嗎?這真是自己應該的選擇嗎?可是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宿舍樓下莫名地熱鬧,湊近去,一些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有人看到她,顯露出驚愕,有人會心地笑。她知道是有人結婚辦喜事,可這跟她有什么關系?在眾人的歡呼和鼓掌中,一對新人從樓道里走了出來。
羅剛,是羅剛,新郎是羅剛。她幾乎要跌坐在地上。羅剛也看到了她,朝她微笑、點頭、揮手,示意她往前走。身邊有人喊,羅娜,一起去喝喜酒。
她真的去了。她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她喝了很多酒,跟很多人說話。教育局的領導也在,你本來就是咱們的優秀老師,先給你安頓個地方住下,開學了你直接來上班。編制嘛,慢慢再想辦法。她打內心里感激他,跟他說了很多話。直到酒席散了,他扶她回到一個陌生的宿舍。她太委屈,當著他的面大哭一場,然后昏昏睡去。
次日,教育局領導和一名中年男子同來,幫她收拾屋子。屋子跟之前宿舍一樣格局,兩室一廳。一間住著個女老師,放假回了家。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內心感激教育局領導,也明白他的好意。同來的中年男子姓方,在當地人民醫院工作。個子不高,但挺精神。老家樂山,也是一口川味,做得一手好菜。沒羅剛帥,但比羅剛體貼。兩個男人飯后告辭出門,教育局領導又折回來小聲說,方醫生看著成熟,其實剛三十出頭。停頓了下接著說,去年離婚了。
羅娜沒想到,自己的男友變成了別人的新郎,自己的宿舍變成了別人的婚房,卻迎來一個新的房間新的男人。談過轟轟烈烈的戀愛,再獨居數月,尤其是有家在旁不能回,讓她對家有種前所未有的期盼。縣上為引進人才安排宿舍,婚后是否還能繼續住宿并不知曉,之前都沒想過要結婚。如今方醫生闖入她的生活,倉促了些,權當相親吧,她這樣安慰自己。于是接納了方醫生隔三差五來看她,直到變成期待。
“周末去我那吃飯吧!”方醫生謹慎地發出邀請,繼而說:“我那方便。”他滿臉堆笑,沒法拒絕。
山區的冬天異常寒冷,但是太陽出來就很熱烈。羅娜特意買了兩斤蘋果前往。本意去買香蕉,看到蘋果酷似老家出產,想起大學畢業時大媽讓她賣蘋果。先是一陣委屈,之后又想,放過別人就是放過自己,放下才能拿起。于是,她買了兩斤蘋果。
方醫生在樓下等她,西裝筆挺。上樓進屋,溫暖撲面而來。一桌子好菜,噴香噴香,家的感覺。忽然發覺,很久沒有受到這般款待,一股感激之情涌了上來。從小沒受過寵。和羅剛一起,愛得熱烈,但沒有被寵的感覺。方醫生也不是特意寵她,但感覺到了溫暖,那種恰到好處的關懷。
“方醫生,這房子不像宿舍啊!”
“別叫方醫生,叫方哥就行。這房子啊,去年才買的。喜歡這地方,不想回老家。離婚了嘛,買了房子,想住到老。”
想住到老幾個字,打動了她。如果她能有這么一套房子,她也想住到老。
“你那做飯不方便,可以搬過來。”方醫生直視著她說:“我這有個房間空著呢。”
她真的搬了過去,不對,是搬了過來。這一住,就是三年,孩子都三歲了。
