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蘊嶺
中國鄰國眾多,周邊關系與周邊環境對中國有著特殊和重要的利益。鑒于此,中國把周邊關系放在對外關系的首位,先后提出了“睦鄰友好”“好鄰居、好伙伴、好朋友”“與鄰為善、以鄰為伴”“睦鄰、安鄰、富鄰”“和諧周邊”“親誠惠容”“打造周邊命運共同體”等發展與周邊國家關系的基本理念。盡管這些理念所用詞語不同,但其內涵基本一致,即一定要處理好、發展好與周邊國家的關系,營造一個和平、合作與發展的區域環境。這些理念根植于中國的傳統思想文化,也基于對現代世界發展的新認知和定位。
當然,中國周邊國家眾多,地區關系復雜,推動構建和平、合作與發展的周邊關系與秩序并非易事?;仡櫼酝?,中國周邊地區發生過動蕩、沖突和戰爭。二戰結束后,周邊秩序經歷了艱難的調整和重構,逐步走向穩定、和平與發展??偟膩砜?,中國的周邊環境總體向好發展,中國與周邊國家實現了關系正常化,解決了大多數歷史遺留問題,逐步發展起了以合作為導向的雙多邊關系,特別是在經濟領域形成了相互依賴的鏈接網絡,中國成為絕大多數周邊國家最重要的經貿伙伴,并建立了不同形式的伙伴關系,協商與合作成為推動雙邊和區域關系發展的主流方式。
盡管如此,在國際格局調整與世紀疫情疊加影響下,中國的周邊環境也發生了一些新變化,出現了新矛盾,面臨新挑戰??紤]到周邊環境由多要素構成并受到多方面因素影響,我們需要以綜合視角來觀察和分析。總的看,影響周邊形勢的因素主要有雙邊關系、次區域關系和域外勢力三類,三者性質、影響各不相同,同時互相聯系。
在雙邊關系方面,盡管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的大局基本穩定,但近年來也出現了一些新的變化。一些國家在發展與中國關系的同時,采取應對中國的措施,力圖構建多重平衡與制約機制,有的更強調對中國的防范和制約。
在周邊鄰國中,印度把與中國的競爭放在突出位置。因此,印度對外政策中對中國的限制增多,并且其直接參與美國對華戰略競爭圈的構建,積極支持后者提出的“印太戰略”,參加美日印澳“四國機制”(QUAD)等。在此情況下,中印間一些雙邊矛盾時有上升,如圍繞中印邊界領土爭端,雙方關系不時出現緊張甚至沖突的態勢,這對兩國關系發展和地區穩定造成了不利影響。
日本把應對中國崛起作為外交政策主導方向的趨勢更加明顯。一方面,日本更加緊密地與美國配合,構建基于對華全面戰略競爭的多重制約機制,無論是安全還是經濟領域的機制,日本都更加積極和深入地參與;另一方面,日本積極推動與一些國家的安全合作,助其增強所謂“對抗”能力,有著明顯針對中國的考慮。特別是日本挑動和介入臺灣問題,難免會影響雙方關系大局。
2022年3月10日,韓國大選塵埃落定,國民力量黨候選人尹錫悅當選新一屆韓國總統。韓國新任總統的政策取向與文在寅政府有所不同,其不僅表示要加強與美國的關系、支持“印太戰略”、對朝鮮采取強硬政策,而且宣稱對中國要“不屈服于壓力”。這可能使中韓關系出現新的變數,處理不好,不僅影響雙邊關系,而且可能會引發朝鮮半島局勢不穩。
關于中印關系的走向,需要看到當前印度仍然重視與中國的關系,力圖穩定兩國關系的基本面,在雙邊和國際領域也保持著聯系與合作,印度對美國的做法也并非全都贊同。盡管中印兩國在政治、歷史、文化等方面有著巨大差異,又有歷史遺留的領土爭端問題,但是兩國作為全球發展中大國,有著內在的利益鏈接和維護關系不破局的底線認知。中印避免對抗、堅持對話和合作的大方向是可行的,符合雙方利益。
關于中日關系,在看到矛盾的同時,也應該看到基本面。日本與中國之間有著密切的利益關聯,日本并不愿意看到與中國的關系破裂,特別是發生全面對抗。中國一向重視與日本的關系,一個穩定的中日關系符合自身的利益。因此,盡管關系復雜,雙方對話、協商與合作的窗口始終是敞開的。
韓國新政府對華關系還需要進一步觀察。韓國對華關系有三個至關重要的因素:一是與中國的利益關聯。對韓國而言,中國不僅是近鄰大國,更是離不開的重要市場。二是維護朝鮮半島穩定。在朝鮮半島事務上,任何將中國排除在外、激進的對抗性舉措都可能引起災難性后果。三是與美國的關系。倚美反華會損害與中國的關系,對韓不利。因此,從以往韓國政黨執政轉換的情況看,中韓關系應該不會發生逆轉。
