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謙
奶奶睡著了,永遠地睡著了。四月的陽光很是芬芳,照在她的臉上。風一吹,陽光似乎索索抖動幾下,她臉上那塊光斑也像一朵花兒,沉醉了。
我們守在奶奶身邊。她再也不會點著我們的鼻子,用癟癟的嘴說:“小鬼!”奶奶生前又懶又饞,再也不會和我們爭東西吃了。當然,隔壁的大奶奶果真輸給了奶奶,因為奶奶總愛說:王小月呀,她活不過我。
一
我的奶奶叫劉芳芳,她還有個姐姐,不過聯系很是疏落。我奶奶16歲就嫁給了我爺爺,我爺爺在我出生前去世了,所以,我從不知道他的鬼樣子,我只能從墻上那盞走馬燈苦苦追尋他的影子。
我奶奶說:你爺爺呀,手可巧!他會做木匠活,村里那些大衣柜、桌子椅子杌子幾乎全是你爺爺打的。你爺爺打家具的時候,別提多精神了,榫卯沒一點兒痕跡,刨花像雪浪一樣嘩嘩流下來,一件家具打完,你爺爺就像站在雪堆里。奶奶還說:你爺爺呀,還會釘蘿卜錢(過年檐下飄動的掛千),他自己在石蠟上刻圖案,那些圖案有的是“八仙過海”,有的是“五谷豐登”,不知比別人家從集上買的好看多少倍!
奶奶將爺爺親手做的那盞走馬燈掛在墻角。逢到過年,便點上一支蠟燭。風吹過來,身上沁出陣陣寒意,但那火苗暈出的,卻是一汪溫暖。風在撒野,走馬燈在搖晃,火苗在灼灼地顫抖,使人產生一種寬慰和感動,仿佛時光并未逝去,溫暖的日子在眼前,也在將來。我踮起腳尖,伸出胳膊夠走馬燈。我手尖似乎過了一股小小的電流。然而很快,我又縮回手,我的胳膊被奶奶一把扯住:“小鬼頭,一邊兒去!”我摸了走馬燈,奶奶恨我。誰摸走馬燈,她恨誰。
我回頭看著奶奶。她穿著絳色棉襖,黑絨褲子,腳上是三寸金蓮的鞋子。整個一舊式物種。她盯著我,渾濁的眼里有光閃來閃去,仿佛怕我再摸,扯著我的胳膊走進屋里。我一屁股坐到床上。
床很硬,我拉過褥子墊在下面。褥面的牡丹花早已褪色了,散發出頭油的味道。我想起別人說的:你奶奶可懶啦,棉襖外邊穿亮了反過來穿。于是我跳起來,拍打拍打屁股,說過會兒再來。
我是和幾個伙伴來拜年的。那時,奶奶還住在那間老屋里,自己還能動彈。我走了幾步,一回頭,奶奶還在那里瞅著我。
二
我轉一個身,向大奶奶家走去。大奶奶家的房子很亮堂。蘿卜錢在燈光照耀下更加鮮艷,大概剛放了一掛鞭炮,鞭花灑了一地,像被雨澆落的花瓣。腳踩上去,軟綿綿的。大奶奶見我們進來,抓起一把糖,往我們每個人手里塞。我拍拍口袋,大奶奶又回頭抓了幾塊高粱飴放我兜里。我四處張望了一會兒,沒看到順子——我小叔。他大約和村里小伙子們拜年去了。
也罷,不看見他才好。我知道,他是奶奶的“死敵”,奶奶最煩他了。奶奶有三個兒子一個閨女,閨女高高挑挑的,臉像銀盤,唇像櫻桃。一天,這閨女也就是我小姑蘭蘭滿面紅光地走回家來,奶奶正出門去趕鴨子,看到后面跟著順子。她心里本能地涌上一種不祥。此后,她嚴密監視著我小姑的動靜。那一年,我小姑二十歲,順子二十二歲。順子是大奶奶的獨子,上頭有兩個姐姐。那一陣,我小姑動不動就消失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每次回來,臉都像一朵桃花。我奶奶問她,她只是微笑。
我和伙伴捉迷藏。東樹林有許多麥垛。我對小菊說:你在你家大門口閉上眼睛不許看。說著我飛快地往麥垛方向跑。我打算像獾一樣把自己埋進麥垛里。我在一個一個麥垛間挑選著,看哪個更大,更厚實。我轉到最厚實的那一個。突然,我被嚇了一跳,麥垛后邊走出一個人來,她頭發耷在額角,臉上飛著兩朵紅云,一邊走,一邊整理著衣裳。“小姑!”我剛要喊,小姑后面跟出一個人尾巴。是順子。他挒著懷,眼睛半瞇著前方。小姑看見我,站住,臉紅到了脖子根。她一把抓住我,我扭身,魚一樣從她手中滑脫。跑了一會兒,我回頭,她和順子都不見了。我惱他們阻礙了我完美的躲藏。
又有一天,我去奶奶家,奶奶趕集去了。小姑捉住我,變戲法似的從身后掏出一小包瓜子。我嗑著瓜子,小姑說:那天的事誰都不許說!瓜子的香氣彌漫了我的腸胃,也讓我頭腦昏昏然地滿足。我連著點點頭。后來,小姑又塞給我山藥豆、大蝦酥和女孩子都喜歡的紅紗巾。
我保證我啥都沒說。事情的敗露源自大奶奶王小月。大奶奶在麥地看到小姑和順子慌慌張張地走出來。她撿起一塊土坷垃,朝小姑身上扔去,罵她“臭不要臉的!”
奶奶和大奶奶吵了起來。墻壁夾在她們中間,成了出氣筒。奶奶罵順子招惹自己閨女,村里村外多少女人不招惹,偏偏招惹自己妹妹?小姑被關在屋里捂著臉哭。大奶奶在墻那頭毫不示弱,她跳著腳罵。于是罵聲便一疊疊的。在她口中,小姑成了“小狐貍精”“狐媚子”和“臭不要臉”的,說小姑看中了她家的大房子,呸,休想!奶奶更生氣了,這似乎戳中了她的隱痛,她也跳起腳,罵:誰稀罕!我閨女才看不上順子這根蔥!
