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浩翔
(中山大學 歷史學系,廣東 廣州 510257)
正統末至景泰初的北虜南亂對兩廣地區的軍事、政治形勢產生了重要影響。黃蕭養叛亂使朝廷意識到兩廣地區軍備松懈、事權不一的狀況;土木堡之變則迫使朝廷召回各地資歷較深的高級武將,以填補京營將領損耗的空缺,兩廣鎮守工作,則由資歷較淺的將領負責。景泰年間,廣西蠻寇行劫郡縣,廣東、廣西總兵互相推托,擁兵自衛,致使寇亂蔓延廣東。鑒于兩廣官員之間的矛盾逐漸激化,景泰三年(1452),明廷遂命右都御史王翱總督兩廣軍務,但此時總督屬臨時差遣,事畢即還朝。王翱回京后兩廣官員之間的事權問題又再次顯現。英宗復辟后召回各地督撫,兩廣隨即動亂頻傳。天順年間,大藤峽及周邊地區的動亂愈演愈烈,且波及甚廣,梧州地區的城鎮更是被多次攻破。天順二年(1458),藤縣地區蠻賊“不時出沒,攻劫縣治,殺擄人民,燒毀房屋”。天順三年(1459)四月,梧州、潯州等地“猺、獞、苗賊攻劫鄉村、城市,殺虜軍民共一千九百余口。”同年五月,“廣西流賊越過廣東,攻圍肇慶等處州縣,劫掠鄉村,為患不已”,六月,“流賊攻破容縣,屠殺居民,劫掠官庫”。天順四年(1460)二月,“強賊攻梧州府,哨守指揮蕭瑛逾江避之,賊遂攻破城池,殺虜官民及官庫財物”。天順六年(1462),兩廣總督葉盛認為動亂難以平息的重要原因在于“兩廣將官,各無統攝”,且“謗毀日增,遂成嫌隙,爾我不顧”,因此奏稱:
今臣等看得廣西梧州府是兩廣交界地方,北抵曾城,南抵交趾,程各半月,東抵廣東省城,順流而下,僅逾七日,最為緊關。中路控扼兩廣喉襟之地,流賊往來,必由梧州北南兩江水面偷度。因無將官重兵總制其間,又因先年原守廣西地方,貴州、湖廣官軍一萬五千俱不赴調,舊守營堡,俱各廢棄,以此不能守把,賊人肆志。
伏乞皇上特勅該部會議,合無于梧州立為帥府,掛印征蠻將軍總兵官鎮守,節制兩省,會官專管軍馬盜賊事務……如此庶得耳目一新,號令丕變,將權歸一,地方行事才得爾我相和,彼此相顧,實為經久便益。
然而,葉盛的提議并未被朝廷采納,反而在不久后遭人彈劾而去職,但梧州的戰略地位已初步顯現。天順七年(1463),梧州地方秩序再次遭到嚴重沖擊。四月,“流賊攻破岑溪縣及郁林州,戕殺官民,剽虜財畜”,其后“破懷集縣及守御千戶所,燒毀公廨,劫去官民財物”。十一月“大藤峽賊夜入梧州城”,“入府治,劫官庫,放罪囚,殺死軍民無數,大掠城中”。鑒于天順末年,以侯大狗為首的大藤峽“猺亂”越發不可收拾,成化元年(1465)正月,明廷“以都督同知趙輔為征蠻將軍,都督僉事和勇為游擊將軍,擢浙江左參政韓雍右僉都御史,贊理軍務”,率兵進剿大藤峽,取得大勝,“斬首無算”。大藤峽之役告捷后,韓雍留任兩廣,繼續總理軍務??紤]到“猺獞之性,喜縱而惡法,驚悸之后,易動而難安”,為鞏固勝利,韓雍決定繼續加強大藤峽周邊地區的軍事控制。成化二年(1466),韓雍奏請設立五屯屯田千戶所,以千戶李慶為之酋帥,以僮首覃仲瑛為之吏目,“筑城分哨”,加強梧州西北部的軍事防御,借僮人之力抵御瑤人。同時,韓雍還對梧州地區的城池進行大力整修。成化二年(1466),韓雍將郁林州城“重加筑砌”,“筑欄馬垣,立瞭望樓十、鼓樓一”,并新修博白縣城門樓,委知縣謝鉉用磚包砌藤縣縣城,委縣丞孔舒修筑北流縣城池。成化三年(1467),韓雍將府城“增高一丈,造串樓五百六十九間,城下設窩鋪三十六間,宿守夜軍士。浚濠深三丈,闊一丈,五尺內外皆樹木柵”。成化四年(1468),又將懷集縣城“砌以磚石”,并修建府城“東、南、北門甕城,重建五門樓、鐘鼓樓”。
