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刀紅茶
巨人阿撲為了保護少年少女們,和紅色骷髏纏斗在了一起。眼看著阿撲逐漸落了下風,若是他也戰敗,在場之人恐怕都難逃一死。在這個生死存亡關頭,孫泊浮想起了師兄柳陰借給他的秘密武器——束縛著一目五先生的腰囊。孫泊浮果斷將這五個老頭召喚了出來,而他們似乎真的有必勝之法……
五道矮小的身影像五個巨大的炮彈,向著骷髏疾速沖去。
勁風激蕩而起,沙礫迷蒙了眼睛,似乎五個老頭兒的主意真的有效,骷髏的弱點真在那雙紅通通的眼睛上。
骷髏雙眼被文燭的墨鴉糊住,身體果然在肉眼可見地縮小,身上刺眼的猩紅色逐漸暗淡,停止流動。
失去了紅月庇佑,萬兇之主的兇氣在骷髏身上慢慢流失,骷髏暴躁地抹著雙眼上的濃墨,可墨汁就是這種抹不干凈的討厭東西,越是涂抹越是模糊,于是骷髏的兩只眼睛被兩團墨團子狠狠糊住。
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骷髏的身體屹立在暗紅色的荒原上,依然像一座隆起的小小山丘。
料理不清眼上的墨團子,骷髏更加暴躁地大吼著,沾著墨汁的大巴掌毫無章法地向四周胡亂拍打著,堅實的土地被骷髏拍打出十幾個碩大的土坑。少年們狼狽地在土坑中跳躍閃避,可依然未曾潰散后退,像幾只嗡嗡飛動的惹人厭的蠅蟲,在掌風之間負隅頑抗。
這本就是山門小隊的行事準則,即便出身不同的少年們彼此心思萬千,可遇事之時進退之間總是依照隊長之令行事。
這便是山門大立千年的源頭,枝丫之間總是亂蓬蓬地發散而出,可根須扎進地里,未曾動搖分毫。
孫泊浮向著骷髏身邊的少年們大聲喊道:“文燭、紅閃、茶芽師兄,速速后退。”
孫泊浮的命令像打出了一道赦免金牌,打空了腰囊暗器的茶芽索性把腰囊從身上解下來,糾扯成一團狠狠扔向狂躁的骷髏,而后翻身跳躍著躲入一個大土坑里。
紅閃把鋒刃盡毀的匕首狠狠砸向骷髏后背,而后身影消失,再出現時已經引伏到官道旁的草叢中。
文燭的青色袖袍里再次飛出幾只墨鴉飛上半空化作墨汁,狠狠砸在骷髏的面門上,趁著這龐然大物發怔之時,文燭踉踉蹌蹌地跑向另一個土坑里。
策士的身法總是不如刺客們靈動,可好在頭腦轉得夠快,彈盡糧絕的少年們得到了喘息之機。
下一刻是五聲沉悶的響動。
“砰砰砰砰砰”,五個矮小的老頭兒像五枚炮彈一樣狠狠轟向骷髏,暗灰色的身影與暗紅色的骷髏糾纏在了一起,骷髏似乎受到重擊,山丘般的身體隱隱有些趔趄,止不住地向后連退幾步,而后,痛苦至極的聲音從骷髏空蕩蕩的嘴中嘶吼出來。
“啊——”
骷髏的聲音沉悶而又尖利,這樣的叫聲讓孫泊浮想起在山門時偶爾撞見的黑皮野豬。
山門很大,能見幾只野豬本不稀奇。巍巍武當,本就號稱八百里山門三千道場萬千香火,宮觀道場散布在嶺南道以北的山林之中,打著繼承道統挑選洞天福地的幌子,圈禁了嶺南道最好的山林野地。
嶺南道不是武當的嶺南道,依稀記得這些年里也曾有周邊的豪強糾扯出過周邊的地皮案子,官司打到嶺南道的州府衙門之中,可在這個皇帝出不了帝都的世界里,官司也就壓在了區區州府之中,每次官司來到,掌教巢明夜總是笑瞇瞇地拿著幾摞厚厚的山門史書,指著書中的只字片語與衙門里的大人們談笑風生,一袋沉甸甸的金豆子順便也悄悄從掌教大人的衣袖里滑落到衙門大人的衣袖里,于是案子便再也沒了消息。
孫泊浮看得明白,山門便是在掌教大人這般狡黠的小動作里一天天擴張起來的,山門之人臉上掛滿了自豪榮耀。
