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紀鑫
最早知道河西寶卷,是2016年7月赴甘肅省張掖市參加第十四屆全國民間讀書年會,主辦方給每位與會者贈送了一套三冊《金張掖民間寶卷》。稍加瀏覽,便覺內容十分廣泛,從帝王將相到三教九流、普通百姓,涉及各色人等;情節曲折離奇,故事跌宕起伏,表現手法靈活,突破時空限制,上天入地,縱橫馳騁,虛虛實實,引人入勝……雖未深入閱讀,就其文本而言,河西寶卷可謂中國民間文學的瑰寶之一。
沒想到兩年后,又與河西寶卷“見面”了。2018年9月,張掖舉辦絲綢之路與河西文化研討會暨“大美張掖·書香甘州”全國原創散文大獎賽頒獎活動,我應邀參加。活動的其中一項,就是觀賞河西寶卷演出。這一“零距離”的感性接觸,不禁使我對河西寶卷“刮目相看”。
河西寶卷的表演并非大型戲劇演出,嚴格說來,只是地方民間說唱。
張掖離敦煌較近,寶卷是敦煌俗文學的一個分支,流行于河西走廊一帶。提起敦煌,人們自然會想到敦煌石窟,這只是佛教西來的產物之一。僧人為了傳播佛教,向當地民眾講唱經文,稱為“俗講”;文字抄寫的底本,稱為“變文”。到了宋代初年,變文演變為寶卷。可見河西寶卷是在唐代敦煌俗講、變文及宋代說經的基礎上,不斷世俗化、地方化、民間化,最終發展為一種民間曲藝、說唱藝術。
河西寶卷念唱時,演員不多。那天下午,我們觀看的寶卷演出就三個演員,一個念唱,一個唱和,還有一個走香的少女。使用的伴奏樂器也不繁復,家庭念唱主要為梆子、木魚、碰鈴等小型打擊樂器,公眾場所則使用鼓、磬、笙、管、笛等管樂器和打擊樂器。樂器雖少,但樂曲、曲牌、曲調甚多,據統計,見于河西寶卷文本的曲牌有九十多支,留存于民間的曲牌、曲調各有五十多支,正如當地人所言“十念(調)九不同,同了沒人聽”。因為寶卷承載的內容豐富多彩,所以能夠流傳一千多年,并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河西寶卷因其脫胎于宗教,與一般說唱藝術相比,有著強烈的儀式感。在樂曲及空鼓的伴奏中,先是寶卷的開卷,儀式主要有走香、凈場、凈手、漱口、凈耳、請卷、敬卷、貢卷、入座、敬茶等。那天的演出,煩瑣的儀式與程序便省略了,只有介紹與走香兩項,主持人向來自全國各地的嘉賓介紹河西寶卷、念卷人及念唱內容。念唱人為省級非遺河西寶卷代表性傳承人代繼生,內容為《乾隆私訪白鵲寺寶卷》選段。
說唱藝術源于民間,顯得十分隨意、隨興與隨和,哪有如此莊重的儀式?河西寶卷雖然早已世俗化,但仍留有宗教的痕跡,除念卷人洗手、漱口、焚香、叩拜外,聽眾也得全神貫注,不能大聲喧嘩、隨意走動。演唱者身心投入,觀賞者認真如儀,演員與觀眾進入一種宗教般的神圣氛圍之中。寶卷宣講的內容,不少與孝敬父母、兄弟和睦、勤勞生產、愛惜糧食、勸人向善、助人為樂有關,觀眾于不知不覺中受到熏陶、感染、凈化,可見河西寶卷對塑造健康人格、培養良好品德大有裨益。
三個演員中有一名妙齡少女,她不演唱,只是雙手拎著一根細竹竿,竹竿另一頭系著一個白霧裊繞的香爐,靜靜地侍立在一旁,并根據劇情及演唱需要,在觀眾席中走動。
演出結束后,主辦方會準備一些水果、糕點與觀眾共同分享。這,我想也與佛教不無關聯,信眾給神佛獻上貢品,敬奉儀式結束,水果、糕點等貢品自然不能浪費。
此次念唱,案桌上雖然供有水果、糕點,但沒有分享這一環節,而是換成了教唱寶卷,曲牌為《孟姜女》。領唱與學唱互動,曲牌的旋律比較簡單,大家很快就能合上節拍,樂聲、歌聲此起彼伏,在室內回旋,悠揚和諧。
寶卷念唱結束,主持人任積泉先生請我談談感受。我當過編劇,研究過戲劇、曲藝,本想多說幾句,看看時間,已近下午六時,不宜展開,便道:“我不會唱歌,聲音也不好聽,但剛才跟著哼唱寶卷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嗓子還不錯,歌也唱得更好了。”
除了互動環節,河西寶卷還有一個其他地方曲藝所沒有的獨特之處,那就是抄寫寶卷文本。觀賞時,每兩人坐一張桌子。我坐第一排,左邊是接唱的女演員,她面前放一本毛筆書寫的寶卷。我一看,不僅抄寫工整,還是繁體字呢,便小聲問:“這是誰寫的?”她說是她寫的。我估計這位女演員的文化程度不是很高,但她的字寫得挺好。長期以來,當地民間便有抄寫寶卷的傳統。這種抄寫,既可作為演出底本,避免以訛傳訛,也有書法藝術、文物收藏等價值。