自此,奶奶大奶奶這一對妯娌的怨就結下了。
三
無論如何,小姑和順子是不能在一起的,這不是明擺著么?大奶奶和奶奶兩個人的丈夫是叔輩兄弟。
話得從老遠說起,老得到了明代。我們趙家一門正是奉明朝皇帝朱元璋的命令從山西大槐樹移民到了山東。我們家譜最早可追溯到明代的趙信,趙信有兩個兒子,后來,他們的后代又河流一般不斷分化,現在,一支在青州市里,另一支來到了彌河鎮關莊。多少年里,爺爺和大爺爺兩個人相親相敬,共同扶持。兩人娶了妻,又毗鄰而居。不幸,大約上帝看兄弟倆的情分如此深厚,在大爺爺得肝癌去世后沒幾年,爺爺也得肝癌去世了。奶奶和大奶奶兩人拉扯著自己的兒女過日子。
那應該是最為艱難的一段時光。奶奶照顧著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三個兒子年齡相差不太大,干瘦干瘦的,卻長著三張吮江噬河的嘴,似乎一切都可成為食用的對象。奶奶一張餅還沒烙完,連餅渣渣都不剩了。奶奶剛采來槐葉做菜團子,菜團子還沒團好,一回頭,幾只小手早搶沒了。不僅如此,衣裳也很缺,老大穿了給老二,到三叔那里,身上就掛了一些布條條,比叫花子的好不了多少。三個兒子頭大,身子小,唯有蘭蘭,雖身處貧瘠,卻生出月季花般的美貌。時光倥傯,三個兒子陸陸續續娶了妻,找的都是“門當戶對”的女兒家。奶奶滿心指望著蘭蘭嫁給一個吃“公家糧”的,好讓自己挺起胸膛走路,蘭蘭卻打碎了她的夢想。
大奶奶呢,日子過得相對舒心一些。兩個女兒早早出了嫁,之后便七七八八幫襯著大奶奶。大奶奶用閨女給的錢,外加賣了大爺爺販煙得的銀器蓋了一幢明晃晃的大房子,巴望著給順子娶一個最中意的兒媳,沒想到,順子居然喜歡上了蘭蘭這棵狗尾巴草。
奶奶把蘭蘭關在屋子里,不放她出去。蘭蘭具有反叛精神,從窗子里爬出門。奶奶捶著床,一把鼻涕一把淚,數說著她的辛勞,罵蘭蘭沒良心,自己是往破鞋簍子里鉆的貨。蘭蘭捂住眼睛,一時不再說話,后來她答應,再也不去招惹順子了。
四
我媽在鎮上罐頭廠做工,經常把我扔奶奶家讓她照看我,我不喜歡在奶奶家,可媽媽把我往門里一塞就跑了。
我不想自己也受傷。這也是奶奶之所以被別人說成“懶”的原因之一。奶奶說,古代的小姐,名字都有個“芝”呀“芳”的,我名字里有兩個“芳”,天可憐見,我怎么落在了這鎮子里,又跟著你爺爺到了村里,生養了你們一大窩。她這么一說,我就有些不高興,叫“芳”的多著呢,我兩個小伙伴就叫“芳”,我一個老師名字里也有個“芳”。奶奶又說,可惜了,我這古代小姐的名字。我沒有那么好運氣,全是被你們拖累的。就這樣,奶奶每日里養養雞鴨,澆澆花草,有時也縫縫補補。她不愿意看我們小孩子。
一次,三嬸有事情,把五歲的栓子交給奶奶帶。奶奶和幾個老太太在地頭磕著煙袋嗑著口水,栓子在收割了玉米的地里撲螞蚱。一只綠油油的螞蚱飛到他面前,他朝前一跳,坐在一根玉米茬子上。他“嗷”地哭起來。奶奶還在抽著煙談笑風生。過了很久,她才似乎聽到栓子的哭聲,她顫巍巍走過去。栓子的小雞雞被扎破了,送到醫院縫了五針。三嬸說:要是栓子將來不能生兒育女,一定是奶奶的罪過。此后,她便不再把栓子交給奶奶。栓子不在奶奶身邊,大爺家的坤也不在。坤忙著上學,他有一大幫狐朋狗友。
我百般不情愿地靠到奶奶床上。朝陽還沒出來,奶奶在生火爐。她點燃一些玉米葉子戳進爐膛里,又往里塞上幾根玉米棒骨。一股煙濃濃地生發出來,我使勁咳嗽幾聲。奶奶回頭看看我,繼續她的動作。
這個火爐是鐵皮做的,很是吃火媒。它吃下一堆又一堆,火卻總不明亮。奶奶似乎生氣了,蓋上蓋板。誰知,火似乎深諳奶奶的想法,在底下拱動著,拱動著,突然鮮亮地騰起來。與此同時,朝陽也從東方樹叢里浮上來了,灑下一縷縷光輝。煙氣粘在陽光上,陽光似乎毛絨絨的,奶奶青灰色的后背也毛絨絨的。“我餓。”我對奶奶說。奶奶又回頭看我一眼,罵一句:“死妮子。”
奶奶坐上鍋,開始給我下面條。她掀開一個竹籃蓋子,小心地捧出一把面條,放手里看了看,坐到火前。她一句話也不說,就看著火。我也看著火。我看到火中現出小姑鮮嫩的臉,小姑從背后掏出一把瓜子塞我手心,“吃!”她說。奶奶不給我瓜子。奶奶寡淡多了。奶奶限制了蘭蘭小姑后我的讓人垂涎的吃食就斷了。我恨奶奶。蘭蘭到三十里外的黃樓鎮相親去了。她住在一個親戚家。那個村里有一個瘸腿的但挺富有的張小壯,她要按奶奶和親戚的意思讓張小壯相相她,最好兩家能結親。蘭蘭在火中看了我一會兒,臉色黯淡了,終于我看不到她了。水開了,咕嘟咕嘟的。奶奶將面條投進去,面條仿佛受了傷,身子一縮,再一縮,抱住自己的頭,自己的腳。奶奶用筷子抻開了它們。
奶奶后背毛絨絨的光移到了一邊,我從床上出溜下來。奶奶將面條纏在筷頭上嘗了嘗,又往鍋里加了一點兒水。
