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泰湧



這棵黃葛樹,你不要去觸摸,一旦觸摸就會成為半個詩人。
一千年的時光凝聚,透過光影灑在你肩上,這一千年的詩意也就注入你的體內。
它遺世而獨立,在這塊土地上一站就是千年。這里是川渝交界處,江津區白沙鎮的一個小村,名字叫復建村。它就生長在村里唯一一條石板路的一側。
這座村子應該是圍繞這棵樹生長起來的,甚至不只一次——村名叫復建,由此猜測,或許這棵黃葛樹目睹過村莊的生長和湮滅,然后再生長。
誰也不記得最早村子叫什么名字,但這棵黃葛樹記得,它活了一千年,有一千多圈年輪,每一輪都是一個記憶的磁軌。
但,這棵黃葛樹或許也不記得了,這一千年的風雨云霧,還有樹下來來往往的人和他們的悲歡離合,已經足夠多。有很多它想記住的,一定也有很多它想忘卻的。
我查詢不到這個村子的歷史信息,這個村子沒有走出能被史書或地方志記載的名人,也沒有任何歷史糾葛在這里發生。即便是借助互聯網的便利,我也只查詢到只言片語——這里曾是市級貧困村。
是一條偶然的信息牽引著我前往這籍籍無名的村子。我去這里,就是為了摸摸這棵黃葛樹。
2022年1月,重慶市城市管理局公布了古樹名木普查結果,這棵黃葛樹被確定為重慶最老的城市古樹。因為這個“第一”,很多人都在搜索這個村子,一路打聽。
這是一千多年后的加冕。
在人們的潛意識里,并沒有給它戴上“樹王”的皇冠。黃葛樹在重慶是最普通的樹種,而王者必然要有更多故事,要么是特別名貴的樹種,要么是特別高大或粗壯,要么有文人墨客的歌頌……而它,只是活得長久而已。
長壽,也是人們所渴望的。我去觸摸它,就是想求個吉祥,誰都不能免俗。
可是,沒有人能超脫生死之規律,包括一千年前的宋仁宗。
與中國歷史長河中的眾多帝王相比,宋仁宗也只是“蕓蕓眾生”,“一千年”“帝王”,皆不值一提。
歷覽宋朝歷史,在快進中能發出熠熠光芒的,反倒是那些田野之人,范仲淹、歐陽修、狄青、包拯、王安石……忠臣名將、政壇英杰全出在仁宗時期。
記載那一段歷史的書頁因他們而耀眼。而鄉野間,這塊養育黃葛樹的土地又發生過什么呢?
仁宗時期土地兼并加劇,國家財政空虛,階級矛盾尖銳,農民起義此伏彼起……這塊土地也同樣承受著命運,而黃葛樹只不過還是一棵小小嫩嫩的幼苗。
或許是蒼天的眷顧,讓它躲過了一次又一次的災禍,它會愿意記住那段歷史嗎?
倒推一千年,我們定格在公元1022年,仁宗登基,按例開恩科,柳永也來了。
這次科考,柳永是有備而來。在京城早負盛名的他這一次終于進入進士的大名單,就差朱筆一批??扇首诨实垡豢?,“他那么狂,大宋養不起他,讓他去淺斟低唱吧,何必要這浮名!”
朱筆一揮,但宋仁宗劃掉了柳三變的名字——柳永再次落榜。
“飲水歌柳詞,井臺浮名疏?!蔽沂謸徇@棵黃葛樹,莫名地想起了此人。他和它竟是如此相似,熱鬧處有生命的凄涼,寂寞處又有生命的風光。
白云蒼狗,已是千年。
黃葛樹的胸徑已達到10多米,平均冠幅也近30米,冠蓋半條老街。
當地村民介紹,這棵千年古樹最神奇的地方就是它四季常青。
在重慶看黃葛樹落葉是一道景觀,尤其暮春初夏,一夜風過,金黃色就鋪滿了大地。但這棵千年古樹一年落葉兩次,每次只有一半,另一半依然枝繁葉茂。
黃葛樹是很神奇的樹種,它本在初夏時節換葉,而一旦經過遷移,遷移的季節就是它新生的季節,從此以后每年都會在此時換葉。
這棵黃葛樹雖然沒有遷移過,但它受過雷擊,或許它將這次雷擊當作了新生。
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接踵而至,復建村也在新生。新的公路繞村而建,村子沿公路擴展和生長;產業復蘇,重慶最大的文旅研學基地落戶,城里來的小朋友都會來這棵黃葛樹下,手牽手把大樹環繞起來,嘰嘰喳喳熱鬧非凡。
村里外出的人也漸漸回流。我去的那天是正月初二,老街上正擺壩壩席,分不清哪些是留守的人、哪些是回鄉的人,也分不清哪些是節后還會再去遠方的人。
此時此刻,沉寂的鄉村再度喧囂。黃葛樹的樹蔭將他們遮蓋著,就像幾十年前或者幾百年前,他們的祖輩在這大樹下擺開壩壩席,它枝葉輕擺,讓陽光灑下,灑在他們的肩上。
離開復建村時,我沒有帶走一片樹葉,只帶走了這棵千年大樹贈予的斑駁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