從內心講,羅娜還是感激方醫生。她落魄時,方醫生給了她溫暖的家。三口之家,一個醫生一個老師,一個漂亮寶貝。宿舍幾個同學來看她,都羨慕不已。她們說,這才是歲月靜好,愜意人生。小娟回到天水,嫁了個康復醫院的醫生。她說,這樣最安全,隨時有保障。去年也有了孩子,這幾天,兩家的老人搶著帶孩子,過兩天,兩家的老人賭氣都走了。小娟說,我都不敢產后抑郁,得管孩子啊。佩妮被父母催婚也很委屈,結什么婚,生什么孩子,我自己都過不好。大家笑笑說,有錢人家就會哭窮。
各有各的人生路,各有各的辛酸和委屈。按說她該滿足,自足多么重要。方醫生就是個自足的人,按時上班,按時下班,小酒喝喝,電視看看。這是他的優點,也是缺點。新婚伊始,兩人卿卿我我賴在家里。時間久了,她想出去走走。方醫生說,太陽底下無新事。人家削尖腦袋到山區旅游,你已經在天堂了,還想去哪里?要不去成都吃火鍋?在方醫生眼里,唯一值得去的地方就是成都。“你會挽著我的衣袖,我會把手揣進褲兜,走到玉林路的盡頭,坐在小酒館的門口。”婚前他們去了一趟,那真是個舒服的城市啊。都江堰、青城山,成都有那么多美好的地方,都沒去。每天除了火鍋還是火鍋,吃到她生瘡便秘。方醫生還說,知道我們成都姑娘為什么這么白嗎?火鍋排毒啊。羅娜說,你也不是成都人,別張嘴閉嘴我們成都。方醫生說,人要有感激之情,有奶便是娘,喝哪里的水就是哪里人。他吃著火鍋和隔壁人聊天,他說,我們大涼山風景最好。她想冷笑,認識以來,他根本沒去哪里旅游過。她覺得方醫生沒變,她也沒變,時間變了,于是優點成了缺點。又覺得人總是會變,社會也在變。不同年齡,不同地域,需求不同,興趣不同。
方醫生的興趣只有吃。這也不怪他。當初兩人在一起,最吸引羅娜的,就是他的廚藝。每當發現媳婦情緒不好,方醫生就會殷勤地問,想吃什么?她其實很喜歡方醫生這一點。哪個女人能拒絕美食呢?可總覺得還缺點什么,缺點什么呢?她不知道。
微信群越來越多,從小學到大學。都是同齡人,卻有完全不同的生活。小學同學曬聚會,中學同學曬娃,大學同學曬工作。宿舍也建了微信群,開啟訴苦模式。小娟天天抱怨婆婆帶孩子野蠻,還教育她怎么帶孩子。佩妮成了考證狂,沒有過硬的證書,很難立足發展。李靜在北京師范大學讀博,天天抱怨導師折騰她。
自足是跟自己比還是跟別人比?她逐漸發現,她只是跟自己的過去比,甚至是和父輩比,或者和小學中學同學比。她確實過得好了,甚至還很優秀。可比起同班畢業在北上廣深的同學,她就是個十足的農村婦女。佩妮有次說,其實不是不想結婚生娃,是不敢。工作壓力太大,沒時間陪。不能帶出優秀的孩子,會害了孩子害了自己。李靜說,是啊,我們的孩子,不是跟父母比,也不是跟我們比,是跟全世界的孩子比。佩妮回應她,資源有限,若不優秀,不如沒有。這個時候,羅娜和小娟會停止討論孩子。她們會一邊洗尿布一邊看信息,但總覺得,那已經不是自己考慮的問題了。
但怎么能不考慮呢?小時候村里人罵別人家孩子,有娘生沒娘管。已經生了,無法回頭。既然生了,該管要管,該教要教。怎么管?怎么教?她其實看過不少心理學書籍,包括嬰幼兒教育、發展心理學,真到實操,手足無措。她又想起自己的原生家庭來,父母從小打罵她。那會發誓,有了孩子,絕不打罵。真的,她和老公從不打罵孩子。結果呢,孩子剛會說話剛會走路,就打罵他們了。開始覺得可愛,現在已成習慣。訓斥幾句,哇哇大哭。老公忙不迭去哄,還要批評她幾句。她才發現,他們走到了父母的反面。她以為躲過了原生家庭的影響,根本沒有。老公人到中年,對孩子格外溺愛。他說,咱兩都是大學生,有正規工作,孩子能差到哪里去?不能這么說啊,咱們這里教育落后。教育落后怎么了?你老家教育也不先進,你不也考上大學了?