我吃著面條,呼嚕呼嚕的。奶奶也端著一個缺口大碗。奶奶抬起頭看看我,皺皺眉:“慢點吃,噎不死的小東西!”我不聽,繼續呼嚕呼嚕的。
吃完面條,奶奶潔了面,便用那把缺了齒的木梳子梳頭。我真搞不懂奶奶的頭發怎么這么長,又這么少。奶奶將頭發攏在左手里,用梳子從頭頂一下又一下地梳下去。頭上的灰塵似乎跳躍起來,在屋子里清晰可見。我捏住鼻子,而奶奶還在沉醉地梳著,梳著。她似乎一尊坐像。我說:“奶奶。”“嗯?”奶奶沒有回頭,繼續著手里的動作。“奶奶你把頭發都梳沒了!”奶奶還是沒有回頭,只罵了一句:“小鬼頭!”輕輕地嘆口氣。
奶奶有一只銀簪子。她十分寶貝這只銀簪子。和那盞走馬燈一樣,她不允許我摸,我一摸,手上就要挨敲。奶奶把頭發綰起來,插上那支銀簪子,命令我坐下。我看看黑油油的木梳子,不想坐。奶奶又說了一聲,把我摁倒在凳子上:“古代的閨女,哪個不梳頭的?”說著,她抓起我的頭發。我一陣疼,肩膀扭動幾下。奶奶的手放輕了,她梳著我的頭。我感覺梳子齒一點一點吃進頭皮里,麻酥酥的。奶奶從上梳到下,從左梳到右。我的扭動徹底停止了。媽媽很少給我梳頭,她總是隨便給我扎一個小乣乣,麻雀尾巴那樣的。我一走,小乣乣更像麻雀尾巴了。我閉上眼睛。奶奶將我的頭發分成兩半,兩只手在左邊的一半動作起來,她在編辮子。她很快在辮梢套上了皮筋。接著,她又開始編另一半。奶奶命令我轉過身來,來回看看又拿梳子在我耳根那里輕輕拉下一點發絲,說古代的小姐,這里都有發絲的。
我對著那面小鏡子齜牙咧嘴。奶奶早已不顧我了,她坐到床上,拿出針線縫補一件衣裳。
我撩撥著火玩,突然聽到奶奶嘆了一口氣:“年輕的時候,一到晚上,我就偎在你爺爺懷里。”我詫異地轉過頭,看見她閉著眼睛,似乎在遐思。那灰黑色的發簪在腦后,像一個扁扁的沙包。額上幾條皺紋挺是深刻,似乎把水倒進去,就成了幾條小溪。她的嘴角也有幾條皺紋,分別通到鼻子、面頰和下巴。看著看著,我突然覺得她像一個皺巴巴的核桃了。奶奶的眼還沒有睜開,又重復一遍,“我就偎在你爺爺懷里。”
我不太喜歡這句話,我也想不出她是怎么偎在爺爺懷里的。爺爺在哪里?爺爺已經去了天上。不,是在地底下。我從沒去過他的墳,在我們老家,女孩子是不允許上墳的,清明、鬼節等去的都是男人和男孩子。我也無從想象爺爺的樣子。奶奶又說:“你爺爺,直挺挺的,你三叔長得就像他。”我有些不服氣了,“我爸呢?”我爸不也和我三叔一樣,有個直挺挺的背?奶奶笑了,說:“你爸隨我。”
我不再聽奶奶的囈語。真的,她在囈語。她的嘴巴好似一個洞,洞里飛出一些我聽不太懂的話:“你爺爺好……我像一只貓蜷著……采藥……我做窩頭……摔得厲害,腿要斷了……”奶奶的手放在膝上,目光呆呆的,像一雙粘在玉米葉上的蚜蟲。“做木匠……這家那家的……肝癌……疼得打滾兒……”忽然,奶奶捂住眼睛,下巴一縮,整個人似乎矮了一截。我驚訝地望著奶奶,她的肩膀也聳起來了,像兩道起伏不止的波浪。屋子里十分安靜,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到。我不敢說話。奶奶就那么坐著,坐著,聳動了一會兒,突然她的肩膀一出溜,放下手,恍惚才看到我似的,罵道:“死妮子!”
奶奶她動不動就罵我,我別過頭,從口袋掏出一根橡皮筋叉手上,顧自玩起來。
五
三個兒子陸陸續續娶了妻,奶奶的日子就不像從前那么好過啦。以前,她是家里的“佛爺”,她罵誰,誰都得躬起身,豎著耳朵,還不準回嘴。先是大伯娶了霍家莊的霍桂英,接著我爸自己談上了我媽。又過了幾年,我三叔娶了本村的穆梅梅。我大伯身材干瘦,三根筋挑著一個頭,說話細嚶嚶的,仿佛投錯了胎。好在他的面相俊朗,穿上一身好衣裳,也挺像個人物。我大娘尖下巴頦,額頭很高,小時候得過天花,臉上有一些疏疏落落的麻點。那坑坑洼洼的麻點就像她的怪脾氣,不久,我奶奶就嘗到了被“忤逆”的滋味兒。
我奶奶叫大娘去村西王老芯家借鞋樣子,過好幾天了,也沒拿到。于是,我奶奶跑后街那兩間瓦房里找我大娘。我大娘正在掃院子。她十分愛干凈,掃了一遍又一遍,院子像拿肥皂水刷過的。她還在月臺擺上了美人蕉、月季花,在小院西邊種了一些蔥韭之類。她見我奶奶來,笑瞇瞇地遞上一個小板凳。我奶奶屁股沒沾凳子,問:鞋樣子呢?我大娘繼續弓下身,一下一下掃著院子,邊淡淡地說:自己取唄,再說,我的事兒也多得很。我奶奶愣了一下。她望著揮動的掃帚,帚頭尖尖的,似乎戳在她的心上。她轉過身,打算去屋里找我大伯。我大娘直起身說:我男人下地去了。
后來,這樣的事又發生過幾次,我奶奶終于明白,大娘是不肯聽她使喚的。她說,看那一臉麻子,當初怎么為大江娶了她?