他不明白這種以小伎倆得來的實惠有何榮耀可言,每當這個時候柳陰師兄總會悄悄罵上一句迂腐。
實惠是顯而易見的。
山門累年擴張,圈出了八百里山門,也圈出了八百里錦繡山川,其中自然少不得飛禽走獸。
山中嚴禁狩獵,可師父林春總會挑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里帶著大家進山尋一尋野味,守山的持戒堂弟子們起先會對師父林春說出一段不假辭色的難以通融之言,而后師父林春總會面對比自己矮了數輩的持戒堂弟子們諂媚地遞上半袋子嘩啦啦直響的銅板,毫無守宮真人身份的自覺。
錢能通神,于是持戒堂弟子們把鼻孔仰到天上,閉著眼睛讓出了進山之路。
柳陰師兄說,師父林春這般的狡黠小動作,繼承了掌教大人十成十的神韻。在孫泊浮看來,這樣的神韻簡直便是無恥。
可進山總是好的,常年無人的深山里滿是寶貝,茶芽和紅閃師兄上躥下跳地追著滿山的野兔子亂跑,沈纖手師姐和青木師兄對著滿山野草叢子評頭論足,他們都是用藥的行家,醫毒同源,總有些專業探討。
花果兒師妹總會帶著籃子,采上一籃子野果子和野蘑菇,回家做上一盆野蘑湯和幾樣果醬點心,吃得最歡的還是師父林春。
山中不乏猛獸,可說也奇怪,無論是虎豹熊狼,見了白鴉師兄總會親昵地圍繞在他四周,像是溫順的貓咪,謝流云師兄說這是白鴉師兄的守身正氣震懾了猛獸們的野心,是君子之道。可柳陰師兄悄悄地告訴孫泊浮,世上哪有什么君子之道,是纖手師姐為白鴉師兄配了辟邪香囊,百邪不侵。
除了山里的野豬王。
偶爾尋到野豬王時總是最驚險的,六百斤的野豬王是山中最兇猛的生靈。野豬王常在松樹上打蹭撓癢,黏稠的松油裹在它的身上,在地上打滾一圈沾上泥土,便成了厚厚的鎧甲,刀槍不入,發起瘋來大大的個頭能撞斷一棵幾人粗的大樹。
這樣驚險的時候也是大家合作最愉快的時候,茶芽和紅閃會把野豬王引到一個有陽光照射的通透之地,草玄師兄的影祟之術會用野豬王的影子縛住它,而流云師兄的劍總能找到它身上最薄弱的弱點,一劍刺入破皮放血。之后白鴉師兄哄著暴躁的野豬王吃下幾粒纖手師姐配下的麻沸散,六百斤的大家伙在藥勁兒中轟然倒地,打著鼾聲就此死去。
野豬王的肉并不好吃,師父總是讓大家把它抬到山下賣給獵戶,換上一筆大大的報酬,在鎮上換一些酒食回宮。師父見了酒食便不再像師父,關了朝天宮的大門坐在院子里大吃大喝,大家湊在師父身邊隨手撿些師父尋不到的便宜。
骷髏的叫聲很像野豬王狂躁時的嘶吼聲,相似的聲音讓孫泊浮想到了往日山門中的愉快時光,可腳下有些硌腳的荒原硬土冷冰冰地提醒著孫泊浮,此地不是彼地,此時不是彼時。
他本可以若無其事地隨著草玄師兄體面回山,可過于清醒的沖動讓他狼狽地深陷險地。
千蟄,小蓮峰巧手道場的千蟄,你可千萬不要死掉。
孫泊浮摸了摸再次放回腰間的天碎牙,在心中如此想著。他忘不掉那張比自己還要年輕一些的面龐,這樣的干凈的面龐在山門中并不多見。
骷髏凄慘的叫聲打斷了孫泊浮心里的小念頭,戰斗還在繼續著,眼前的五個老頭像五只狗一樣狠狠咬住了眼前的骷髏。第一個老頭兒迎面撞在骷髏的腦門上,靈巧的矮小身材騎在骷髏的脖頸上;第二個老頭與第三個老頭兒一起飛撲上骷髏的上身,鎖住了骷髏的兩條胳膊;第四個老頭兒與第五個老頭兒一起抱住了骷髏的雙腿。
骷髏拼命晃動著肩膀,可老頭兒們像五把強悍的大鎖,牢牢鎖住了骷髏。
“奇妙的味道……”
“難以抗拒的美味……”
“吃掉它!”
