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延君
46億年的地殼構造運動碰撞、擠壓出一片片高原與山巒,鮮有人類生存的高海拔地帶,積雪鋪天蓋地,一眼望不到邊際。荒野時而沉默,時而暴躁,女地質學家付小方深諳它的脾性,她在野外得到過山川的饋贈,也領教過大自然的威嚴。
在川西高原尋找礦產,深入汶川地震災區調研,勘探亞洲第一鋰礦甲基卡,每個項目都是一場未知的冒險,付小方在茫茫荒野中,在浪漫與孤寂中,與高原、雪山、生死相伴了44年。
沿著全長5476千米的川藏公路進藏,需要翻越10余座海拔超過4000米的大山,穿過長達13459米的新二郎山隧道,跨過金沙江、怒江、瀾滄江三條大江,路上多險彎,路面多暗冰,即便是最有經驗的司機,常年跑在川藏線上,也要渾身繃緊了弦。
2021年11月29日早上9點,山間霧氣還未散盡,63歲的付小方穿著粉色沖鋒衣,靠在越野車后座,半個身子向前微躬,出神地盯著車窗外,不時掏出手機拍下路邊閃過的巖石與山體。
2013年退休后,付小方被四川省地質調查院返聘為首席專家。此次踏上川藏線,為的是到海拔4298米的折多山上檢查地質項目進度,以及在雅江縣苦樂村為當地人檢測水質。她已經數不清自己在這條路上往返了多少次。
川西高原與青藏高原一直是地質研究的重點區域,幾乎每一位在西南工作的地質工作者都有一段關于進藏之路的回憶。路是在不斷變化的,在付小方的記憶里,通往高原的路原本還要更加艱險。
20世紀90年代,軍綠色的解放牌越野車沖上高原,付小方和同事擠在露天車廂里,腳邊是數個碩大的行李包,塞滿了地質勘探的儀器、圖紙與樣品,道路顛簸,人和行李包被顛得左搖右晃。那是地質工作蓬勃發展的時期,國家需要偏遠地區更詳盡的土地調查圖,需要大量能源助力發展,30多歲的付小方和同事在露天車廂中一路唱著歌,走遍了高原、山區,在少有人跡的地方留下了一個個勘探標記。

工作途中,付小方和同事遇到過狼和熊,遇到過持槍的土匪,更危險時,還有車輛翻入雪地,半個車身掛在懸崖邊的經歷。早些年間,野外勘探沒有住宿地點,常常只能睡在越野車和帳篷里。高原上蔬菜水果匱乏,方便面、壓縮餅干一吃就是幾十天,每次勘探結束,隊員們從山上下來,個個臉頰黑紅,嘴角帶著深深淺淺的皸裂和潰瘍。曾經的艱苦經歷在付小方身上留下不少傷疤,她卻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
30年過去,如今,進藏之路已無當年波折,越野車駛入穿山隧道,車速慢下來,橘黃色燈光映入車里,野外作業必備的羽絨衣、棉帽、圍巾周圍籠罩著一層溫暖的光暈。
下午2點,海拔4298米的折多山上,十幾名施工員與科研人員紛紛圍著鉆機忙碌。北大地質學博士孫麗靜縮成一小團,正蹲在雪地里清點樣本,她已經在山上守了近一個月。談及選擇地質工作的原因,孫麗靜沒有思索只給出了一個簡單的答案,“就是喜歡嘛”。許多年前,付小方也曾給出過一模一樣的理由。
17歲時,付小方在電影《年青的一代》中看到,地質隊員不畏艱險,在青海高原上為國家尋找礦產的故事,讓她對地質工作心生向往。后來,付小方加入四川地礦局攀西地質大隊,從事巖礦鑒定、選礦試驗等工作。作為一名女地質隊員,付小方在野外探索從來不搞特殊化,背石頭、登雪山樣樣都行。從紫外線強烈的高原,到極寒地帶的山區,都有她的身影。工作一段時間后,付小方考入成都地質學院地質調查專業。
1987年畢業時,已經成家,剛有了孩子的付小方本可以到稅務局工作,但她左思右想,還是申請加入了四川省地質調查院,“沒辦法,我就是喜歡嘛。”
她說不清那份喜歡從何而來,但那些年,山川湖海真實地滋養過她的人生。她在雪山上看過日落,在荒野看過彩虹,陽光下的寺廟通體金光,貢嘎雪山山頂變成粉色,無人山區待久了,世界安靜得仿佛只屬于她自己。
只是浪漫背后也有數不盡的孤寂,“我從沒聽過搞地質的前輩過多提及自己的孩子和家庭。”付小方如是說。只有在日記里,她才敢釋放自己的脆弱。“上高原的日子又到了,心里有些興奮,可昨晚戈戈哭著不要我走,心里又不放心兒子。”
而在一次任務途中,付小方的丈夫因顱內動脈瘤陷入昏迷,馬上要做手術,需要她簽字。可那時她剛抵達300公里外的高原,又趕上二郎山暴雨塌方,怎么也出不去。等待道路修通的日子,為了不耽誤進度,付小方在海拔4000米的高山上發了瘋般,狂奔著完成了所有工作。當道路恢復通行時,付小方第一時間沖出大山,直奔醫院。所幸最終手術順利,付小方這才松了勁,癱坐在椅子上。
盡管當時情況兇險,但丈夫沒有一句責備,“但凡說句重話,我都沒辦法堅持”。再提起往事,付小方的丈夫也只是笑笑,“她要工作嘛,沒有辦法”。
結束折多山行程,2021年11月30日一早,付小方和同事又驅車趕往100公里外的雅江縣苦樂村做水質檢測。走在苦樂村旁的原始森林中,付小方習慣性地抬頭望著遠處的雪山,“那里就是甲基卡”,她在那里往返了整整8年。
甲基卡位于青藏高原東部,貢嘎雪山腳下,平均海拔4600米,空氣稀薄,常年落雪,又是雷擊區,20世紀70年代曾有多位地質隊員因地滾雷長眠此地。但那里有著最豐富的稀有金屬——鋰。
資源的獲取,往往依賴地質工作者與自然的博弈。2011年,國土資源部下達任務,要在全國范圍內摸清稀有資源儲量,付小方所在的四川省地質調查院接下了在甲基卡尋找鋰礦的任務。2013年6月28日,這是付小方一生中難忘的日子。經過兩年的努力,第一管鋰輝石礦芯出現了。從2013年至今,經過付小方團隊勘探,甲基卡新三號礦脈延伸至2400米,位居亞洲首位,整個甲基卡的資源量突破400萬噸,而這將帶動萬億元的鋰電上下游產業。
2021年11月,哀牢山事件發生后,很多年輕的地質同行在微信朋友圈分享《勘探隊員之歌》以表哀思,付小方見了輕輕嘆了口氣,她理解年輕人的心思,“如今地質工作者的努力被看見的太少了。”
付小方入行之初就聽遍了第一代地質人的事跡。“很多老同志在野外勘探時遭遇暴風雪迷路,干糧耗盡倒在路上。找到他們時,身上還背著幾十公斤重的樣本。”她既見過那一代地質人的執著與付出,也了解更年輕一代地質人的努力。年輕的小伙子每天背著幾十公斤樣品,在山間摸爬滾打,還不斷給自己打氣:“越是這樣越是需要堅持。”付小方說:“以他們的科研能力,完全可以去做更賺錢的事。但選了這條路,就是選擇了奉獻和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