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王小白

自耶穌最后一次去耶路撒冷，晚餐就成為一種象征，在那復雜荒誕神秘的時刻，它顯示出一件重要的事：我們當中必有一名叛徒。

在清理了所有地點后，我們的食物清單如下：

一根火腿腸，包著銀色的皮。這是啥？紅皮才是正宗的。我遺憾地看向這銀色、瘦長，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火腿腸。把它擺上石頭的人是胖子，原先是胖子，現在皮肉松弛，起了云一般的褶皺。

一個雪餅，袋子壓癟了，白色糖粉散在袋中，紅色小人笑得十分囂張，像在嘲笑我們，吃啊，來吃我啊！貢獻雪餅的是娜娜，她嘴皮干涸，長發結成了枯藤。初見時，我叫她白發魔女。現在她的發根開始變黑，其他地方還是白的，像迷上了人間繁華的雪女，不愿以吻奪去男子性命，開始現出人形。

一瓶沒開過、包裝紙磨損的運動飲料，這是我的，所有食品中最像樣的，干凈，含有鹽、糖。擁有這一瓶，就能撐到最后。我本不想拿出來，可胖子是我兄弟，娜娜是我兄弟媳婦，胖子于我有救命之恩。

頭頂的樹被風吹得唰唰作響，綠色山谷誘惑著饑渴的鳥獸，那些細密柔韌的枝條誘惑著我們，我們試過多次，想盡辦法，就是夠不著。陷在這個坑里已有兩周。剛開始，我還為找到這個地方得意。地面干燥，翻過山頭就有一眼山泉，頭頂密林遮日，是個天然大帳篷。

胖子萬分不舍地松開攥緊的拳頭，手心里躺著一顆微微變形的糖果，穿著純樸的藍白服飾，我一眼認了出來，喉頭忍不住上下滾動，摩擦出讓人窒息的火星——花生牛軋糖！是李應許的，她一上車就給我們發，那會兒我不屑一顧，上減肥訓練營，怎么帶糖？她白嫩的臉皮被長方形的糖頂出一塊，口齒不清地說，最后一包，都分掉了。

胖子說，撥開帳篷尋見的。

娜娜把手艱難地伸進牛仔服口袋最里面，手被卡住了，半天才拔出來，是一盒M&M豆，是在已經完全扭曲變形的車里找到的。是誰的呢？面包車里只有司機和當地導游。導游是個六十歲的藏族老頭兒，應該不吃這玩意兒。是那個大嗓門女司機的吧。

我搶過盒子往外倒。只有兩粒，一粒紅，一粒黃。匆忙間，黃豆翻滾下當餐桌用的石頭，像星星隕落到草叢間。娜娜急忙俯身，跪在地上，扒開草叢，像給狗梳毛，一遍又一遍，細細梳理草皮，尋找那粒黃丸。

胖子紅著眼，像一只有復眼的蒼蠅死死地盯住我，不放過我一絲一毫的舉動。

我似乎聽見了蒼蠅的嗡嗡聲，可惜沒有蒼蠅拍，我也不愿弄臟手。我晃了晃腦袋，甩開那擾人的嗡嗡聲。天邊，太陽開始落山，頭頂的密林使一切變得更加暗淡，今天的努力化為灰燼，無人能逃脫黑暗的來臨。

猶太教祭司長追捕耶穌，猶大告密：“我把他交給你們，你們給我多少錢？”祭司長給了猶大30塊。這個故事真是漏洞百出。首先，耶穌很窮，如果是為了錢，猶大為什么要追隨一個窮人？其次，才區區30元（或三十個銀幣）就出賣一個偉大的先知，一個領袖，為什么不多要點兒？

就像面前這丁點兒食物，我們會為了這點兒東西背叛嗎？不，草蛇灰線，背叛埋伏已久。就像某個夜晚，一個比你大的人，兄長或是父輩，指著天上的星星說，那是北斗七星，那時，你稚嫩的眼睛才在頭腦中第一次把它們連成一把勺。

我用刀剝開火腿腸，這刀很快，削鐵如泥，銀色的皮輕輕一劃就迅速脫落。我把刀刺進李應許的肉時可沒這么輕松，她有結實的脂肪。接下來第二步比較難，要分成均勻的三段，由于手抖，三段有長有短。娜娜先選，然后是胖子。娜娜比較了半天，選了最長的。

火腿腸進入嘴里，口水迅速瓦解了它們，它們含有大量淀粉，吃起來像粉塵渣子，卻有一股奇異的美味，這美味讓世上一切食物失去了味道。

牛軋糖切起來比較費勁，特別是中間夾了半粒花生，最終被切成兩塊，一塊小，一塊大，大的那塊保留著那顆頑固的不愿玉碎的花生，小的那塊留下一個小豁口，我把兩粒糖豆算一份，兩塊糖各算一份，這樣也有三份。

雪餅也分成了三份。

最后是運動飲料，他倆不要。好吧，我把飲料收回。

娜娜拿了兩粒糖豆，胖子選了大塊的花生牛軋糖。我把小的卷入嘴中，我中意花生，所有的花生食品我都愛。濃郁的花生香氣塞滿口腔，花生碎掉進我饑腸轆轆的唇齒，在我寂寞了一整天的舌間小心地翻滾，散發出花生特有的濃郁香味。

我把三分之一雪餅放進口袋，留到晚上吃，或者明早。如果明早還能醒來，沒有野獸前來拜訪，我能僥幸活下來。

我們回到各自的帳篷，我把帳篷拉好，用夾子夾上，夾子上拴著一根鐵絲，鐵絲上綁著幾個鐵皮壺、鋁勺，一直拉到床邊，綁在我的大腿上。再過一會兒，等夜再黑點兒，就用不著這些東西了。回憶著我媽腌制的食物，我躺下了。

朦朧中我不小心睡了過去，搖搖晃晃地上了兩周前的旅游面包車，車駛離川藏公路，進入一條當地人開鑿的土路。藏族導游戴著一條箍著細皮、鑲著鉚釘的帽子，不停地笑，整個臉上都是細密的線段。他說這邊沒開發過，不收費。未地震前，它的確很漂亮，像顆半透明的薄荷糖，陣陣地冒出綠茵茵的冷氣，泉水淙淙，無休止地唱著，仿佛下一秒就會鉆出個頂著水罐的牧羊女。然而，大自然開了個玩笑，地底巨人翻了個身，我們的車、帳篷、人，消失在大地的深淵中。我和李應許壓在同一棵樹干下，她受了重傷，求我殺了她。胖子把我弄了出來。他為什么不殺了我呢？

“沉痛的淚水落下臉龐，猶大把三十枚銀幣重重地摔在地上，離開圣殿。”

淚水從我熟睡的臉上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