“吃吃吃!”
老頭們鎖在骷髏身上,像五只粘到了骷髏身上,甩不掉摘不下的螞蟥,發出兇厲的尖叫聲,熟悉的語調讓孫泊浮隱隱有些恍惚。
孫泊浮記得就在片刻之前,江南商會的三個大主顧們在看到這個異樣骷髏時,也曾發出過這樣的尖叫聲。
“吃吃吃。”
尋常的字眼壓抑不住貪婪的血腥。
“吃吃吃。”
這真是個古怪的世界,萬千生靈成為彼此間的食物。
“吃吃吃。”
似乎彼此間的關系只剩下吞噬與被吞噬。
孫泊浮在跌宕山的雷音水月寺中曾經見識過五個古怪老頭兒的手段,他當然相信這五個老頭兒就像吞噬掉當麻烘爐一樣,可以輕易吞噬掉眼前的古怪骷髏,可此時此刻他感覺不到一絲僥幸脫險的喜悅。
冰冷的荒原讓孫泊浮感覺不到一絲溫暖,古怪的世界就像一個大黑洞,把每個人都困在里面卷在里面,互相吞噬,互相撕咬,無可解脫。
荒原的夜風有些冷,吹透了孫泊浮的脊梁,孫泊浮甚至隱隱生出一絲想法:在這無可逃脫之地,下一次自己是否同樣也會被吞噬呢?
五個老頭兒依然在攻擊著,片刻分神的工夫,老頭兒們把骷髏鎖得更緊了一些,骷髏的身子被老頭們扳得筆直,再也不能掙扎分毫。環繞在骷髏脖頸上的老頭已經爬上了骷髏的面門,只有一只眼睛的老頭兒與骷髏紅通通的眼睛對視著,厚厚的口水從小小的嘴巴里流出來,是獵人對獵物的貪婪。
“它害怕了,它害怕了。”
“吃吃吃,它是饕餮的美食。”
“害怕的陰魂最好吃,嘎巴嘎巴嚼個粉碎。”
“知道我們五先生的威名,它當然要害怕。”
“是一目五先生,只有我有眼睛。”
亂七八糟的聒噪聲再次傳來,貪婪的獵人們的腦筋似乎又發生了不再令人意外的短路,即將進食的獵人們在做最后一次餐前討論,可無論怎樣聒噪,五個老頭依然像五把大鎖,緊緊鎖著骷髏的身體。
感受著無可掙扎的束縛,等待著即將到來的死亡,這樣的空閑讓骷髏再次驚恐地尖叫起來。
真的很像野豬的叫聲,孫泊浮在心里如此想著。
不知不覺,斷劍的劍仙走到孫泊浮身邊,講出了孫泊浮心中所想,不知巧合還是意外。
斷掉的劍已經被她撿回手中,名叫綠芒的飛劍已經斷成數片,曾經耀眼的綠色光芒消失不見,只剩下幾枚暗淡的斷刃。
“很可惜。”
孫泊浮皺了皺眉,看著她手中的劍,他知道昆侖的飛劍與劍主本命同心,這樣的損失或許真的有些難以彌補。
可好在她的回應比起失劍之時已經淡然。
“聽說奪目城里有南海龍宮的龍火,龍火可以熔煉世間萬物,或許劍還有救,我打算去瞧瞧。”
似乎已經預料到骷髏的結局,她的心思看起來已經不在骷髏身上,將斷掉的劍小心收起,目光看著遠方同樣暗淡的荒原。
“你要去奪目城?”