當然,這些我都是聽我媽說的。我已經上了小學,有的是自己的時光。我奶奶對著村里人說我大娘的不是。我大娘也散布我奶奶的不是。于是,一老一少兩個女人成了冤家。
我媽讀過書,要不是那場革命,她指定不會窩在村旮旯里。我不懂那場“革命”是什么,但我媽沒事就愛看書,說話總是有理有據的。她不愿管家里的閑事,每天在罐頭廠做工,偶爾會從廠里拿一兩個罐頭回來。
我三嬸的娘家和奶奶住了沒幾步相隔。那個時候,我奶奶實在太窮,是我三嬸看上了我三叔,主動嫁給了三叔。照這樣說,是照顧“困難戶”。我三叔有好幾個小舅子,他一和我三嬸慪氣,幾個小舅子就會叫他難過。所以,我三嬸也不怕奶奶。
我奶奶只好對我們這些孩子們發火。她嫌我們不懂事,我們把泥巴摔到大門上,大門像長了一個個窟窿;我們爬上那棵大槐樹,往下扔槐花,就不肯扔到奶奶的籮筐里;我們四處追趕雞鴨,嚇得它們都不下蛋了。我也不肯再像以前,坐在墩子上,讓奶奶為我扎小辮兒。我覺得小辮兒最土。我用一根橡皮筋高高地綁起頭發,像古代俠士那樣。我奶奶啐了一口,咒我以后嫁不出去。
奶奶的嘴就是這樣欠,她的煙抽得也越來越兇。閑時,她到街上和婆子們嘮嗑。那些婆子,幾乎沒個不抽煙的。她們有一個規矩,就是每天向別人遞遞煙卷,自己不白抽別人的。我奶奶卷了煙,只顧自己吧嗒吧嗒。那些婆子們說,從沒嘗過我奶奶的煙卷啥滋味。于是,我奶奶摳門的名聲日漸大起來。
我奶奶還單獨住在那幾間老屋里。屋子里黑黑的,陽光穿過碎了的玻璃,似乎也被切成一塊塊,不愿意普照這屋子。屋里頭油的氣味似乎更大了。只有蘭蘭,還睡在西廂房。張小壯沒有相上她,嫌奶奶家窮。蘭蘭備受打擊,她躲在廂房里不肯出來。隔壁的順子呢,前年就娶了媳婦兒,是個如花似玉的主兒。蘭蘭在院子里可以聽到他們兩口子的說笑聲。后來,順子媳婦的肚子大起來,一個胖娃娃呱呱墜地。蘭蘭到二十里外的青州市做工去了。
我奶奶的屋子這時看起來更空了。灰塵簌簌地起舞。那盞走馬燈,依然掛在墻角,不過蒙了一層薄薄的灰。
有一次,我奶奶去趕集,碰到大奶奶也去集市。路那么窄,兩個人一前一后,誰也不理誰。村里的人說,蘭蘭丟大臉了。他們不說順子。大奶奶穿著件藍底花上衣,灰色腈綸褲,挎著一個籃子。她說要買幾斤牛肉,給媳婦補補身子。她抖摟一下褂子,說多好的媳婦呀,面俊,心又好,瞧這衣服,就是她買的。我奶奶沒聽見似的,只顧朝前走。她蹭過跟人說話的大奶奶,像根柱子,往前杵去。大奶奶差點絆倒。跟她說話的那人努努嘴,搖搖頭。
我奶奶沒法不聽村里人的言語,她的耳朵又沒聾。她的鼻子昂著,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一個個幽藍的煙圈從鼻孔里散出來,不見了。忽地,我奶奶鼻子哼了一聲,冒出一句話:我劉芳芳,可是有仨兒子的,她王小月呢,一個。嘿,才一個!
六
這一年的夏季,天像漏了,一個勁地下大雨。我們村從沒下過這么大的雨。老人們說,把二十年的雨都給下光了,龍王一定是喝醉了。
雨瓢潑地淋下來,可喜壞了我們孩子。院子里洼了一個小湖,我疊了小船放進去;我和同學淌著水走,感覺一股力量越過我們腳面,我們搖搖晃晃,似乎在一個幻境里。雨后的夏季,總能捉到知了猴,雨水沖垮了它們費心構建的家,小指頭輕輕一勾,它們就會爬上來。
可是,奶奶的屋子淹壞了。那幾間老朽的房子被雨水打了個稀里嘩啦。山墻倒了,屋頂“啪啦啪啦”地漏水,淋在奶奶那張床上。被子也滲了水。
幾個兄弟商量,不再給奶奶蓋房子,讓奶奶像村里其他老人那樣,一家住一年。按年齡,當然應該先從大伯家輪起了。可大娘腰一叉說,他們的屋子太小,磊長大了,腿都伸不開,何況,又生了兵兵這個兒子。大娘說的是實情,她在生兒育女上很爭氣,一口氣給奶奶生了兩個孫子。但奶奶努努嘴,孫子占據了她的地方,讓她難以下腳。奶奶搖著頭。我爸不顧我媽的眼色說,先從我家輪吧。這樣,兄弟幾個抬著我奶奶的床和一個黑乎乎的箱子進了我們家。
我爸媽把奶奶安頓在南屋里,那是兩間新蓋的平房。奶奶的床放到西邊,那個黑乎乎的箱子坐在地上。
奶奶的床還是那一張,腿腳開裂了,原先大紅的色彩褪去,有的地方微微泛著白。與眾不同的是床的靠頭,刻著一些繁雜的圖案,是些并蒂蓮。我奶奶說,這是爺爺的手筆。爺爺跟奶奶在這張床上過過二十多年的好日子,他們許不停地講悄悄話,說過去的事,講對未來的打算。他們共同生育了四個子女。但爺爺,最終還是撇下奶奶走了。
那盞走馬燈,奶奶讓爸爸在墻上釘了個釘子掛上去。它不再燃蠟燭,不再有光的溫暖,純粹變成了一個裝飾。
我使勁地瞅著那坐在地上的黑箱子,想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可有一把鎖,牢牢鎖住了它。我知道,里面一定有奶奶常穿的衣裳、被褥,但也說不準,最底下藏著什么。