老公的話好像對,又好像不對。她在宿舍群里一說,就被狂批。這是幾百年前的思維吧?我們那會生活條件差,師資力量差,家里只要不是特別困難,稍微聰明點,用功點,就能考上大學,現在可不行。現在的孩子都聰明,生活條件好,父母文化高,起點不一樣。李靜說,到了北京讀博,才知道教育已經發展到何種程度。自己的同事,很多兩口子都是博士,孩子從小接受優良教育,英語、編程這些課程,小學就比我們高中厲害。佩妮說,到了深圳上班,才知道社會已經發展到什么程度。當我們還在為孩子考學犯愁時,別人家的孩子早都開始精英化教育,很多同事的孩子,一看就有貴族氣質。羅娜自然相信這些,沒想到小娟又補了一刀。小娟說,她現在想起當年佩妮的話,特別后悔回到天水,大學白上了,孩子的起點跟自己一樣。
看著在地上爬來爬去的兒子,羅娜遭遇萬般打擊。論起點,這地方的教育比老家還落后。精英、貴族,這些詞語離她太過遙遠,又似乎很近。因為,她能預見到,李靜和佩妮以后有了孩子,會是什么樣。如果帶著孩子聚會,她停止了想象。日子不能這么渾渾噩噩,自己得學習,孩子得學習。她忽然想起幾年前的支邊干部高老師,之前收到教師節祝福短信,彼此加了微信。高老師總在朋友圈發一些讀書群信息,她從未重視,如今想來,錯過太多。
山區的春天來得格外晚,江南桃紅柳綠之時,山區還是白雪飄飄。高老師在群里說,地理決定文化。他五六點就在群里讀書,那時候的山區還是凌晨,多數人要到八九點才醒來。羅娜才發現,自己是老師,初中古文和英語都讀不好。看到差距,找到引領。她早早起來在客廳放聲誦讀,她想給沉悶的家庭一點文化,一點生機。
生機果然來了。老公開始是輕輕說,小聲點。過了幾天,大聲質問,干嗎呢?還讓人睡覺不?她沒想到老公會這么火大。愛吃的人也愛睡吧,清晨的睡眠更加珍貴。她回應說,給娃營造一點讀書氛圍。老公怒氣未消,發神經吧,娃在睡覺,別吵醒了!
真吵醒了,娃從房間瞇著眼走了出來。羅娜趕緊說,寶寶,來跟媽一起讀書。兒子看到媽媽,一言不發,放聲大哭。老公在里面喊,大清早的,雞犬不寧。
羅娜驚訝于老公的脾氣突變,卻并未生氣,也沒有放棄。情緒對抗只能消耗能量,要做成一件事,必須凝神靜氣,講究技巧。整整一天,她通過各種方式威逼利誘兒子讀書,均已失敗告終。
晚飯時分,她想緩和氣氛,好好和老公聊聊,達成一致意見,督促孩子讀書。
“娃這么小,讀什么書?”剛一開口,老公就不耐煩地說:“你是老師,沒聽過拔苗助長?孩子到了六歲,才有思維能力,才能好好讀書。現在就是玩,別把孩子的天性泯滅了。”
羅娜沒想到老公還有一套教育理念,準備好的話瞬間忘了。她是個不善言辭的人,知道說不過老公。但她相信自己,她不會放棄。
雞犬不寧成了家庭的日常。公雞還沒打鳴,方醫生就被客廳的讀書聲吵醒,繼而被兒子的哭鬧聲打斷。他越來越厭煩,這是人過的日子嗎?
羅娜下班回家,發現家里多了兩個老人,公公婆婆。一個站在客廳里,冷冷地,一個斜靠沙發,抱著兒子。她一時沒反應過來,顯出驚愕。公公婆婆都沒說話,倒是兒子提醒了她,爺爺奶奶來了。羅娜忙不迭打招呼。坐月子時,老人來過,之后兩年,聯系很少。她走進廚房,老公正在洗菜,頭也沒回。
“為什么不告訴我一聲?”
“我不想讓你毀了孩子。”
一直寬敞的客廳忽然局促,她不知何處安身。
晚飯過后,兩位老人去了一個房間。她準備帶孩子回另一間房,兒子突然冒出一句,我要和奶奶睡,喊完跑了。她一時心慌,轉頭看老公。電視里正在放天線寶寶,本來給兒子看的,老公看得不亦樂乎,無暇顧及她的眼神。
她明白,經過這么一段時間,孩子煩她,爺爺奶奶帶了禮物,溺愛有加,自然被引誘而去。她回到房間,等老公來睡。分居太久,情感疏遠,同床共枕,會有溝通。一覺醒來,聽見客廳傳來呼嚕聲。
胸口憋得難受,想罵人,想打人,無處開口,無處下手。她在宿舍微信群里發了一句,真羨慕你們還沒結婚的,我快瘋了。沒想到小娟秒回一句,我想離婚,舍不得娃。李靜和佩妮竟然也沒睡。李靜說,如果家庭生活不幸福,孩子也不會快樂,長大容易出心理問題。小娟說,可離婚了,誰管我娃,娃太可憐。李靜問她,你公公婆婆不是在看娃嗎?小娟說,就是這個問題。我公公婆婆,我受不了了。娃小時候,寵得不行,現在會跑會動了,天天對娃指手畫腳,這也不對,那也不對,應該這樣,應該那樣。你知道他們那一套東西嗎?也不知道他們哪來那么多規矩。
羅娜萬沒想到,自己想吐槽,引來小娟訴苦。不是溺愛就是責備,這難道是中國家長的通病?小娟說起自己老公,好吃懶做,最過分的是,反對她看書。天天問她,你看書有什么用?佩妮問她,那他平時喜歡什么?喜歡什么?打游戲啊,看電視啊。難道他覺得打游戲比看書更有用?有用沒用不知道,反正他覺得更有意思。李靜插話說,很多家長,自己覺得讀書沒用,又逼著孩子讀書。家長自己不學習,孩子不會有讀書習慣。
羅娜覺得李靜已不是從前的李靜。自從到北京讀博,李靜的見解完全高出她們一截。她私信給李靜,講述自己近況。李靜說,之前不好意思跟你和小娟說,怕影響你們婚姻。現在出現問題,可以實話實說。你們結婚太早,太倉促。跟一個人過一輩子,還要生孩子。考察過對象的父母嗎?遺傳很重要,智商會遺傳,習慣會遺傳。羅娜說,現在說這些來不及了,我跟小娟一樣,離婚舍不得孩子。李靜說,女人都一樣,自己的骨肉,誰舍得?可是,自己過得不好,孩子怎么會好?孩子需要榜樣。自己優秀了,孩子才會優秀。公公婆婆老公不會改變,孩子勢必和他們一樣。羅娜就沒奢望過他們會改變。那你在這樣的家庭里,能一枝獨秀嗎?