孫泊浮有些訝然,那本也是他想要去的地方,柳陰師兄在跌宕山中的提點依然記在心中,荒原之中的一切離奇之事似乎都可在奪目城中找到緣由,他相信千蟄的蹤跡大概也會在那里出現。
“號稱坐擁天下奪目之地的城主,能夠驅使不化骨迎親的新郎,荒原流民們的債主,這般有趣的奪目公子,我怎么忍心擦肩而過呢。”
似乎脫離險境讓她的心情不錯,她笑了笑,語氣已經平和下來,不再是那般刁鉆的模樣。
他們被古怪骷髏困在此處已經半日,見識了一波波匪夷所思的變故,這樣難得平和的對話著實有些奢侈。孫泊浮感覺自己同樣很享受此時的平和,更何況,聽到她說與自己同路。
孫泊浮心中泛起一絲異樣,就像剛吃下了花果兒師妹做出的糕點,他甚至有一瞬間希望時光在這個古怪的荒原里凍結片刻,讓這奢侈的平和時光停留得稍久一些。
少年心意,隱隱亂懷。
“喂,孫泊浮,你放出去的那五個老頭兒是什么東西?”
她皺了皺眉,突然的詢問,打斷了孫泊浮的胡思亂想,顯然見多識廣的她也不知道眼前這五個兇厲老頭兒的來歷。
“是過路的小鬼。”
孫泊浮斟酌著言語,非是自己之物,他不想把柳陰師兄的秘密扯入這處處詭異的荒原中,可說謊總是不好的,于是他用了一個含糊卻又未曾遮掩的囫圇回答。
事情本就這樣。
“呵,武當山門也做起了茅山的買賣,快看,處刑了。”
她皺了皺眉,似乎依然沒忘了孫泊浮初入客棧時扮做趕尸人的把戲,而后看向遠方的骷髏和糾纏的老頭們兒,顯然她早已察覺了骷髏已然成為五個老頭兒的盤中之餐,用了一個古怪的詞語,處刑。
異物遇兇鬼,難有善局。
機敏的少年們同樣感受到了危險的遠去,文燭、茶芽、紅閃從各自的遮掩中露出腦袋,看向骷髏的方向,他們同樣并不明白困境因何而解,兇厲的五個老頭兒從何而出。
只有孫泊浮明白,這次福澤來自朝天宮的后山小路,那條陰靈登天的必經之地。
五個老頭兒聒噪的吵鬧終于停止,熟悉的手段再次浮現在孫泊浮眼前。
長著一只眼睛的矮小老頭扒扯住骷髏的頭頂,骷髏似乎感受到了即將到來的噩運,空蕩蕩的口中發出最后一聲尖利的吼叫,而后是一句清晰的斷喝。
“止!”
趴在骷髏腦袋上的老頭兒陡然一聲暴喝。
一聲奇怪的斷喝,似是咒語,然后老頭短小的手指點在骷髏的額頭眉心之間。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擊中,骷髏的身體微微一顫,而后突然停止了掙扎,像一只沒有生命的木偶,維持著上一刻的姿勢定在原地,凝固成了一座骨頭山丘。
“吸!”
攀附在骷髏四肢上的老頭們一齊齊聲怪叫著。
于是,長著一只眼睛的矮小老頭兒在骷髏的面門上再次游動,身子向前一探,湊到骷髏的鼻息之間,然后猛然一嗅。
孫泊浮眼睜睜看著一團紅色的氣息從骷髏的鼻息之間飄出,緩緩落入老頭兒的手中,下一刻,生機全無。
巨大的骷髏似乎在一瞬間被抽空了生機,軟綿綿地跪倒在地,山丘般的身體轟然砸在荒原堅硬的土地上。
轟隆隆!