媽媽把每家約定的糧食裝在一個麻袋里,放到南屋。奶奶不再去趕集,需要什么,就讓媽媽捎。媽媽會將她的糧食換成錢,揣在手里。
奶奶經常拿著蒲扇坐在院子里。風很輕,天很藍,幾朵云緩緩地飄過來,飄過去。奶奶的扇子一搖一晃的,頭發也跟著一搖一晃的。那些發絲幾乎全白了,也稀疏了,像陰處的雪。奶奶輕輕地嘆口氣。
太陽是不緊不慢的,影子漸漸地朝東移動,像長了腳。奶奶的嘆息似乎也成了薄薄的黑色。奶奶消磨了會兒,忽然腰一挺,扇子使勁一揮,鄰家那只花貓從墻頭一躍而下,又跳回自家。一天里,那只貓總要在墻頭耍好幾次。它坐墻頭上,看著奶奶,奶奶也看著它。那只貓并不很怕奶奶,有時對奶奶的恐嚇全無懼意,依舊坐在那里,像個老成的將軍,呲著一口虎牙,瞇縫著眼。奶奶從地上撿起幾塊土坷垃,倏地往墻頭一扔。貓彈丸般逃開了。
奶奶喜歡喝玉米粥。她的喉嚨粗,讓媽媽磨的玉米面也粗。她讓我喝,我不愿喝。奶奶有時也蒸饃。那些饃,一個個總不圓,有的是橢圓,有的是奇形怪狀。我一口氣能吃上兩個,我從沒吃過這種形狀的饃。
我已上了初中。午休的時候,我纏著奶奶講故事。奶奶手里捏弄著一根麥秸,邊悠悠地說:從前呀,有個人死了,被封在棺材里。親戚們都為他守夜。這天晚上,四處靜悄悄的,連蟲子也不叫了,守夜的人也一個個睡著了。只有一個小孩子,還迷瞪著眼。忽然,這個小孩子大聲叫喊起來——他聽到一陣奇怪的響動,越來越響,他揉揉眼,哎呀,那棺材竟然立起來了……我沒有聽完,撒腿就跑。我的眼前閃著立起的棺材,還有那黑森森的夜晚。我的身后傳來哈哈的笑聲。
又一天,我對奶奶說,講個好聽點的。奶奶說:從前呀,有一位小姐,他們家開著個旅店。那小姐每天繡繡花,養養草的,好生清冷。這天,店里來了一個白白凈凈的書生,小姐好生喜歡他呀……后來,那小姐就撇下店,和書生私奔了。那小姐的名字里,也有一個“芳”字……我沒有聽完,又撒腿便跑。我覺得,奶奶的牙掉了一顆,又一顆,嘴也癟起來,她的故事,也越來越沒有趣味了。
七
轉眼已是臘月。天冷得像冰棍,早上起床,窗花嚴嚴實實地覆蓋住窗戶,我們都像住在冰屋里。我穿了最暖和的棉襖棉褲棉鞋,可手還是凍了。
可天一冷,意味著年就來了。我們都歡迎年的到來。傳說中,它是一只怪獸,可是,只要它來,我們就又大了一歲,成熟了一歲,大人再也不會喊我們“小鬼頭”了。
奶奶在收集糖紙。她收了一把,又一把,將它們抻平,手指捏弄一會兒,一朵花就出來了。奶奶又找來些木棍,包上彩條,將花朵粘上去。五顏六色的花兒插在瓶子里,煞是好看。之后,奶奶開始剪紙。鄉下人家,逢年過節,總要剪點什么貼窗子上。奶奶的手工與蒸饃的手藝恰好相反,手指彎彎繞繞的,一條龍或鳳就活靈活現了。但更多的,奶奶剪的是海棠花、梔子花、玫瑰花……在她看來,花兒也是古代小姐的標配。
剪著剪著,驀地,奶奶抬起頭來。雪花中,走進一個人。那人留著波浪發卷,眉毛黑長黑長,嘴巴紅紅的,穿著一件橙色大衣,直筒褲,腳上是一雙光溜溜的靴子。這不是蘭蘭我小姑嗎?我跳起來。小姑一把擁住我。媽媽也從廂房出來了,說了聲“喲!”
小姑說,她在青州市里一個理發店工作,年前回來瞅瞅。她從包里掏出一些巧克力,又拿出條紅底灑金的絲巾給了媽媽,買了一件呢子外套給奶奶。我搶過外套披自己身上,媽媽批評我。
我喜歡小姑,我喜歡她在理發店工作。她洋氣多了,將來,我也要像她這么洋氣。
第二天,我們家又來了一個女人,抱著一個胖娃娃。她是順子媳婦兒。她徑自走進我們家門,我媽和奶奶都愣了一下。順子媳婦兒笑著說,聽說蘭蘭回來了,你順子哥還老念叨你哩,我也來瞅瞅。說著,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我小姑蘭蘭坐在她對面。她上上下下瞅著我小姑,我小姑也瞅著她。突然,順子媳婦兒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說真好,多久沒見蘭蘭啦?我結婚那天你有事,這下過年,你一定得留下來,咱姑嫂好好嘮嘮嗑。蘭蘭,看你多時髦,不像我們鄉里土氣的。啥時也幫我捎件衣裳呀?蘭蘭牽一牽嘴角。
蘭蘭沒有在家過年,臘月二十九,她又背著包回城里了,說有個朋友在等她。
八
奶奶該搬到我大伯家去了,可她不想去,我大娘估計也不想讓她去。不過,如果奶奶不去,大娘就會被村里人冠上“不孝媳婦”的名聲。我大伯大娘在墻根用預制板搭了個簡易棚子,棚子小小的,剛能容下奶奶的床和衣柜。
盡管大娘精打細算,她家還是很窮。大伯在一個建筑隊干活,在一個村干完活計,就轉到另一個村。他永遠拉著小推車,和和水泥,遞遞磚塊,上檁條那樣的大活從來找不上他。大娘接連生了兩個小子,一想起將來要給他們蓋兩棟房娶媳婦兒,心里就有些犯愁。