通過韓雍征剿大藤峽的成功經驗,兩廣地方官員已充分意識到事權統一對于秩序控制的重要性,紛紛奏請設立總督,開府常駐地方,而梧州則是最為理想的地點。成化四年(1468)三月,韓雍即奏稱:“兩廣地方廣闊,軍民事繁,一人不能遍歷,乞各增文職大臣一員,分理巡撫,仍命文武重臣各一員,專在兩廣接界梧州府駐扎,提督軍務,總制軍馬”。但未及朝廷回應,韓雍便于成化五年(1469)春,以丁憂去職,此后“賊勢復張”。是年冬,廣東巡按監察御史龔晟、按察司僉事陶魯、林錦再次提議:“兩廣事不協一,故盜日益熾,宜設大臣提督兼巡撫,而梧州界在兩省之中,宜開府焉。”“于是起復(韓)雍為右都御史,總督兩廣軍務兼理巡撫,平江伯陳銳掛征蠻將軍印,充總兵官,與(陳)瑄開府于梧”。成化六年(1470),總督衙署建成,兩廣總督常駐梧州。開府之后,韓雍進一步加強梧州的軍政建設,使其軍事地位繼續提升。成化六年(1470),韓雍在梧州地區“設營堡三十余處,府境道、府江道皆置哨守,調廣東各衛所旗軍一萬員名,分戍各營堡江道,設坐營司統督之,并征派廣、肇、韶三府屬糧米五萬石,解梧以備行糧?!贝撕螅瑥V東班軍戍守梧州成為定制。同時為了擴充軍餉來源,韓雍請立水關,“榷鹽、木諸貸,以充軍實”。
韓雍大征之后的數十年間,大藤峽地區的局勢相對安定,然而至正德、嘉靖年間,動亂再起,梧州地區的軍事力量也因此再次加強。正德年間,明廷再度征調大量狼兵至梧州屯戍駐守,崇禎《梧州府志》載:“正德間流賊劫掠,調狼人征剿,鄉民流徙,廬畝荒蕪,遂使狼耕其地,一藉其輸納,一藉其戍守?!奔尉钙吣?1528),王守仁平定瑤亂后指出,藤縣五屯“正當風門、佛子諸夷巢穴,最為要害”,“宜設一鎮,增筑高城,而設守備衙門,取回五百兵,分調哨守”。此議為明廷采納,梧州西北部防御再次得到加強。同時,王守仁奏請對桂西狼兵實行“更番戍守之法”,其中“戍梧者四千名”,來自左右江各土司,“一年一戍,周而復始”,“以其有頭目管之,曰目兵”。此后,目兵戍守梧州成為定制。成化初年,明憲宗尚稱梧州為“蕞爾小城”,及至嘉靖中期,梧州已是嶺南軍事重鎮。嘉靖《廣西通志》稱:“(梧州)地總百粵,山連五嶺,蓋二廣上游八桂門戶也,故于此建節鎮,則南援容邕,西顧桂柳,東應韶廣,北可坐制陽峒諸夷,而安南無宿憂?!睏罘荚凇兜罨浺搿分袑懙溃骸拔嗑嵛鍘X之中,囊九疑、三江之槩,為粵東西咽喉。西枕藤峽、八寨,諸酋出沒無時。東接信宜、封川,鼠竊狼吞,窟穴其間。曩屢勤師出征,旋服旋叛。迄今百有余載。山防江哨,棋布星列,總一郡十屬,所戍守軍兵,凡一萬有余。蓋矻然稱重鎮矣?!钡瑯又赋觯骸暗陧晛磬亟?,內地虛曠,歲登物產不供,或半需于鄰,或半需于商,小大坐食,卒惰而將驕,客兵多不用命,識者謂此非細故也?!奔尉杆氖迥?1563),蒼梧道僉事林大春亦稱:“梧州為東南重鎮,實兩省冠裳之會,三軍所出,四民聚焉。然其地僻在西鄙,非通都大郡。供俗尚簡樸,無高堂華屋之觀?!?/p>