荒原間隱隱傳來一聲巨大的響動,似是山石坍塌的聲音。
孫泊浮感覺腳下的大地在隱隱顫抖,骷髏在下一瞬間分崩離析,成堆的骨頭稀里嘩啦地從巨大的身體中一塊塊脫離而下,像下起了一場短暫而又急促的骨雨,嘩啦啦盡數傾倒在荒原上。
山丘般的骷髏消失不見,大堆的骨頭像垃圾般堆在荒涼的荒原之中。五個老頭聚攏在一堆白骨之上,一縷暗紅色的幽魂在五個老頭兒手中隱隱跳動著,幽魂似乎想要逃竄,可每一次左沖右撞的飄動都會被老頭兒們抓入手中。五個老頭兒對著手中隱隱閃爍的紅色幽魂放聲尖笑著,似燈燭邊的稚童,調戲著手中奄奄一息的燈火。
“抓住了,抓住了。”
“要吃了,要吃了。”
“真是香噴噴的味道。”
老頭兒們圍著骷髏的紅色幽魂不斷聒噪著,尖厲的聲音發散在荒原中,讓孫泊浮的耳膜隱隱有些生疼。
下一刻,五張嘴巴急不可耐地大大張開,渾濁的口水從嘴巴里稀里嘩啦地流出來,然后五個腦袋突然湊向紅色幽魂,五只嘴巴各自露出尖利的牙齒,毫不遲疑地吞噬掉了掌中幽魂。
飄搖的燈火熄滅。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孫泊浮甚至感覺夜空中的紅月亮在一瞬間突然暗淡了許多,荒原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陰影中。
“嘎嘣”,“嘎嘣”。
是咀嚼的聲音。
“呼嚕”,“呼嚕”。
是吞咽的聲音。
名為不化骨的骷髏就此徹底死去,龐大的身軀化為一堆垃圾骨頭,神識寄存的幽魂被五個老頭兒分食殆盡。
“嗝”,“嗝”。
是飽食之后滿意的打嗝聲。
“哼”,“哼”。
是志得意滿的聲音。
孫泊浮的脖頸有些微涼,些許的冷汗滲透了衣衫。
雖然已經在雷音水月寺的密室之中見識過五個老頭兒的手段,可看到阻攔少年們半日,讓他們狼狽不堪的骷髏如此輕易便落入這些古怪老頭兒的掌中,孫泊浮心中依然隱隱有些驚駭。
孫泊浮看到她也有些驚駭地看著眼前一幕,從遮蔽處現身的同伴們同樣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匪夷所思的轉折。
毫無逃生的喜悅,卻生出一絲再陷險境的危機感,孫泊浮甚至隱隱有些后悔自己的魯莽,為何要從腰囊的沙土中放出這樣五只古怪的兇靈?
并不太好的預感很快應驗。
吞咽下最后一絲不化骨的幽魂,打出最后一絲帶著紅月氣息的飽嗝,五個老頭兒志得意滿地撫摸著自己撐起的肚皮,似乎未來得及消化掉不化骨幽魂的能量,五個圓滾滾的肚皮隱隱泛起醒目的暗紅色。
然后是五個老頭兒僅有的一只眼睛看向荒原中的少年們。
“沒有吃飽,胃口似乎變大了一些……”
“力氣似乎也變大了一些……”
“我們堂堂一目五先生,為什么要對一個武當的小孩兒畏首畏尾……”
“這里是荒原,沒有雷神禁錮。”
“也沒有那個穿黑衣服的小子。”
“那咱們還怕什么。”
“不如一起把他們吃掉……”
“擒賊先擒王,射人先射馬……”
“不如先吃掉那個背著雙劍的小孩兒……”
五個快要撐破肚皮的老頭兒站在骨頭堆上七嘴八舌地聒噪著,僅有的一只眼睛隱隱泛起猩紅的光芒,眼珠在小眼睛里轉動了幾下,鎖定了孫泊浮。
“吃吃吃,吃吃吃。”
狂躁尖厲的聲音如催命的符咒,兇性在飽食之后徹底暴露。
沒有柳陰的壓制,即便土中的雷神禁制似乎也不能震懾老頭兒們的兇性。
五個圓滾滾的大肚皮似乎又猩紅了幾分,僅有的一只眼睛中紅芒似乎又盛了幾分,于是老頭兒們站在骨頭堆上尖叫著,然后在下一刻陡然化成五道紅芒,向著骨堆下的孫泊浮俯沖而來!
變故快到不及反應,真的要死了嗎?