兵兵五歲,大娘看著他。有時,她會拉著兵兵在東樹林那里轉來轉去。林子盡頭是村人堆積垃圾的場所,她會從那里揀出一個個塑料袋、紙箱子、碎瓷碎碗之類。大娘把這些東西堆到院子一角,攢得多了,便拉去廢品站換幾個錢。
困頓讓大娘分外節約,給奶奶的糧食就經常缺斤少兩。三兄弟每次給奶奶糧食的時候,都要找一桿大秤,袋子一落,斤兩就一清二楚了。三叔和我爸瞅著我大伯,我大伯赧著臉,低著頭,我大娘裝作沒事人似的。后來,斤兩越發少起來,索性漸漸不給了。
我奶奶問大娘要,大娘說奶奶白住著她家的房子,瞧瞧你孫子——她拉過兵兵,吃的抵不上你一半多!我奶奶氣呼呼的,轉身回到屋里。
奶奶的背越來越彎了,那些支撐她笑傲塵世的筋骨,此刻疲軟軟地塌下去,成了一座拱橋。她的皺紋也多起來。
奶奶又提著板凳到街頭,和婆子們嘮嗑。婆子們幾乎都與自家媳婦有點齟齬的,往往七嘴八舌。我奶奶在她們的鼓動下,越發成了個摳門奶奶。
一次,兵兵跑奶奶屋里,奶奶倏地往被子里掖什么東西。可兵兵早都看到了。他爬上床,用小手使勁掰奶奶的手。奶奶牢牢把住。祖孫倆就在那里做一場力的較量。后來,奶奶手一松,兵兵立刻搶出半塊桃酥。我大娘來喊兵兵,一看這樣子,就知道婆婆又藏好東西了。
于是,我奶奶“嘴饞”的名聲也出來了。誰都知道我們的奶奶和小輩搶吃的,而不像其他婆子,主動分給晚輩吃。
別人越說我奶奶,她果真越摳起來。蒸饃蒸花糕,她只夠自己吃的。兵兵進她的屋子,看到的永遠是一只光光的盤子和一只缺口大碗。后來,兵兵便不再去了,他覺得奶奶的屋子是只跑了氣的氣球,沒啥好玩的。
那些糧食,奶奶鎖到那個大箱子里。無人的時候,奶奶會打開來,抓起一把,看著,看著,在鼻子上使勁嗅嗅。
奶奶和大娘的矛盾愈重起來。“人窮志短”,兩個貧窮的女人沒事就斗斗嘴皮子,這似乎成為如水生活的一種調劑。大娘捂著鼻子,嫌奶奶老臟,衣裳三年不洗一回;奶奶則說,胡說,那味道是這里——她指指墻角堆的那些破爛。
九
誰能想到呢,奶奶居然會有緋聞!不,不是“緋聞”,因為這些傳聞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而且繪聲繪色的。先是李二嫂說,幾次看到奶奶進了周春屋子。進去做什么?只有天知道!
周春是一個鰥夫,時年68歲,比奶奶大兩歲,他有一個女兒,遠嫁到東壩鎮。平時,周春就自個兒住在東樹林不遠的屋子里。那兩間泥屋,黃塌塌的,一副要倒的模樣。周春在斑駁的墻上掛了一些紅辣椒和風干的臘腸。
李二嫂說,那天,她去東樹林薅麥秸,沒想到呀,一眼就瞄到周春和劉二嬸子站在大門口,倆人都笑瞇瞇的——那兩雙眼睛喲!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老周他還伸出手拍了拍劉二嬸子的肩膀,劉二嬸子一扭身,拿起老周的手,兩人的手就那么纏著,纏著……
這可是個帶“色兒”的新聞。鄉下人最喜歡聽的就是這樣的新聞,勞作之余、茶余飯后,足可成為慰藉生活的佐料。
沒多久,大娘也放出話來,說可了不得,我婆婆老來俏啦,衣裳幾天一洗,還挪著小腳去集上做了一件花褂子。大娘嘖嘖著搖頭。那時,奶奶尚住她家,所以,她的話聽上去格外真實。
就連三嬸,也跑來我家問我媽,怪呀,難不成,咱們要有個新公公了?
我聽了老大不高興。我跑到奶奶屋子里,那盞走馬燈依舊掛在棚屋墻上。我左瞅一會兒,右瞅一會兒。它呆呆的,一動不動,身上的灰快有一拃厚了。
我盯奶奶的梢。果然一個傍晚,我看到奶奶從周春家里出來,手里還提著一串辣椒。
我拔腿便跑。我想起了未曾謀面的爺爺。他干瘦干瘦的,苦著臉,撇著一張黑洞洞的嘴。那張臉在我眼前不停地晃著、晃著,一個趔趄,我踩在一顆石絆子上。
奶奶,唉,奶奶。
奶奶沒事便笑著。那些皺紋舒展開了,她的心似乎也寬廣起來,不再計較大娘的那些別扭,從外面一回來,就鉆進自己屋里。不僅如此,奶奶的聊天也有趣起來,仿佛她腦子里有無數個笑話,無數件趣事兒。她還分給別人煙卷,一支又一支。
但奶奶,終究還是知道了別人對她的議論。說不清怎么知道的。那是在許多婆子圍坐的一個黃昏,奶奶倏地從凳子上站起來,將扇子在胯部一拍,臉色漲紅:胡說,誰要和他周春搭伙,誰就是貓狗!那個周春,你看他垮臉垮皮的,胖得氣都喘不動了,誰稀罕哩?你們說說,誰稀罕?她抓住宗老婆婆的手,一會兒又抓住胡二家的手。
此后,誰也沒再見奶奶去過周春那里。而周春,似乎也有人告訴了他奶奶對他的評論,他大門一關,再也不肯出來了。
后來,聽大娘說,奶奶在屋子里哭。多沒羞呀,六十好幾的人了,哭得拐著彎兒,喉嚨沙沙啞啞的,還提到去世公公的名字。呸,早知這樣,誰叫她去招惹那周春老漢嘍?
