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祥子》俄文譯本始末

宋海東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來，蘇聯翻譯的老舍作品達八十余種，在中國現代作家“俄譯數量”排行榜上僅次于魯迅，其中俄文版《駱駝祥子》（譯名為《人力車夫》）有七種，總發行量達五十萬冊。

這七種版本均由E·羅日杰斯特文斯卡婭翻譯。此人畢業于莫斯科東方學院，新中國成立前后來華擔任蘇聯專家的翻譯，曾見到過周恩來總理。她曾經自豪地告訴中國同行，翻譯老舍作品是周總理親自給她指的路。這位中國領導人建議她讀一讀老舍的小說，認為這樣可以使她學到地道的北京語言，也可以豐富北京社會方面的知識;如果對讀過的作品感興趣，不妨把它翻譯為俄文介紹給蘇聯讀者。1954年，E·羅日杰斯特文斯卡婭拜訪了老舍，老舍不僅熱情地回答了她關于北京方言方面的疑難問題，還推薦她翻譯《駱駝祥子》和《微神》。頗具語言天賦的E·羅日杰斯特文斯卡婭迅速讓《微神》《黑白李》《鄰居們》等老舍作品成為俄文，不久又以老舍在新中國成立之初的修訂本為母本，完成《駱駝祥子》的翻譯工程。在王立業、李春雨等人合著的《中國現代文學作家在俄羅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一書中如此評價E·羅日杰斯特文斯卡婭：“長期的口譯實踐對她的文學翻譯風格產生了重要影響。她從不拘泥于原作詞匯和語言形式，而注重表達原文神韻……在翻譯方言詞匯時，譯者經常特意選擇譯入語中的方言詞匯與之對應，‘以俗譯俗，復制原文的語氣和神韻。”

1956年，莫斯科國家文學出版社出版《駱駝祥子》的首種俄文版本，由當時列寧格勒大學教授B·彼得羅夫作序。該書發行量多達九萬冊，乃精美的布面硬精裝本，但正文采用的是六號字，讀起來頗費目力。盡管如此，該版本仍很快售罄。從此，祥子躋身蘇聯人民最為熟悉、研究最為充分的中國文學形象之列，《駱駝祥子》也成為蘇聯了解中國的重要文學作品。1957年，蘇聯《文學報》第十四期發表題為《人力車夫的命運》的評論，對《駱駝祥子》俄譯本贊譽甚高，稱小說“藝術性與真實性共存，當你讀完最后一頁的時候，你眼前會久久地浮現揮灑汗水、低頭拉車的車夫形象”，并夸獎“譯者的語言非常優秀”。同樣是1957年，《茹爾賓一家》和《州委書記》的作者、著名作家柯切托夫率蘇聯文化代表團來華訪問，他在參觀訪問過程中和座談會上，不止一次提及老舍的這部代表作;后又在訪華游記《人民的手》中言：“我去中國之前不久，讀了老舍的長篇小說《駱駝祥子》。小說以遒勁的筆力表現了勞動人民的、貧困的北平的日常生活，講述了一個年輕的中國勞動者的苦難命運。他懷著對幸福的光明理想走向生活，但是一直到老他也沒能把那夢寐以求的幸福日子盼來……老舍是北京人，他在長篇小說《駱駝祥子》中活靈活現地描繪了故鄉城市的往昔生活。”

伴隨這股熱潮，莫斯科國家文學出版社在1957年出版兩卷本《老舍文集》，印量達三萬套。第一卷為小說卷，收錄《駱駝祥子》《大悲寺外》《犧牲》《一封家信》《歪毛兒》等十多篇小說;第二卷收入《龍須溝》《方珍珠》《西望長安》《春華秋實》等劇本和四篇時事政論文章。值得一書的是，老舍于1956年4月親自為該版本作序，該序言僅六七百字，由于這本選集收錄的大多是舊作，故作者花較大篇幅檢討那些誕生在新中國成立前的作品政治思想上的落伍，并特意用了兩個段落介紹自己的新作。當然，這位樸實的中國作家也不會忘記向蘇聯朋友客套一番：“最后，我要真誠地感謝這個選集的翻譯者和編輯們，由于這些同志的努力，我的作品能和蘇聯人民見面，這使我打心眼里感到高興。”