孫泊浮于無可解脫之地,眼看著兇物吞噬異物,無法束縛的兇性卻再反及自身。
自己果然不像柳陰師兄那般心思機巧,若是柳陰師兄此時便在這里,想必這五個兇厲的老頭也一定會乖乖俯首吧。
孫泊浮怔怔地站在原地,嘆息一聲,如此想著。他已經沒有了躲避的念頭,荒原中此起彼伏的變故讓少年劍客生出身在泥潭逃無可逃的泥濘感。
五道紅芒刺破灰沉沉的夜空,眼看著即將刺穿孫泊浮的身軀,可又再生變故。下一刻,五道紅芒突然停滯在孫泊浮的身前,五個挺著暗紅色肚皮的老頭停在了孫泊浮身前半步之地。
兇厲的神色在一瞬間消失不見,五人共有的一只眼睛看向荒原的遠處,那依稀是奪目城存在的方位。
“轟隆”,“轟隆”。
腳下的大地突然在顫抖。
“咯吱”,“咯吱”。
似乎是什么尖厲的物體在摩擦著堅固的大地。
“死人的氣息,熟悉的味道。”
“可他明明還活著。”
“向這邊走來了,向這邊走來了。”
“是那只該死的死了一百年的九頭蟲子。”
“是誰把它變成了死而復活的食龍的犼?”
“這到底是什么地方,死了幾十年的山賊變成犼,千年不遇的不化骨遇見紅月亮,現在又有一只死了上百年的九頭蟲子。”
“打不過,打不過,比這堆爛骨頭還要棘手的東西。”
“快走,快走,我們是登天的神仙,怎么能死在這地方。”
“脫身,脫身,快點脫身。”
五個老頭兒一齊扭頭看向荒原的遠方,七嘴八舌的聒噪聲音一瞬間塞進了孫泊浮的耳朵里,五個老頭兒看著荒原空曠的遠方,同時露出一絲恐懼的神色。
“土呢,朝天宮的土呢,快點把我們裝起來。”
長著一只眼睛的老頭兒突然扭頭看向孫泊浮,猩紅的眼珠在小眼眶里急速轉動著,聲音顫抖地急急催問著,似乎恍然忘記了剛剛還要吃掉孫泊浮的兇意。
“土在腳下。”
這轉臉變換的態度險些晃了孫泊浮一個趔趄,他一怔,指了指腳下稀稀疏疏的土壤,回道。那是他從腰囊中倒出的細土,來自柳陰師兄所贈,召喚眼前五個老頭兒的禁制之物。
“入土為安,入土為安。”
“小子快點把我們收入腰囊中。”
“小子你這次死定了,死的時候記得把土放入腰囊之中。”
“藏好了,你死了無關緊要,我們可總得活著。”
“不要想著逃命,遇見那九頭蟲子,你可真是逃無可逃。”
五個老頭兒看到孫泊浮腳下的那堆碎土,喜滋滋地又聒噪兩句,似乎已經找到了逃生的法門,仍然不忘幸災樂禍地恫嚇孫泊浮兩句。
兇性難馴,去了殺意,卻依然藏著無可救藥的狠戾。
聒噪之聲漸漸變小,眼前的五個老頭兒聲影在下一刻逐漸模糊起來,而后化作五縷縹緲的青煙,緩緩飄入了孫泊浮腳下的碎土中,消失不見。
“原來這便是此物的禁制。”
少女看著孫泊浮腳下的土壤,豁然開朗,顯然五個老頭兒的來歷依然困擾著這個極端狡黠的劍仙。
“朝天宮之土,引埋下的過路兇靈,本想保個平安,可我實在難以精通此中法門。”
孫泊浮俯身把腳下的細土收入囊中背回身上,想著方才險些反被吞噬的尷尬,如此解釋著。
“笨蛋。”
她翻了翻眼皮,抿了抿嘴,回敬一句。
孫泊浮尷尬地撓撓頭,沒有反駁,比起柳陰師兄,自己似乎真的要笨拙許多。
“泊浮師弟,有人來了。”
文燭的聲音從腦后響起,不知何時,分散在隱蔽處的少年同伴們一起聚攏在了孫泊浮的身邊。少年們同樣絲毫沒有脫身的喜悅,四雙眼睛警惕地看向荒原的遠方,似乎他們也和五個老頭一樣,感受到了這聲音的詭異。
“轟隆”,“轟隆”。
大地在繼續震顫。
“咯吱”,“咯吱”。
似乎是硬物摩擦土地的聲音。
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大,荒原遠方的地平線上,隱隱出現一個男人的聲音。