不能一枝獨秀,只能我行我素。次日清晨,羅娜繼續在客廳大聲誦讀。方醫生被驚醒,掉下沙發。
“你有病吧?”他跳起來,勃然大怒,呼著粗氣站在羅娜面前說:“你他媽是中毒了吧?跟著那個姓高的讀書是吧?他是什么貨色你不知道?勾引我們單位護士,你他媽的,是不是也跟他有一腿?”
“你胡說什么呢?”
“我胡說,你自己干過的事,自己不知道嗎?”
“我干過什么事?”
“你干過什么事?這孩子他媽的是我的嗎?我忍你這么多年,你當我都不知道?”
“你說什么?”
“你說我說什么?”
羅娜氣得渾身顫抖,眼淚流了出來,卻聽到旁邊兒子的哭聲。公公婆婆和她老公一樣,怒目而視。
三
羅娜離開山區的那個清晨,天氣和心情一樣清爽。陽光從東邊的山峰射出,將西邊的山頭照成金色。車窗外的大山泛著神圣的光。大山沒有變,她變了。不是心情變了,而是人生變了。她依舊熱愛這些山川,也無愧于這片大地。七年,懵懂少女成了中年婦女。如今想起羅剛的話,偉大說不上,奉獻配得上。來了也是愛,離開也是愛。一個人,只有當自己走在時代前列,充滿正能量,才能談奉獻。如果自身落后于時代,即使一片丹心,怕也成為社會拖累。七年下來,說不上桃李滿天下,但培養了一批一批優秀的學生。最近幾年,大涼山邁入高速發展的快車道,內地高端人才源源不斷引入。羅娜自知,她已落后于時代,就算想奉獻,也得去充電。
前夜方醫生和兒子為她送別。兒子侃侃而談,老師又在課堂上點名表揚他。兒子繼承了方醫生的優點,胃口極好,微微胖了點,但皮膚干凈,就是白白胖胖吧,誰見誰愛。
她沒想到,離別會這么溫馨。雖然上個月才辦離婚手續,但是兩年來,她沒再去過方醫生的家。恩愛的時候,她也極少喊老公,如今還是叫方醫生,不用改口。只是那個家,她以為是她的,到頭來也不是。但兒子總歸是自己的。最初一段時間,方醫生帶兒子到她宿舍樓下,讓兒子自己上樓找媽媽。后來,他大大方方提著禮物到她宿舍,一起吃飯,聊天。畢竟沒有正式離婚,說起來還是一家人。
她無數次當著方醫生的面跟兒子說,讓你爸再給你找個媽媽。兒子不當回事,該吃吃,該喝喝,該笑笑,她也就笑了。方醫生卻認真起來,笑著說,不找了,我命該獨孤終老。兒子瞪一眼,不知聽懂了,還是沒聽懂。羅娜自然明白方醫生的意思,結婚兩次,都是如此,事不過三嘛。
婚前沒問他第一次為什么離婚,婚后更不會問。她覺得方醫生是個好人。宿舍的姐妹們卻不認同。小娟說,你之前都沒說過他是二婚,他肯定有問題。羅娜說,可能是我的問題,原生家庭不好,父母經常吵架,我不會處理家庭關系。李靜說,我們的父母都差不多,原生家庭特別和睦的不多,很多就是搭伙過日子。小娟搭話說,誰不是搭伙過日子?別說上一輩了,現在也一樣啊。我現在睜只眼閉只眼,能不說就不說,能不管就不管。她嘴上這么說,其實從日常聊天能看出來,天天在批評老公批評兒子。姐妹們也常調侃她,是不是嚴于律人寬以待己。
羅娜和方醫生吵架之后,小娟第一個大罵方醫生,支持羅娜離婚。但三秒之后,她就慫下來勸慰羅娜,將就著過吧。佩妮毫不避諱,直言問她,你之前在外面有男人嗎?你兒子到底是不是方醫生的?其他人便停止發言,等待羅娜給出一個明確答復。