……
奶奶又穿上了那件老穿的灰褂子,搖著扇子坐在婆子們中間。婆子們說說笑笑的,奶奶也說說笑笑的。但誰都看出,奶奶的眼睛下面多了兩個小水袋,人中那里,又長了幾條皺紋。
十
然而,奶奶的喜事還是有的,先是我考上了高中,在全村考上高中的,只有我和前街的小玉。
我奶奶對別人說,自小,我就看出這丫頭不一樣,你們信不?
她全然忘了她罵我臭妮子,說我一輩子要待在這村窩窩里,還說我這豆芽似的身板,一看就是一輩子老挨欺的樣兒……
奶奶笑呵呵地和別人嘮嗑,說俺紅紅,打小就聰明,才幾歲哪,天熱得像悶籠,她就跳進水筲里,怎么拉都拉不出來;又說,俺紅紅,都會跟兔子對話哩,她一叫兔子,兔子就顛顛地跑過來;還說,俺紅紅考上大學,我老婆子一點兒也不意外,她要考不上,誰能考上哩?奶奶說這些話的時候,樹葉子在風中嘩啦啦地翻舞,一只毛辣子落到她的背上,她渾然不覺。就這樣,奶奶成功地讓“紅紅”這名字成為一村人耳里的耵聹。有人笑著說,紅紅呀,你這大學問家,好好干,將來也把咱捎出去!還有幾個婆子嬉笑地指著我,紅紅,將來找個對象,肯定也是個“不一樣”的主兒哩,對不?羞得我只好溜著墻根走。
另一件事,是我小姑蘭蘭居然找了一個“城里人”。
奶奶這一輩子,似乎永遠不滿足,不是和這個比,就是和那個比,在她攀比的對象中,首當其沖也是她最在意的大奶奶王小月。大奶奶的幾個子女算有出息的,一個女婿在青州市政府工作,成天坐辦公室里;一個女婿承包了兩個花棚,鈔票源源地往手里來。就是順子,奶奶曾經的眼中釘,這幾年在鎮上做二手鏟車生意,聽說也發了財。
那天,一輛嘉陵摩托“噌”地停在三嬸家門口——奶奶這時已住在三嬸家了。三嬸家沒幾步是大街,一些人聚在那里打撲克。他們看到,一個戴墨鏡、一身侉侉裝束的中年男人和一個大波浪頭、穿著皮粉色連衣裙的摩登女人下了車,手里拎著大兜小兜,笑吟吟進了三嬸家。
那些人立刻炸開了鍋,有人一眼認出那摩登女子是我小姑蘭蘭,那帥氣的男人呢?他們的眼睛像拐著彎,一個勁兒往大門里頭瞅。我奶奶和三嬸早已迎出屋子,我和栓子也蹦蹦跳跳地擠進屋里。
蘭蘭在城里理發,手藝好,一來二去,成了店里的首席理發師。在常去理發的人中,有一個老王,他剛離婚不久,有個6歲的兒子。沒事的時候,他便去店里坐。他端著一杯茶,邊啜著,邊看蘭蘭的手燕子一般上下翻飛,不一會兒,把座上的那人收拾得精神抖擻,光鮮帥氣。后來,他就成功地和蘭蘭交起了朋友。我小姑經歷了順子那檔子事,似乎一直心灰意懶,直到這時,才考慮起自己的終身大事來,似乎這幾年的等待,都是為了等老王這個人。
十一
小姑要出嫁了,小姑堅持坐花轎出嫁。她之所以這么想,也許因為坐花轎是自古女子們嫁人的正經方式。花轎要從我們村,一路穿過劉家村、霍家村、小張記,之后到一條馬路,離老王的家大約二十里路。
小姑出嫁可忙壞了奶奶。她叫我爸去租了四人抬的大轎子。轎子通身大紅,四壁貼著金閃閃的“囍”字,周圍盤龍附鳳,檐下綴著一些繁復的流蘇。這樣一臺花轎租金不菲,但奶奶堅持三兄弟分攤,說蘭蘭可是他們唯一的妹妹,蘭蘭一出嫁,便是了了一樁她最重的心事。這些年來,她一想起蘭蘭就嘆氣,似乎她是一根魚刺,梗在喉頭上,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總沒個合適的角落,這下好了,她劉芳芳要昂起頭,大聲對村里人講她的幺女兒,終于有了一個最好的歸宿。她對老王離過婚,比蘭蘭大七歲全不在乎,古代那些男人家,哪個找的媳婦不是小的呢,就連她劉芳芳,也比我爺爺小好幾歲。
奶奶邀了村里幾個手藝好的婆子,在三嬸家的院子里鋪上油紙,給蘭蘭縫被子。我們這里嫁女有個習俗,就是一定要給閨女縫上幾床厚實實的被子,象征一世的溫暖和好日子。棉花是新疆產的,被面要么是鴛鴦戲水,要么是纏枝牡丹,都是老王給奶奶錢買的。老王很大方,對我們這些親戚也挺大方,每次來都不停地散煙,請大家吃有百年名號的“隆盛”牌點心。
出嫁那天,蘭蘭去鎮上請最好的化妝師化了最漂亮的妝,好似一個天仙。她蓋上紅蓋頭,笑吟吟地坐進轎里。幾個勞力“嘿喲”一聲,轎子顫悠悠行走在大路上。樂隊在前頭歡快地吹奏著,鳥兒也停止了歡叫,似乎自愧弗如。
場面如此盛大,村里的人都出來觀望。有人將手搭在眼簾,有的細瞇起眼,有的指指點點。在這些人中有順子,他早胖了幾圈,夾克服擋不住凸起的肚腩。他媳婦兒也抱著兒子站在人群里,看著這敞亮的場面。順子堅持隨了五百元禮錢,又送了一對水晶天鵝。
奶奶靠在門框上,手搭在前額,一動不動,轎子過去好久了,她才累了似的放下手。那雙眼像一對兔子眼了,她的鼻子抽了一下,又一下。末了,奶奶窩一窩嘴巴,那黑乎乎的洞口堵上了。
奶奶深恨王小月沒有在跟前。王小月癱瘓了,一天她給孫子捉只氣球,腳一踮,忽地歪在地上,說不出話來。從此,她就躺在了床上。
十二
上大學后,我便很少回家了,頂多與家里通通電話,寫寫信。