掛在天上的紅月亮已經逐漸暗淡,紅暈的月光與灰蒙蒙的夜色攪和在一起,依稀只能看見一個隱約的輪廓。而后男人的身影越來越近,男人仰起頭,突然在空曠的荒原中大聲吼叫起來。
“迎親咧——城主命我來迎親咧——李家酒肆的蔥花娘娘快來入轎咧——”
洪亮的聲音由遠及近,少年們聽著聲音,一絲驚駭的神色浮現在各自的臉龐上。
男人的聲音很響亮,在無風的荒原中回蕩了良久。
記得在山門之中白鴉師兄代替師父日課時曾經講說,君子之言如金鐘大呂,小人之言如蛇鼠竊語,聞人言可知其行。
白鴉師兄的課總是這般帶著腐儒們正氣凜然的味道,可顯然這樣的正道之言在荒原中似乎并無踐行的可行性。
突然出現的響亮聲音并沒有讓少年們感到君子般的坦蕩,因為少年們同時在一聲聲吼叫中察覺了一絲異樣。
突然出現的人只有一個,可每一句吼叫的音色音調都不相同,好似九個并不相似的人從遠方蜂擁而來。
孫泊浮揉了揉眼睛,試圖讓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
沒錯,只有孤零零的一個人。
男人邁步,大地竟突然轟隆隆地震顫起來。男人復行兩步,身后又傳來咯吱咯吱尖厲的聲音。
少年們驚駭地凝固片刻,男人已經清晰地出現在少年們的視野之中。
孫泊浮很快明白了為何聲音總是迥然不同,男人的身軀只有一個,可正常的身體上卻詭異地分出九條脖頸,九條脖頸上長著九個并不相同的頭顱,面相相同卻又表情迥異的頭顱搖晃著,各自發出一聲聲音色迥異的喊聲。
莊嚴、稚嫩、愉悅、悲苦、風情、冷漠、大悲大喜、古井無波。
九個頭顱發出的聲音似乎已然吼盡了世間一切情緒。
“迎親咧——城主命我來迎親咧——”
“咯吱”,“咯吱”。
孫泊浮同樣看清了男人身后怪異的聲音因何而起。
一只巨大的棺材被男人拖行著,半人高的高度,幾十尺的尺寸,活像一個大大的貨箱。棺材板上探出一條黑色鎖鏈,男人拽著鎖鏈,單手拖著棺材而行,棺材與堅硬的荒原土地摩擦著,棺木上新上的紅漆已經脫落殆盡。
“李家酒肆的蔥花娘娘快來入轎咧——”
男人的九個頭顱再次一齊吼叫一聲,抖了抖手中鎖鏈,棺材摩擦地面,再次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看起來,這便是迎親的轎子吧,又是自奪目城而來的迎親之人。
“迎敵。”
今晚的荒原似乎總是這般熱鬧,無休止的變故不斷挑逗著少年們脆弱不堪的神經,孫泊浮疲憊地下了簡短的命令。
令行禁止,卻只有勉強的迎敵之姿。
文燭揮了揮袖袍,污漬斑斑的青色袖袍中飛出零星兩只墨鴉;紅閃再次亮出即將斷裂的雙刃;茶芽的腰囊早已扔了,只好尷尬地撿起了腳下一塊石頭作為武器。
少年們倔強地保持著迎敵之態,可身體卻像凝固一般一動不動。
男人一步一步走入戰場中,九個頭顱緩緩扭動著環視凌亂的荒原,目光落在不化骨的骨堆上,而后又落在面前的少年們身上。
“城主說,不化骨今晚將死于荒原,兇手便在尸首之旁,帶你們回去由城主判罪。”
一個頭顱扭動著,發出威嚴的聲音。
“嘻嘻,嘻嘻,城主的手段肯定叫你們后悔今晚的魯莽。”
一個頭顱再次扭動,發出風情萬種的嫵媚之聲。
“是命,是命。”
第三個頭顱扭動看向少年們,是古井無波的蕭索聲音。
聲音止不住地灌入孫泊浮耳中,明明只是幾聲毫無意義的平常語句,卻好似一道道無情罡風滌蕩盡了心中萬千念頭。
沒有生的欲望,沒有死的恐懼,一瞬間變為一具干癟的皮囊,空洞的雙眼定定地看著男人。
想要拔出山水雙劍,卻又使不出一點兒力氣,像石頭一樣凝固在原地。