那夜吵架,羅娜自然銘刻于心。她驚訝于方醫生竟如此隱忍。他潛意識覺得兒子并非親生,卻能滿臉堆笑過三年。她不善辯解不善吵架,對于方醫生的惡語相向咄咄逼人,她只蹦出兩個字:離婚。這兩個字,她憋了很久。這兩個字,扭轉了戰局。方醫生的父母首先急了。他媽上來拉著兒子的胳膊說,你胡說什么呀,你生出來的時候,額頭有個大包,娃生出來的時候,額頭也有個大包,地方一樣,大小一樣,怎么不是你的兒子?他爸怒目而視的方向,從羅娜身上轉到兒子身上罵道,你都離過一次婚的人了,還要怎么樣?
羅娜的講述讓姐妹們確信,兒子是方醫生的。羅娜自己卻猶豫起來,方醫生為何這么想?她在腦海里排查數遍。那夜喝多,教育局領導扶她到宿舍,難道?不會!她停止這個可怕的念頭,接受了佩妮的分析。佩妮說,你老公吧,估計內心自卑,或者,前妻背叛了他。小娟附和說,估計上次離婚的原因,就是發現兒子不是親生,有了心理陰影。
吵架當夜,羅娜就離家出走,入住酒店。那會,她還沒有心思在群里詳談吵架經過,她只挑重點向李靜詢問意見。李靜說,性情溫和的男人,也許經歷太多,也許隱忍太久。但潛意識里隱藏著暴戾,一旦發作,不可收拾。即便不會發作,也會在日常生活中散發負能量。分開一段時間,對彼此都是好事。
羅娜自己也沒想到,分開便是永久。也許在她的潛意識里,早已想過分開。她已不再是當年迷茫的小姑娘,她有穩定的工作。她只擔心兒子。李靜說,孩子還小,有爺爺奶奶照顧,不會有問題。
重新搬入教師宿舍獨處,羅娜開始認真思考人生。人生啊,你不停折騰,它就不折騰你,你想歲月靜好,它偏偏來折騰你。所以這人生,也不是自己能把握的。畢竟,人屬于社會。自足是很重要,但誰能脫離社會而自足生存?讀讀雞湯佛系一下可以,一個社會人,無法做到不和別人去比較。就說一個宿舍出來的四個姐妹吧。李靜即將博士畢業,糾結于留在北京還是回到蘭州。佩妮的父母,竟然接受了女兒單身不嫁。小娟呢,每天周旋于公公婆婆、老公兒子,斗智斗勇。羅娜覺得,李靜和佩妮那才叫人生,她和小娟,就是混日子,還混不下去。李靜博士畢業,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城市和工作,佩妮財氣十足,可以在深圳這樣的城市,選擇自己喜歡的地段和房型。她和小娟,沒得選擇。人生之路,能否自己把握?三五年看,會有偶然,可三五十年下來,在歷史的洪流中,在社會的變遷下,優秀的人始終優秀,平庸的人始終平庸。年輕時候,想過安穩日子,到了中年,被生活重擔壓得喘不過來。年輕時候,迎難而上,到了中年,反而可能安逸。只是可能,沒有定數。不同的人生,同樣的忙碌,結局大不相同。人生之路,走著走著,有的人越來越寬,有的人越來越窄。
羅娜跟李靜說,你不要管我的處境,你給我指一條明路。李靜說,幾千年來,平常之家,改變命運,無非讀書。羅娜問,我還有救?李靜說,脫產讀研,重新工作。我兒子呢?你不優秀,如何幫他?你可以走得更遠,遠到天邊,只要你是閃亮的那顆星,你就能吸引他指引他。
羅娜選擇了相信李靜。她和村里沒讀書的孩子、小學畢業務農的同齡人、中學畢業打工的同學們,區別在哪里?無非是她上了大學。總有人說,沒讀書也能賺錢。可放眼當下,好的單位、好的公司,哪里還招沒讀過書的人?就連老家的公務員考試,也只招研究生。確實有幾個中學同學在老家開辦公司,被稱為民營企業家,但舉手投足,還是農民樣。她沒有看不起農民,她父母也是農民。她只是覺得,自己應該過得更有氣質,像李靜和佩妮那樣。
