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彩的《日瓦戈醫生》
——從色彩描寫淺析帕斯捷爾納克的寫作風格

◎張佳琪

一、研究背景

《日瓦戈醫生》是帕斯捷爾納克的著名長篇小說，寫于1946至1955年，講述了蘇聯社會50年的風雨飄搖。小說因情節時間跨度大，人物形象復雜，思想深刻，語言優美雋永，深受國內外讀者喜愛。國內對于這部小說的研究熱度一直較高，涌現了大量的優秀作品，如：從早期散文創作到《日瓦戈醫生》——兼論帕斯捷爾納克的文藝觀點（薛君智 1987）、帕斯捷爾納克創作研究（馮玉芝 2007）、《日瓦戈醫生》的歷史書寫和敘事藝術（汪介之2010）、新中國六十年帕斯捷爾納克小說研究之考察與分析（張建華 2011）、帕斯捷爾納克的詩學理念與小說創作（汪介之2015）、《日瓦戈醫生》的敘事話語研究（孫磊 2016）、帕斯捷爾納克：生活和創作（劉文飛 2020）、帕斯捷爾納克抒情詩中的世界圖景（于淼 2021）等。

俄羅斯對于作家和這部小說的分析熱度也非常高，研究的角度也非常廣泛。代表文章有：法捷耶娃的《世界圖景和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詩歌風格的 演 變（詩 歌 和 小 說）（Н.А Фатеева Картина мира и эволюция поэтического идиостиля Бориса Пастернака （поэзия и проза））》，科夫圖諾娃的《論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的詩歌形象（И.И.Ковтунова О поэтических образах Бориса Пастернака）》，莉莉耶娃的《閱讀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的小說〈日瓦戈醫生〉中的詩歌（8月）的經驗（А.Г.Лилеева Из опыта прочтения стихов из романа Бориса Пастернака 〈Доктор Живаго〉（〈Август〉））》等。

在《詩人的散文：帕斯捷爾納克小說研究》中，作者汪介之寫道：“藝術所感興趣的是力量的光線透過的生活，處于被穿越狀態的生活。……在自我意識的范圍內，這力量被稱為情感。”情感的“光線”穿透下所表現的現實生活，構成了帕斯捷爾納克小說中的兩大重要修辭手法——隱喻與象征。在《〈日瓦戈醫生〉的歷史書寫和敘事藝術》中，作者認為小說對于歷史的反思體現在隱喻之中，小說并非直接描寫歷史，而是著重表現人物在歷史事件中的心理活動，展現了獨特的歷史觀與敘事藝術。利哈喬夫（Д.С.Лихачев）在1989年 出 版 的5卷本帕斯捷爾納克作品集的前言《關于詩意（О поэзии）》中寫道，帕斯捷爾納克的詩意來自他對于世界重塑，他的世界里無論是人、動物還是物品都帶有人的情感。利哈喬夫在另一篇評論帕斯捷爾納克的文章（《Борис Леонидович Пастернак》）中指出，“他的詩歌向小說靠攏，小說向詩歌貼近”。

二、小說的繪畫性

這部小說的一大特點是對于色彩的感知與運用。帕斯捷爾納克出生于一個藝術家庭，其父是著名的繪畫、雕塑和建筑學院的教授列昂尼德（約瑟夫）·奧西波維奇·帕斯捷爾納克，曾為《復活》繪制插圖；其母羅扎莉婭·考夫曼是一位有才華的鋼琴家。詩人的兄弟亞歷山大·帕斯捷爾納克在回憶錄中寫道：繪畫主宰了生活中的一切<…>。所有人、所有事都服從于繪畫 <…> 繪畫世界就像巨大的翅膀，籠罩著家中的一切[Alexander Pasternak 2005： 6]。因此，不難理解為什么在《日瓦戈醫生》中作者大量使用了表示顏色的詞匯，對顏色精準的捕捉與細致的描寫處處滲透在小說中。

帕斯捷爾納克在《日瓦戈醫生》中運用了大量顏色。小說中出現的顏色有：紅色、黃色、藍色、綠色、紫色、白色、灰色、黑色。在描寫顏色時也運用了多種方法，除了最常用的形容詞，還運用了名詞、動詞、副動詞等來表示顏色。小說中出現的描寫每種顏色的詞匯可以分為：基本色和衍生色。在衍生色中，作者運用了多種方式：

（1）復合法（Сложный способ），即由兩部分構成的詞匯（двусоставные слова）， 如светло-сиреневый，темнолиловый等， 或сине-лиловый，винноогненный等。在這組詞中，或是前一部分詞表示明暗（如前兩個詞），或是兩部分分別是兩種顏色（如后兩個詞）。

（2）參照法（Референтный способ），即顏色的東西+形容詞詞尾構成的表顏色的詞，如сиреневый 淡紫色（源自名詞сирень丁香花）， гранатовый鮮紅色（源自名詞гранат石榴）。

（3）語言文化圖景表示法（Языковая картина мира），如用“花楸果（рябины）”來表示紅色，“雪（снег）”表示白色，“天空（небо）”表示藍色。

（4）作者獨創的表示顏色方法，如作者在第9章《瓦雷金諾》形容閱覽室里的管理員與當地人的臉色：“土色中帶點藍綠，如同腌黃瓜和發了霉的 顏 色（землистая с празеленью，цвета соленого огурца и серой плесени[Пастернак 2004：288]）”。