聽說奶奶還是過著以前的日子,只是眼睛更渾濁了,看東西總要瞇著,跟她說話,老半天認不出是誰;背也更駝了,手和腳就像壓在一座山下。她依然一家輪一年,逢到大娘家,她便去蘭蘭那待上一陣子。
寒假,我買了一些點心和藕粉回家,送給奶奶。她正在搟餃子皮,面前放著一些韭菜餡。她笑著接過點心和藕粉,放到桌上。一會兒,栓子的孩子走進來了,奶奶挑出幾塊桃酥給了他。小家伙美美地吃著,奶聲奶氣叫了一聲“太奶奶”,奶奶沒牙的嘴咧到了耳根。
栓子和坤成績不好,早就輟學在鎮上打工,兩個人早婚,又早早生了孩子;兵兵已經十六歲,到濰坊學機床去了。奶奶依然說,紅紅是最最有出息的。我考上大學那年,她又一次讓我的大名在全村上下傳揚了好久。
面皮搟得超大,個個像向日葵盤子,包的餡也多。奶奶說以前沒什么好吃的,還挨過餓,只好扒樹皮吃。咽進肚子里,好像塞了塊塊小木頭,幾天拉不出來,肚子鼓脹得像皮球……她說著說著,落下幾滴老淚。我叫了聲“奶奶”,她似乎猛然醒過來,用衣襟抹抹眼睛,手上的面粉也粘到了衣服上。
奶奶讓我吃水餃,咬了一口,差點沒讓我吐出來。每只都像在鹽水里浸了個夠,就差當咸菜吃了。我忽然有點心酸,再看奶奶,她的頭發早已沒剩多少了,老年斑像粒粒豌豆,撒滿了整個面龐。
過年,我去給大奶奶拜年。大奶奶住在順子家。人烏泱烏泱的,很擁擠。大奶奶八十多了,躺在一角的床上。她已幾年起不來床,蜷在那里,像半截黑木樁。我走過去,喊了聲“大奶奶”。她抬起上身,蛇一樣昂著頭,揉揉眼,大聲問,是紅紅呀?我湊到她近前,她的嘴一癟一癟的。她拉住我的手,又大聲喊,紅紅呀,你在城里,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呀——啥時候幫我買雙小腳鞋?
我退后幾步,看看大奶奶。她一定是老糊涂了,她還要小腳鞋有啥用呢?余生,她注定躺床上了!不過,我還是點了點頭。
回到省城,我去幾個小商品市場轉了幾圈,都沒找到賣小腳鞋的。這封建的物什,早已被時代的滾滾大潮所吞沒,連同吞沒了穿它們的人。
后來,我便將這事兒徹底忘了,直到一天,我又看到了奶奶。
奶奶正在往爐子里填炭。泥和的炭并不十分純凈,她一陣咳嗽。貼墻的報紙也黃了,有一張還是1998年的。
我笑著對奶奶說,大奶奶好糊涂,居然讓我幫她買小腳鞋。
奶奶停下手里的動作,望著火爐。爐火一突一突的,正在熱烈地燃燒。奶奶往衣襟上抹一抹手,慢吞吞走到那個黑箱子前。她打開,將一床有些發黃的被子抱出來,將衣服抱出來。最底下躺著的是兩雙嶄新的小腳鞋。它們像四只小小的船兒,齊刷刷擱在港口。鞋面是黑亮的絲絨,針腳工整。每一只都墊著鞋墊,墊子華麗,繡著一些花蔓。奶奶嘆口氣,拿出兩只,放在手心,來回看了看,又在心口貼了一會兒,把它們交給我:去,給她,就說你買的。
十三
轉眼又是一個黃葉飄飄的秋季,爸爸在電話里朝我抱怨,你奶奶,簡直癡了!一到半夜,就砰砰地砸門,嚷身上疼。我睡得囫囫圇圇的,一下就被驚醒了。我飛快地穿上衣服去看,她哪里疼,明明在笑哩。
一天,爸爸又說,你奶奶呀,簡直成個小孩子了,多大年紀了,還換著花樣穿衣服。不僅如此,還叫我去集上給她扯花布。你說說,八十好幾了,蘭蘭給她買的衣裳還不夠多!
回到家,奶奶沖我嚷,快把門封上,把窗戶封上,快……她說風是只老虎呀,要鉆進屋子里,把自己吃掉。又將被子遮住胸膛說,我最近老夢到你爺爺呀,這個糟老頭子,拿著那把魚尺和鋸子在不停沖我招手哩……說著,晃晃肩膀。我問她,奶奶我是誰?奶奶說,你是栓子,不對,你是紅紅?說完一捏我的腮幫子。
大奶奶前幾個月去世了,奶奶沒有參加她的葬禮。之前奶奶愛說:王小月呀,她活不過我。果真,大奶奶沒有爭得最后一口氣。
奶奶后來連我也一點兒不認識了,她失手打了尿盆,用手抓飯,粘得滿襟都是飯粒子……
一個沒有星月的晚上,奶奶終于停止了呼吸。她沒像往常,砰砰地砸門,大呼小叫爸爸。爸爸這次一覺睡到了天亮,他覺得這輩子都沒睡過這么舒心的覺。媽媽做好飯,端給奶奶,一打開南屋的門,她就嗅出一股不一樣的氣息。奶奶穿著一件簇新的紅棉襖,灰格褲子,腳上套著那雙嶄新的小腳鞋,躺在床上,緊緊閉著眼睛。
奶奶去了,永遠地去了。
我們給奶奶辦了葬禮。葬禮很隆重,墳頭堆得高高的,上面壓著一些黃表紙。在墳前,我們放了大大小小十幾個花圈,又點了一些紙牛、紙馬、紙元寶和一棟高高的“別墅”,最后,我們又給奶奶燃了一對“丫環”,免得她在地下面無人可使喚。
奶奶就埋在老趙家的祖墳地里,離大奶奶的墳不遠。
煙裊裊地飄著,飄向蛋青色的天空。幾只老鴰“呀呀”兩聲,鉆進林子里。一陣風吹來,林子窸窸窣窣的,恍惚聽到枝干拔節的聲響。
我沒有回頭看奶奶,我知道,在地下,奶奶也不會寂寞的。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