羅娜下定決心,辭職考研。忽然發現,還是身無分文。胸口憋得慌,有一些惡心。她被自己氣到。第一次回到老家,她就發誓,以后不論何時,都要好好攢錢,有自己的私房錢。結婚之后,全部收入,做了家用。人生多么荒誕啊,同樣錯誤,一犯再犯。情緒降到冰點以下,比山區的冬天還冷。
好在還有宿舍,好在還有工作。單位里傳了一段時間風言風語,煙消云散。大家都忙著過自己的日子,誰有閑心一直操心別人?她照常上班,不耽誤工作。
經過一段時間沉淀,在情緒無數次崩盤和重建之后,一個長遠計劃浮現腦海。她沒告訴李靜,也打消了向佩妮借錢的想法。人生之路,走著走著,好像沒路了,其實,只是自己停止了走動。不如跑起來,慢跑也行,跑過泥濘,跑過曠野。
兩年時間,她和往常一樣工作、生活。方醫生帶著孩子來,她不拒絕。周末她會主動預約,帶孩子出去玩。她多次向方醫生提出離婚請求,均被拒絕。她也善意提醒方醫生,找個更好的過日子,孩子也需要個新媽媽。方醫生說,我不會和你離婚,我也不會去找。
上個月,羅娜又和方醫生提出離婚,他一口答應。原因不是他找到新人,而是他清楚,娃他媽這次真要走了。
羅娜用兩年時間攢錢、復習,以優異成績考入西北師范大學研究生。她不僅讓同事們刮目相看,也驚呆了宿舍的姐妹們。小娟說,我不好意思在群里說話了。佩妮說,學費生活費,姐給你出。李靜說,來吧,做我的學生。大家才知道,她博士畢業回到西北師大,成了大學老師。小娟自然還是會說話。她說,看著你們真累啊,有意思嗎?我兒子也大了,學習優異,歲月靜好。羅娜笑笑,并不說話。這么折騰,不累嗎?太多的人這么說過她,問過她。她說,就是因為太折騰、太累,才想改變。
時隔七年,重返校園。羅娜內心五味雜陳。佩妮特意從深圳飛來,給羅娜挑選衣服。把你那些大媽裝全扔了,我給你挑學生裝。羅娜可舍不得,她說,留著我媽還能穿呢。佩妮就嫌棄地盯著她,無可救藥地發出“切”的聲音。等到新衣服買來換上,佩妮真的把羅娜的衣服扔進了賓館垃圾桶。佩妮說,我給你住兩天星級賓館接風洗塵。羅娜覺得太浪費,學校宿舍已經可以入住。到了晚上,她才明白,佩妮約了李靜和小娟,采購了大量涼菜啤酒,要在房間一醉方休。
晚上進來兩人,李靜和她的男友,小娟沒來。李靜跟大家介紹,這是我同事。別人不是瞎子,看到來人,戴著眼鏡,文質彬彬,定是男友。佩妮說,今晚是女人聚會。李靜和眼鏡男相視一笑,并不說話。佩妮就走近眼鏡男說,我呢,跟李靜睡過四年,那會,你們估計還不認識,今晚,我要睡她,你呢,趕緊回去。眼鏡男舉手想說話,被佩妮推出房間,喊了句:“明天來領人,完璧歸趙。”眼鏡男一回頭,聽到門砰的合上,房間發出放肆的大笑。
“我就知道小娟不會來。”佩妮一改匪氣,一屁股坐在床上說:“她不想見我們。”
“佩妮,你別亂想。小娟要生二胎,真的走不出來。”
空氣靜默了幾秒。在時間的長河里,那幾秒太長,長到大家都回憶了一遍大學校園。
“來,喝酒!”佩妮打開四罐啤酒,給李靜和羅娜各一罐,自己左右開弓,把兩罐倒進了肚子。
“特別開心。”酒過三巡,佩妮白凈的臉上泛起紅暈,她用粵語味道的蘭州普通話說:“知道為什么嗎?李靜,羅娜,你倆,奇跡!”她搖搖頭,長吁口氣,接著說道:“當初呢,咱們都很平凡,我家呢,條件稍微好點。說實話,我讀研也好,宅家也好,出走也好,我有條件。但是你們,沒得選擇。”她仰頭喝口接著說:“三十出頭,其他同學,相夫教子,我們仨呢?單身,單身,驕傲,驕傲!”