次區域對中國周邊環境的影響增大,次區域合作成為穩定周邊局勢、改善周邊環境的重要因素。中國以不同形式參與了周邊地區所有次區域合作機制,這是中國周邊區域關系的一個重要發展,使得中國與周邊國家的關系不再僅僅依托雙邊關系。中國先后參加了亞太經合組織(APEC),推動成立了上海合作組織(SCO),積極參與東盟+3(中日韓)、東盟—中國對話合作機制、東亞峰會(EAS),與東盟合作構建自貿區、主持東亞自貿區可行性研究(EAFTA)、推動《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談判與生效,參與和推動中日韓對話機制及三國自貿區談判,還積極參與東盟地區論壇(ARF)、亞歐會議(ASEM)、亞信會議(CICA),作為觀察員參加了南亞區域合作聯盟(SAARC)等。
中國作為以上次區域合作機制的參與者,一方面可以與其他國家一起共商、共建,另一方面能夠在實踐中深化關系,合作構建和平與發展的周邊地區秩序。當然,有的合作機制發展出現了波折。比如亞太經合組織受到美國政策轉向的影響,進展受阻。當年奧巴馬政府推動排斥中國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議(TPP),阻隔了在亞太經合組織框架下推動構建亞太自貿區的進程。特朗普政府和拜登政府的主要關注點在于推動“印太戰略”,對參與亞太經合組織進程興趣降低。東亞峰會吸納了美國、印度與俄羅斯參與,本意是構建支持東亞區域合作的框架,推進更為廣泛的合作,但由于美國在會上不斷挑起爭議問題,該機制的作用也難如愿。
值得指出的是,RCEP順利完成談判并按時生效,成為東亞地區深化開放合作的一個突出成果,有助于后疫情時代地區經濟的恢復和發展,也對周邊環境的改善起到了積極作用。上合組織由中國與俄羅斯、中亞國家合作構建。通過構建成員國—觀察員國—對話伙伴國復合機制,上合組織在穩定地區形勢及增進成員國之間交流、理解與合作方面的作用不斷提升,成為維護周邊環境向好發展的一個重要支撐。中國周邊地區的多樣性決定了區域合作的多層次、多形式特征。盡管各次區域合作機制的發展有很大的差別,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以合作為導向,不搞對抗性的集團。因此,次區域合作的發展對于中國構建良好的周邊環境是一個利好因素。盡管出現了一些復雜變化,次區域合作導向的大局并未發生改變。
以美國為代表的域外勢力介入對中國周邊環境產生的消極影響持續上升。近年來,美國對華政策發生了重大調整。奧巴馬政府推出了針對中國的“亞太再平衡”戰略,特朗普政府則采取對華制裁、壓制和遏制相結合的對抗性政策,推出了以遏制中國為目標的“印太戰略”。拜登執政后,基本上繼承了特朗普政府時期的對華政策取向,但在方式上進行了較大調整,其中最為重要的是提出了對華全面戰略競爭政策。這主要包括制約中國的發展和競爭能力,對中國實行更有針對性的限制、遏制措施,在科技、供應鏈方面有選擇地進行“脫鉤”;擴充與加強“印太戰略”,坐實美日印澳“四國機制”和美英澳“三邊安全機制”(AUKUS),制定不包括中國的印太經濟框架;指使更多國家介入南海問題,組織大規模軍事演習,加強與中國有爭端國家的關系;挑動臺灣問題,拉攏盟友參與擴展與臺灣當局的關系等。
美國的一系列政策措施,對中國周邊環境產生較大負面影響。美國持續構建由盟友、準盟友以及所謂可信賴的友好國家參與的針對中國的所謂“聯合陣線”,打造不包括中國的技術和供應鏈圈子,發起針對和削弱中國的項目。美國及其盟友也對中國周邊地區國家增加援助、施加壓力,促其支持或者參與美國及盟友的對華戰略、政策與行動。在此情況下,盡管周邊地區多數國家都表示不在中美之間選邊站,但在諸多現實選擇中難以擺脫“選邊站”的陰影。比如,一向與中國友好的尼泊爾,最終批準了“千年挑戰計劃”(MCC),美國通過提供援助資金,獲取了在尼泊爾的特殊影響力。在美國等域外勢力介入下,一些熱點問題升溫,矛盾凸顯,這對中國周邊環境產生了復雜影響。
深刻認識和把握新形勢下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可以從三個層次來進行:一是“中國與周邊”,即從中國出發,如何定位和發展周邊地區。二是“周邊與中國”,即周邊國家如何定位和發展與中國的關系。三是把中國與周邊國家作為一個整體,即中國和周邊國家共同構成一個共處、共生的地緣與利益區域,中國是其中的有機構成部分。