活動的主辦方安排得十分周到,除寶卷說唱外,現場還有寶卷文本展示。我們見到的是傳承人代繼生家族五代人收藏的部分寶卷,既有印刷本,也有手抄本,從清乾隆年間至今,帶著三百多年的歷史體溫,充分體現了民間藝人的堅韌、執著與奉獻。不禁聯想到那些重見天日的敦煌經卷,二者大有異曲同工之妙。據說現在抄寫寶卷的隊伍在不斷壯大,不僅有普通民眾、藝人,更有不少書法家、美術家。
一般而言,曲藝、說唱演出時間較短,一個節目,少則十來分鐘,多則半個小時。而河西寶卷就其演出時長而言,兼具曲藝與戲曲之效。一出古代戲曲,演出時間一般兩三個小時,長的可演好幾天。一部寶卷,念唱時可長可短,長的也可演出兩三天。據介紹,留傳至今的河西寶卷有一千多種,代表作為《敕封平天仙姑寶卷》,由十九個相對獨立又相互關聯的故事組成,敘述當地臨澤縣一位姑娘由凡成仙的過程。其他頗具影響的還有《包公寶卷》《白蛇傳寶卷》《竇娥寶卷》《梁祝寶卷》《貍貓換太子寶卷》《賣油郎獨占花魁寶卷》《目連報恩寶卷》《天仙配寶卷》等。
河西寶卷融宗教與世俗于一體,有著兩個不同的層面,一是凝固的文字,二是“活性”的表演。傳承與發展也相應地體現為兩種不同的形式——文本與表演。文本類似于神話、故事、傳說,屬于民間文學的范疇;而寶卷說唱,則可歸入曲藝之列(長的可視為戲曲)。一體兩面,都是地域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
一晃三年多過去了,身居廈門的我,值此新冠疫情肆虐之際,自然無從觀賞河西寶卷之演唱。送走2021年,剛剛迎來新的一年,被譽為“河西第一讀書種子”的黃岳年先生便通過微信給我發來了河西寶卷的一部新文本——《青苗旗寶卷》。打開文檔,其內容、人物、情節一下子就吸引了我,一萬多字的篇幅,一口氣讀完。《青苗旗寶卷》的故事,源于甘肅省山丹縣祁店村,那兒有插青苗旗的習俗。村里有座三圣宮,供奉的第一圣是關公老爺,每年的農歷五月十三日,這里都要舉辦三圣宮廟會,周邊百姓前來祭祀關公,求雨祈福。于是,當地文化名人黃岳年、趙冬梅、任積泉三人經過一番收集、整理、加工乃至創作,“舊瓶裝新酒”,撰寫了一部新的河西寶卷。
閱讀中,不禁浮想聯翩,體裁是“河西說唱”,而故事的發生地則是我的家鄉——湖北荊州。三國時期,荊州久無戰事,關羽的青龍偃月刀開始生銹,他準備持刀前往陸口赴會,卻逢大旱,連磨刀水都沒有了。關羽只好求助龍王降雨,龍王卻不買賬。關羽發威,與龍王一番爭斗,最終達成協議:農歷五月十三日,關公在南天門磨刀,龍王必須降雨相助。于是,當地民眾于五月十三日這天舉行廟會,感恩關公,并在莊稼地里插上繪有五谷、麥穗、青龍偃月刀的旗子,祈求風調雨順,從此相沿成習。
就這么一個故事,被三位作者演繹得豐富多彩、妙趣橫生。有講說,有韻文;韻文有押韻,有平仄,句式參差多變,有三言句、四言句、五言句、七言句;有的韻文看似順口溜、打油詩,卻套用了典雅的曲牌如《清香引》《皂羅袍》《孟姜女》《拔胡麻》《白鶴詞》《浪淘沙》等,間或還有古詩點評……韻散結合,文白相兼,說唱兼顧,融歷史、神話、傳說、故事、現實于一體,雅俗共賞。尤為難得的是,文本所體現的思想內涵、價值觀念等能夠與時俱進,堪稱河西寶卷的一部新范本。如果全部演出,時長當與一出戲曲不相上下。
河西寶卷經過一千多年的發展流傳,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文化生態鏈——造卷、念卷、抄卷、借卷、評卷等,這些環節相互依存、相互推進,其中“造卷”又是寶卷文化不斷發展的源頭與關鍵。歷朝歷代,民間都十分重視“造卷”,沒有新卷,故步自封,寶卷如何發展?不斷創作、制造新卷,正是河西寶卷生生不息、延續至今的“內核”與“密碼”。《青苗旗寶卷》依憑非遺保護“守正創新”的原則,在吸收民間藝術優良傳統的基礎上探索實踐,這一新時代的“造卷”,無疑為河西寶卷的傳承與發展,為當地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
去年冬至,新創《青苗旗寶卷》在故事的發生地山丹縣祁店村念唱,黃岳年先生即興賦詩一首:“冬至紅霞風物好,青苗寶卷韻初成。天寒老廟人心暖,地凍新陽又復生。祁店驚牛群眾樂,焉支藏雪待春榮。山丹百姓盡傳語,看取飛花日月明。”
文本與演出,既能融于一體,又可分別欣賞,正是河西寶卷的奇妙之處,使得遠在數千里之外的我,通過文本,就能恍若置身其中,感受這場民間藝術盛宴的豐富與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