羅娜說:“佩妮,謝謝你,特意從深圳飛來。”
佩妮驚道:“哎呀呀,喝多了,關鍵詞,忘記了。”她又仰頭喝口酒吐了口氣泡說:“你們超越了自我,創造了奇跡。你們走出了不一樣的人生之路。我敬你們一罐!”
羅娜和李靜也拿起一罐酒,一飲而盡。李靜說,我從來沒喝過這么多酒。羅娜笑笑,山區的酒沒少喝,這么放松,這么放肆,多年以來,僅此一次。
“你跟那個眼鏡男啥時候結婚?”佩妮斜著眼挑逗似的問李靜。
“沒考慮呢。”李靜笑著說:“他是我師兄,也是北師大博士,以前挺照顧我。他去年回的蘭州。”
“所以你就跟著來了?”
“不是,呵呵。”李靜一打呵呵,自己臉紅了。她王顧左右而言他,對著羅娜說:“對了,我今天去你們系里,給你聯系導師,天啦,遇到一位師姐,說是你初中同學。”
“我初中同學?”羅娜的酒驚醒一半,湊近佩妮問:“她是不是搞錯了?”
“孫老師,姓孫,叫什么來著?孫琴?”
羅娜絞盡腦汁,無奈酒精作祟,無法集中精力。她打開初中同學微信群,也沒找到一個姓孫的同學,不少網名,無處查詢。她想詢問幾個還有聯系的初中同學,一看時間,已是半夜,只好放棄。李靜確定是羅娜的同學,說了初中校名和代課老師,精準無誤。
佩妮在喃喃自語中打鼾,李靜和她擠在一個床上,沒了聲音。羅娜睡不著。她有些醉意,腦子卻清醒。山區以啤酒為主,幾個朋友一起,周末的下午能喝到凌晨。她一直在琢磨,那個孫老師到底是誰?當年考上高中的三四個人,她都熟悉。她想睡又睡不著,越發焦慮。不管了,打擾吧。她一連給初中三個同學發了信息,咱們一級有在西北師大當老師的同學嗎?姓孫。有人回復說,孫琴,三班的,咱們二班。
一說三班,她立馬想起那個矮矮的小女生。孫琴,沒錯,初中畢業,考上幼師,聽說幼師畢業,考了哪里的大專,失去音訊。羅娜當年還和同學說起孫琴,家庭貧困,父親還有精神問題。那個年代,幼師算高學歷,初中尖子去了幼師,畢業就能工作。大家說,孫琴這娃,不知好歹,父母在家受罪,還不回來上班。她成了大學老師?這怎么可能?
羅娜迷糊中睡去,眉頭還緊鎖未展。次日醒來,李靜不見蹤影。佩妮嘆氣說道,李靜讓眼鏡男接走了,人家是有男人的人,我兩單身狗,打車去學校。
抵達,佩妮并不下車,對羅娜說:“娜,恭喜你,也感謝你,你感動了我,也激勵了我。”她輕輕笑了下說:“我去跟父母告別,下午飛回深圳,明天還要上班。你好好讀書,畢業來深圳,我等你。”
車子疾馳而去,羅娜佇立原地。她知道,佩妮以前看不起她,但現在,彼此進入一個圈子。
發呆間,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對方自我介紹說,羅娜,我是孫琴,你到學校沒?羅娜喜出望外,趕緊答復,我在校門口呢。
孫琴款款而來,有點胖,并不高,卻散發著知識分子的沉穩和溫和。羅娜一眼認了出來,跑步向前,擁抱。
“羅娜,還記得我嗎?”
“孫老師你好,肯定記得啊!”
“別叫我老師,叫名字就好。”
“那不行。”羅娜嚴肅起來說:“現在你是老師,我是學生,肯定要叫老師。”
孫琴陪羅娜逛校園的當兒,講述了她的過往。從幼師到大專,從大專到本科,從本科到博士,她一直在讀書,直到成為大學老師。
“當初,很多親戚也批評我,說我沒良心,不工作,不照顧家人。我媽說,你好好讀書,讀到最高,讀到最好,你日子過好,就可以了。”孫琴嘆口氣,接著說:“我何嘗不想報答父母,讓他們過上好日子。可是,現在,學歷不高,工作不好,自己都養活不起,怎么報答父母?”
