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祚臣
1946年1月,經哈耶克介紹,卡爾·波普爾迫不及待地離開生活了十年的新西蘭抵達英格蘭,開始在倫敦經濟學院任職。其時,由于《開放社會及其敵人》的出版,波普爾發現,他已經成為那個年代的紅人,與十年前他在英格蘭訪問期間的境遇大相徑庭。
與維特根斯坦相比,波普爾出身卑微,早年從事木工,后來終于在中學里謀得一份職業,無論如何都不具備天才的光環。而維特根斯坦則是鋼鐵巨人的兒子,家境優渥,從生活上到哲學上他都不會考慮外在的因素,我行我素,在學術上顯得純粹而極端。他們都是維也納人,甚至他們的住址都相距不遠,生活半徑也有許多交叉的地方。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正是維特根斯坦和他的“維也納小組”如日中天的時代。在大學、在咖啡館,甚至在家庭客廳里,人們熱烈地討論什么是哲學的真正命題,以及有無哲學。
這一切,波普爾不可能不知道。
但波普爾可能是那個年代自始至終清晰的反對者。他早年讀過維特根斯坦的名著《邏輯哲學論》,在他看來,所有的人都是在尋求一個界限,就是科學和形而上學的分界線。波普爾認為這個界限不難界定,他認為他找到了一種方法,他的分界標準勝過他們。他的主要觀點就是一切的科學理論都具備假說和猜想的性質,界定他們的標準就是可檢驗性和可證偽性。
1946年10月,波普爾與維也納哲學小組終于迎來的短兵相接的時刻。他接到劍橋道德科學社秘書的邀請,去宣讀一篇關于“哲學疑難”的論文。地點在國王學院吉布斯樓R·B·布雷斯韋特的房間里,布雷斯韋特是這個房間租戶的名字,他是一位教師,這個房間正確的名稱應該是H樓的三號房間。國王學院的吉布斯樓是一座龐大而莊嚴的古典式建筑。從街道、國王廣場方向看,H3在樓的右邊,一層。走向一段沒鋪地毯的木制樓梯,通過沒有裝飾的墻面,那個冬天,來客的腳步聲顯得凄涼而驚心動魄。
故事發生的地點就在H3房間的壁爐旁,所以在數十年對于這一事件的描述中,壁爐是個主要論題。壁爐四周由大理石包圍著,上面是木雕的壁爐架,長期的煙熏火燎使得鐵制的壁爐顯得又小又黑。那是一個極冷的冬天,有人觀察到,聚集在煤氣管道中的水結了冰,堵塞了管道。
很明顯,“哲學疑難”問題是維特根斯坦的觀點,而這一觀點背后是維特根斯坦這樣一個哲學命題:沒有真正的哲學問題,只有語言的疑難。這一命題恰好是波普爾最討厭的東西,所以他決定講一講到底“有沒有哲學問題”。
波普爾一開始就用詼諧的口吻說,在接到秘書關于“哲學疑難”的邀請中,他感到驚異,因為寫請柬的人已經隱含地否認了哲學的問題,這已經是在一個真正的哲學問題的爭端中偏袒一方了。
這一開場白顯然引起了維特根斯坦的不快,也許為后來的“沖突”埋下了種子。維特根斯坦站了起來,大聲地有點憤然地說:“秘書完全是照吩咐做的,他根據我本人的指示行事。”波普爾并沒有在意,繼續講了下去。但聽眾中至少一部分維特根斯坦的追隨者很當真,把波普爾的玩笑當作對于秘書的正式抱怨,后來的會議記錄顯示,就連秘書本人也這樣認為,他還在記錄中加了一個腳注:“這是寫請柬的固定格式?!?/p>
波普爾繼續說道,如果沒有真正的哲學問題,那么他就不會成為一個哲學家。事實上,許多人甚至所有人不假思索地采納對許多或許是所有哲學問題的靠不住的解答,而這恰恰提供了當哲學家的唯一理由。
維特根斯坦又跳了起來,大談特談疑難和哲學問題之不存在。波普爾選一個時機打斷了他的話,拿出一張準備好的有關哲學問題的單子?!拔覀兪峭ㄟ^感官來認識事物的嗎?”“我們是通過歸納來獲得知識的嗎?”維特根斯坦駁斥說,這些問題是邏輯而不是哲學。波普爾又提出了無限是否存在這樣一個問題,他反駁說,這個問題是數學的。波普爾又提到道德問題和道德規則的有效性問題。
維特根斯坦正坐在火爐邊,煩躁地擺弄著撥火棍,他發言的時候,舉起的撥火棍就像指揮棒一樣加強著他的論點,他挑戰似的說:“舉個道德規則的例子!”波普爾回答:“不要用撥火棍威嚇來訪的講學者?!本S特根斯坦勃然大怒,扔下撥火棍,猛然沖出房間,砰地把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