以下是小說中一些典型顏色的語義場分類：

三、色彩描寫所體現的寫作風格

在帕斯捷爾納克的詩歌中，詩人傾心于對大自然做童稚般的原初理解；他的詩作中經常出現準確的一年四季的標記，甚至極力贊美很多原本平凡的自然現象。小說中的顏色詞匯也能體現這些特點。比如帕斯捷爾納克的四季，分明地對應著不同色調：冬天的皚皚白雪，春天黑色的泥濘，夏天綠色的樹林，秋天紅色的花楸果。甚至一天內的不同時段，也是色彩斑斕：灰蒙蒙的晨霧，白天紅色或黃色的陽光，傍晚紫色的云彩，深藍的夜空，銀白的月光，以及月下黑色的陰影。

此外，帕斯捷爾納克用孩童般的眼光打量著世界，一棵樹、一抹陽光在他的世界中都被賦予了別樣的含義，甚至體現出了一種生命的悸動。如日瓦戈第二次進入游擊隊時，作者寫道：“許多沒發黃的樹，在林子深處幾乎整體還鮮綠著。午后西沉的太陽光從樹林透射過來，透過陽光的樹葉背面，仿佛透明的綠玻璃似的發亮。”這種綠色是透明的、輕盈的，仿佛能被陽光穿透。日瓦戈在樹林中，也覺得自己被陽光穿透，“鮮活的力量像溪水一樣涌入胸膛，穿過整個身體，化作一對羽翼從肩胛骨下面飛了出去”。而有時，顏色在作者的世界里擁有賦予極強的象征主義和神秘色彩。在去世之前，尤里·日瓦戈在電車的窗戶上看到了“黑紫色的烏云”和“穿淡紫色連衣裙的女士”。穿紫色衣服的女士一會兒超過電車，一會又讓電車趕在了前面，就像在生命賽道上賽跑。

小說中的色彩運用還體現了豐富的文化內涵。比如第十章《漫漫長路》中，作者借雜貨鋪老板娘加魯津娜之口抒發了他對紫色的看法：“她喜愛的顏色是淡紫色，這是教堂舉行大典時神父法衣的顏色，丁香花含苞未放的顏色，是她最好的絲絨長裙的顏色，也是她那套餐用玻璃酒具的顏色。幸福的顏色，回憶的顏色。衰敗的革命前俄羅斯處女時代的顏色，她認為也是紫丁香花苞那樣的。”在俄羅斯文化中，紫色是回憶的顏色，代表了美好的舊事物，暗含了對革命前的俄羅斯的懷念。

最后，帕斯捷爾納克的顏色描寫與修辭大量結合，如比喻——“路人的凍得像香腸一樣通紅的面孔（лица прохожих，красные，как колбаса）”，此處的“香腸”用來形容顏色“紅色”；作者形容睡蓮“一朵白花綻開艷麗的花心，仿佛帶血的蛋黃（белые цветы с яркою，как желток с кровью）”。擬人——“除了幾畦凍得萎縮發青的白菜以外，園子里空空蕩蕩（огород пустовал，кроме нескольких муаровых гряд посиневшей от холода капусты）”，“凍 得 發 青（посинеть）”不僅表示了顏色，還具有人的情感，很巧妙地表現出尤里喪母之后的孤獨和無助。以及對比——在描寫革命初期的游行隊遭到鎮壓時，“雪已經變得稀疏，昏黑的傍晚景色很像是一幅炭筆畫。已經落到屋后的太陽，忽然像用手指點著一樣，從街角照出路上所有帶紅顏色的東西：龍騎兵的紅頂皮帽，倒下的大幅紅旗，灑在雪地上的一條條、一點點的血跡。”在一片灰暗、像素描一樣的環境中，突然出現的幾抹紅色更加讓人觸目驚心。對比還表現在明暗變化中。無論是在書中還是在書后第15首詩《冬之夜》中，都反復提到了桌上燃燒著的蠟燭（Свеча горела на столе）和窗外肆虐的暴風雪。第十四章《重歸瓦雷金諾》中“平穩的黃色燈光落在白紙上，在墨水瓶里的墨水表面灑上金色發光的斑點。窗外是微微泛黃的嚴寒的冬夜”。帕斯捷爾納克用顏色、光線來分割空間，以門窗為界，把空間分為屋內光明溫暖的世界與屋外冰雪寒冷的世界兩個部分。

小說中還出現了大量繪畫術語，如：炭 筆 畫（рисунок углем），素 描（очертание），工 筆 手 繪（рукописная тонкость），白灰（мел），白漆（клеевая белила）等。

總之，家庭在藝術、繪畫方面的熏陶讓作者在撰寫作品時不由自主地加上了繪畫的元素。閱讀這部小說，就像在翻閱一部畫冊：有時同時出現大量顏色，濃墨重彩，十分像一幅油畫；有時僅用黑白線條勾勒，寥寥幾筆，像極一幅寫實素描。而且帕斯捷爾納克不僅用顏色描寫實體物質，還用顏色描繪空氣、氛圍、味道，傳達人物的情感與哲學思想。顏色不僅構成了小說的物質世界，也參與了小說精神世界的構建，是作品不可忽視的一個部分，也是作家藝術風格的一種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