“叔叔阿姨還好吧?”羅娜想起自己的父母,問道。
“挺好!”孫琴臉上泛起溫馨的笑容,說道:“我父母也來了蘭州,住一起,給我們看娃呢。”
“家里還有什么人嗎?”
“有個弟弟,去年研究生畢業,也在蘭州上班。”
羅娜羨慕之余,想起自己的父母和哥哥。
“孫老師,你父母在蘭州適應嗎?帶孩子方便嗎?”
“開始也不適應,普通話說不好。孩子小的時候,太寵,孩子大了,又愛批評”。孫琴笑著說:“咱們的父母都這樣吧。我每天跟他們交流呢,現在好多了。”
羅娜想起自己的父母,想起小娟的公公婆婆。老年人真的都是這樣,可是,作為晚輩,有沒像孫琴那樣好好去交流呢?
開學之際,并不忙碌。蘭州到老家的縣城高鐵開通,羅娜決定回家一趟。
父母真的老了。正如她無數次回憶的那樣,父母連口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她擁抱矮小的父親,自己的臉蛋碰觸到父親干澀而溝壑的臉。她拉著母親的手進屋,母親手指和掌心之間的老繭刺疼了她的心,刺出了淚花。哥哥嫂子進來,笨拙的問了句,妹子,來了?哥哥不再年輕,三十來歲的男人,干巴巴的。嫂子的眼神里沒了往日的犀利,溫和地躲閃著。
“你多住幾天,給娃講講課,他學習不好。”哥哥說了一句,跑進來一個少年喊著:“姑姑,姑姑,你來了?”
羅娜只住了一夜,聽父母講村里的故事,誰家老人去世,誰家的娃考上大學,最后落到侄子身上。羅娜滿口答應,我也有假期,放假了,我回來好好收拾他。一家人都笑了,像羅娜小時候。
次日清晨,羅娜要走。離家不遠的大媽來了,端著一碗馓飯。大媽說,娜娜小時候最愛吃馓飯,現在是研究生了,不知道還吃不吃。羅娜自然要吃,也想起大媽家的果園。大媽說,現在蘋果銷售渠道有了,蘋果樹老了。說完又打趣道,果樹跟女人一樣,年紀大了,生不出了。大家哈哈大笑起來。在一片笑聲中,羅娜腦海里浮現出過往,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她又想起二姨和她家的霞霞。眾人搭話說,霞霞沒找到好工作,卻找了個好對象。剛生了二胎,二姨在縣上照顧呢。
母親陪著羅娜去高鐵站,路上還試探性問她,是否要去看看二姨。羅娜說,下次吧。母親沒有執意,她自己,這些年,也和姐妹們疏遠了。畢竟,各家有各家的營生。
剛上高鐵,接到方醫生的微信視頻。兒子看到她,興奮地連喊媽媽。他說,媽媽,我們很多老師夸你呢,說你特別優秀。羅娜眼前一亮,笑著問,真的嗎?兒子說,真的啊,我們老師都夸你,說你有志氣,有出息。媽媽,我也要像你一樣有志氣,有出息。羅娜又笑著說,是嗎?是啊,我要考到南方去,我看夠了山,我要去看海。那你爸爸同意嗎?兒子說,同意啊,我爸是醫生嘛,去哪里上班都一樣。
那個時候,夕陽的余暉穿過窗玻璃,照到羅娜手機上。屏幕上兒子的臉,泛著神圣而潔白的光,甚至某個瞬間,她在孩子臉上看到了金色。原來不止山巔的旭日能照出金色,黃土高坡的夕陽,也能照出金色。
掛斷電話,羅娜笑了。原來,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片海。李靜和佩妮說得沒錯,自己優秀,孩子才能優秀。只要自己是那顆閃亮的星,就能照亮孩子前進的路,就能吸引他指引他。
村莊和樹木在高鐵的車窗外一閃一閃,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別人唾手可得的生活,她要遭這么多罪,受這么多苦,才能爭到。別人順順暢暢的人生,她要走這么多彎路,爬這么多山路,才能得到。
她想起十幾年前,她考上大學,父親陪她進城。她想起七八年前,她公考失敗,獨自坐車去大涼山。一幕一幕,那么近,又那么遠。一輩子好短啊,恍惚間,就走到中年。一輩子又好長,走了那么多路,才走到今天。眼淚無法抑制,像小時候受到委屈。哭著哭著,她又笑了,她的人生之路,才剛開始。前方有多少選擇,有多么艱難,沒人知道。但她知道,彩虹只在風雨后,跨過泥濘,或有坦途。
那個時候,夕陽的余暉穿過窗玻璃,照到羅娜身上,把她自己,也照成了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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