一是從中國的角度定位與發展周邊地區。如前所述,中國有著清晰的定位,并且為之而努力。在這方面,一個重要的變化是,隨著綜合實力的提升,中國主動塑造周邊關系和環境的能力與影響力提升,中國同周邊國家之間的合作與互動加強。以“一帶一路”倡議為例,中國通過自身的推動和投入,與周邊國家開展合作,大大改善了周邊地區的發展環境。
二是就周邊國家對華關系定位而言,隨著各國與中國的聯系日益緊密,各國對發展與中國的關系給予更大的重視,把穩定和增進與中國的關系放在重要位置。對一些國家來說,盡管與中國存在分歧或爭端,但基于現實利益和長遠關系的考慮,它們也會盡可能維護與中國關系的穩定大局,特別是維護與中國經貿交往的共同利益。在周邊地區,真正采取對抗中國戰略與政策的國家并不多。同時,促進次區域合作機制發展,堅持從維護和發展區域整體利益的角度出發,維護與中國的對話與合作,這也有助于緩和雙邊關系中的一些矛盾。比如,東盟與中國構建自貿區,就南海問題發表聯合宣言,推動“南海行為準則”的談判等,都得到了中國的積極響應,這對推動東盟國家與中國的關系發揮了積極作用。
三是基于“中國與周邊”和“周邊與中國”的雙向認知,周邊環境是一個整體。在這個整體中,中國與周邊國家是一個共處、互利的共同體,相互間應該守望相助,創建對彼此都有利的地區環境。特別是在全球化、區域化發展的時代,中國與周邊國家相互間的利益鏈接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緊密,因此,在創建和維護地區環境上有著內在的共同認知和協商合作的意愿。對于域外勢力的參與,各國也有著基于自身利益和區域共同利益的平衡選擇。
當然,區域不是封閉的,也不是排外的,各國都有多樣性的對外聯系,域外勢力的參與和介入也有著不同的背景、利益和方式。因此,周邊環境整體受到復雜因素驅動和影響。為了不使周邊整體環境遭到破壞,出現錯誤的導向,或者被某種勢力左右,既需要各國的自我約束,也需要各國共同的協調與努力,一方面通過雙邊關系機制,另一方面通過次區域合作機制進行協調和開展集體行動。
俄烏軍事沖突及其引發的復雜國際形勢,為深刻認識和構建周邊環境提供了重要警示。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要看到推動構建和平與合作的可持續周邊環境困難不少、挑戰很多。這不僅需要中國自身作出巨大的努力,也需要中國與周邊國家一起努力,通過多種方式凝聚共識,采取相向而行的行動。中國自身發展需要和平與合作的外部環境,不希望周邊地區生亂、生戰,真誠希望構建和平共處、合作發展的周邊環境。同時,中國并不謀求在周邊地區樹立霸權地位,更不會憑借增長的實力建構由中國主導的地區秩序。創建和維護良好的周邊環境,無論對于中國維護和延長以實現民族偉大復興為目標的戰略機遇期,還是對于中國推動構建更加公正合理的國際關系和國際秩序都具有重大意義。
中國走和平發展道路、做新型大國,周邊是第一層感知區。一些周邊國家擔心中國作為綜合實力快速上升的國家,會拓展自身利益、加強自身影響力,會使用強力甚至武力解決爭端等。同時,以中國崛起為背景,各種勢力會加大參與介入力度,或營造對中國不利的輿論環境,把中國描繪成“不遵守規則”“改變現有秩序”的挑戰者。特別是與中國存在爭端的國家,可能會通過激化爭端、制造緊張氣氛,拉他者助力,對中國施加壓力。面對周邊國家的不同心態,中國更加需要加強與周邊國家的互動交流,增進理解,推進合作,共同推動周邊形勢向好的方向發展。
周邊是首要,這是中國長期的外交定位。所謂首要,體現在三個“優先”,即優先考慮、優先投入和優先處理。近年來,無論是對外戰略布局、資源投入,還是處理國家間關系,中國明顯向周邊地區傾斜。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人類命運共同體、多形式合作機制構建等,都是從周邊開始、以周邊為重點。盡管周邊不平靜,存在諸多熱點、難點、危點,但周邊形勢并沒有發生逆轉,并未出現所謂中國“沒有朋友”的局面。中國有理念,也有自信,能夠與周邊國家共同構建一個和平、合作與發展的周邊地區。毋庸諱言,中國要在世界事務中發揮好新型大國作用,尤其要邁好創新周邊關系和周邊秩序構建這一步。
(摘自《當代世界》2022年第4期。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山東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