第三種版本同樣誕生于1957年，同樣由莫斯科國家文學出版社出版，系精裝本，印量仍是三萬冊，其書名亦為《老舍文集》，不同的是，系單冊本，收錄有《駱駝祥子》《歪毛兒》《一封家信》《大悲寺外》《犧牲》《月牙兒》《微神》《柳家大院》《聽來的故事》《鄰居們》《善人》等小說。經比較，這一版《駱駝祥子》較之初版本有一定幅度的修訂。

中蘇兩國交惡后，文學領域同樣受到波及，《駱駝祥子》的印行亦備受打擊，直到1970年，莫斯科文藝出版社才再度推出E·羅日杰斯特文斯卡婭的俄譯本，被列入“人民叢書”，產生了它的第四種俄文版本，印量為五萬冊，系漂亮的精裝本。

又過去了十來年，經過漫長的等待，莫斯科進步出版社于1981年將《老舍選集》作為“世界當代小說大師系列叢書”之一出版，《駱駝祥子》再次位列其中。跟之前的版本比較，該作有大幅度修訂，用譯者自己的話來講，“幾乎是重譯了一遍”。《駱駝祥子》書上署名為E·莫爾恰諾娃譯，實際上就是E·羅日杰斯特文斯卡婭。《老舍選集》還收錄有《貓城記》《正紅旗下》《月牙兒》《大悲寺外》《斷魂槍》《老牛破車》的節譯本或全譯本以及一組作者的創作回憶錄。這是俄譯本的第五種版本，印量較之第一種俄文版本又有突破，達到十萬冊。著名漢學家費德林在該書前言中給予老舍及《駱駝祥子》公允評價：“老舍以驚人的筆力描寫了祥子個人主義幻想的破滅，心理細膩地刻畫了對銅板無休止的追逐給祥子單純善良的內心所帶來的致命影響。此前有很多批評家指責老舍讓自己的主人公走上了死路，現在，當我們回過頭來審視老舍的創作歷程時，我們清楚地看到這些批判意見的不公正，正是其極端形式導致了作家的自殺。在我們看來，有些作品的力量主要在于其否定。《駱駝祥子》無疑正是這樣的作品。將祥子變成駱駝的社會是毫無道德的，是沒有理由存在的。我相信，老舍想要傳達給同代人的正是這一信息。”

莫斯科進步出版社的《老舍選集》頗受蘇聯讀者追捧，很快售罄。次年，莫斯科彩虹出版社拿到該書版權，加印十萬冊，成為《駱駝祥子》的第六種俄文版本，再現洛陽紙貴的盛況。

E·羅日杰斯特文斯卡婭自中蘇關系惡化后離華回國，長期從事漢語教學工作，后來又將《小坡的生日》《離婚》《陽光》《犧牲》《西望長安》《茶館》《一封家信》《歪毛兒》《聽來的故事》等老舍作品譯為俄文。時間來到1991年，她已從當初那個風華正茂的口語翻譯躍升為首屈一指的資深漢學家。這一年，受莫斯科文藝出版社之邀，她主編了新版《老舍選集》，收入《駱駝祥子》《貓城記》《離婚》等三部長篇小說，《月牙兒》《陽光》等九篇中短篇小說，劇本《茶館》和創作回憶錄《老牛破車》，印量仍是十萬冊。但這個《駱駝祥子》版本較之前面的版本有較大差異，乃是以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修訂本為母本，補足了新中國成立后刪除的章節與段落，讓蘇聯普通讀者首次見識作品的原始面貌，這是譯者對該譯作的第三番也是最后一次修訂。俄譯本《駱駝祥子》歷經三十余個春秋，經歷一輪輪推敲打磨甚至回爐，不斷消除瑕疵，彌補缺憾，同時在翻譯策略上與時俱進，優化調整，終于打造出俄羅斯翻譯文學的巔峰之作，也令老舍在蘇聯成為一名卓越的中國形象大使。漢學家索羅金在該書序言中給予老舍至高評價：“老舍是在我國知名度最高的一位二十世紀中國作家，幾乎與魯迅并駕齊驅。其最杰出的作品在我國多次再版，發行量巨大。關于老舍發表了眾多論文和專著，提交了多篇副博士學位論文，而且研究者對其創作的興趣絲毫不減。老舍的整個形象都令蘇聯人民崇敬和愛戴——最富才華的真理作家，真誠而勇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