孫泊浮艱難地用余光看向身邊的同伴們,同伴們和自己一樣凝固在了原地,依然閃動的雙眸中看不到一絲表情。
同樣沒有生的欲望,同樣沒有死的恐懼,像一尊尊石像,隨著孫泊浮一起凝固著。
砰——
一聲巨大的響動。
男人再次抖了抖手中的鎖鏈,身后的巨大棺材陡然打開了棺蓋,男人微微俯下身子,自上身分叉的脖頸突然伸長了許多,化為九條柔軟的繩索,盤旋彎曲著捆綁住了少年少女們。他們雙腳離地,隨著男人長長的脖頸在半空中悠蕩片刻,而后被狠狠甩入棺中。
砰——
又是一聲巨大的響動。
棺材板再次飛起,狠狠扣在棺木中。
詭異的變故本應激起少年們的恐懼,可孫泊浮感覺腦中木木的,心中空空的,在聽到九個頭顱的男人發出的吼叫聲后,一切應有的念頭,就隨之盡數散去了。
無知、無覺、無驚、無懼,混沌地困在棺木里。
“迎親咧——城主命我來迎親咧——李家酒肆的蔥花娘娘快來入轎咧——”
男人繼續吼叫著,依然是九個迥異的聲音說出相同的話語,棺材板并不隔音,聲音一下下穿入棺材板里,一下下抽空孫泊浮的內心,他似乎真的變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沉悶的棺材里靜悄悄,其他人同樣繼續凝固著。
聲音,那九道聲音有問題!
孫泊浮強打起一絲精神,在心中告誡著自己,伸手堵住耳朵,可洪亮的聲音總是透過雙手再次傳入耳中,似乎阻止不住一般。他生出一絲警戒,可又聽到幾聲男人的喊叫,警戒之心再次被聲音抽空。
“咯吱”,“咯吱”。
奇怪的聲音再次響起。
依稀能感覺到棺材再次被男人拖動著向前走去,棺中黑洞洞的看不清楚,只能憑感覺似乎是那間殘破酒肆的方位。
“迎親咧——城主命我來迎親咧——李家酒肆的蔥花娘娘快來入轎咧——”
九個頭顱的男人向前走著,繼續吼著相同的詞匯。
而后棺材在一陣拖行后突然停頓下來,前方傳來幾聲并不勇敢的叫囂聲,孫泊浮認得那個蒼老而又略帶猥瑣的聲音,是李家酒肆的老板,那個干癟的老頭。
孫泊浮依稀記得在客棧窺探二樓時,便曾聽過這樣膽怯而又略帶勇敢的叫囂聲。
真是奇怪的世界,就連著偏僻荒原角落里的一家生意人都要面對這般匪夷所思的變故,自己的手中還有劍,可老頭兒只剩下自己的嗓子。
孫泊浮艱難地動了一下。
“蔥花兒,快跑,爹爹替你擋著,快跑呀!古怪的妖怪,我不會讓你把閨女抓跑的!妖怪,沖我來呀,沖我來呀,我的搟面杖可不會放過你!”
酒肆老板繼續叫囂著,有一聲輕微的腳步聲,似乎是老頭向前走了一步,而后是“砰”的一聲輕輕響動。
孫泊浮同樣識得這個熟悉的聲音,似乎是老頭兒的搟面杖敲打了在男人的身上,而后是九頭男人的吼聲遮蓋住了老頭兒的叫囂聲。
“迎親咧——城主命我來迎親咧——李家酒肆的蔥花娘娘快來入轎咧——”
蠱惑的聲音洞穿了老頭兒與女兒的神識。
“啪嗒”一聲,是搟面杖從老頭兒手里掉落的聲音,而后是“砰”的一聲的巨大悶響。
棺材蓋被轟然掀開,并不清晰的視野中,孫泊浮看到李家酒肆的老板與那個黑壯壯的女兒一起被男人的九條脖頸卷起,狠狠甩入棺材里。
“砰”的一聲悶響,棺材板兒再次合攏。
“新娘上轎,回城啦——”
男人再次發出一聲帶著九音之澀的巨大吼聲,拖著棺材向李家酒肆相反的方向行去。
(未完待續)
剛剛解決了紅色骷髏,荒原上卻又出現了更為可怕的九頭蟲。眾人都被抓進棺材里,即將去往神秘又恐怖的奪目城,在前方等待著他們的命運將會是什么?精彩盡在下期《山上的少年(拾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