可見,此時的梧州已為“重鎮”,但主要指“軍事重鎮”,其社會經濟尚難稱繁榮。原因在于連年用兵,使梧州財政匱乏。嘉靖七年(1528),王守仁即指出,自征剿思田叛亂以來,“所費銀米各已數十余萬”,“今梧州倉庫所余銀不滿五萬,米不滿一萬矣!兵連不息,而財匱糧絕!”張瀚亦稱,“招者履叛,兵連禍結,征調煩勞,財力匱竭”。另外,府江、西江兩大水路交通要道動亂頻繁,嚴重制約了梧州社會經濟的發展。蔣冕在《府江三城記》中說道:“自桂之梧,未有不經府江者。其江之流,洄洑湍激,亂石橫波。兩岸之山,皆壁立如削。而林箐幽阻,為猺人所居,據險伺隙,以事剽劫。官舟商舶往來,為所患苦,蓋非一日?!碧K濬在《兩廣郡縣志》中亦指出:“(梧州)右枕藤峽、八寨,諸酋往往出沒;左接粵東,犬牙相結,而狐穴狼窟,時跳梁其間,烽火相望,刈人如蓬藋然。于是閭里蕭條,沃土為墟矣。”
綜上分析,明代中期兩廣地區動亂頻繁,為了統一事權、協調資源,兩廣總督之設勢在必行,梧州因其特殊地理位置成為開府的最佳地點,并在一系列軍事政策的影響下逐步成為嶺南軍事重鎮,發揮控扼兩省的關鍵作用。然而連年戰亂,軍費浩繁,交通不暢,梧州地區的社會經濟未能得到充分發展。
嘉靖中期至隆慶、萬歷年間,是梧州地域社會變遷的關鍵節點。這一時期,隨著大藤峽“猺亂”的逐漸平定,以及兩廣界鄰地區社會秩序的日益穩定,梧州軍事地位有所下降,行政事務的重心開始轉向社會建設和經濟發展。
1.兩廣界鄰地區社會秩序的穩定與梧州軍事地位的下降
王守仁大征之后,西江上游地區的社會秩序基本穩定,梧州地區的軍事任務也由征剿大藤峽轉變為招撫兩廣界鄰地區的“化外之民”。自嘉靖中期開始,明廷調動軍隊,增設兵營,對梧州山區的非漢人群進行征剿或招撫,將其編入戶籍,并征收賦稅。蒼梧縣羅峝、思馬等處瑤人“先年糾合焚家、東安等猺流劫,嘉靖十年編立排甲,耕佃”,石硯瑤人居兩廣交界,“嘉靖年(間)愿來屬蒼梧,約八百余人”。萬歷初年,懷集縣瑤戶作亂,官府“大兵剿滅”,并將其拋荒田地“歸官招種”,納稅征糧。岑溪縣六十三山“與羅旁接壤,猺獞嘯聚為患”,萬歷五年(1577),“賊首潘積善等畏威求撫,愿歸地輸糧”,總督凌云翼“設指揮千戶五員,分兵屯守,以防芽摩?!比f歷六年(1578),容縣、蒼梧縣均有大量瑤人為明廷招撫。容縣,三山、山心等“皆東瓜山所屬,約五十余家,山巢崎險”,“萬歷六年,曾廷旺始愿輸田賦,興猺學”;山塘、黨入等“皆橫山所屬,約三十余家,先年流劫,萬歷六年,劉德厚始愿編戶入賦”;慶垌、柯木等“皆石羊山所屬,幾二百家”,“萬歷六年輸賦”;都盤、六壬等“皆雞籠山所屬,約六十余家”,有酋目駱廷鳳“倚山剽掠數年,萬歷六年始招服”。蒼梧縣,埇漢、員塘等處瑤人“叛服不?!?,“萬歷六年設七山鎮彈壓猺峝”,老君峒、六寨等處瑤人“時與深源、焚家、北佗為害,后立大塘營彈壓之”。萬歷八年(1580),岑溪縣筑大峒城,“招獞目韋月統耕兵三百名,分十四營”,“屯耕把守”。萬歷九年(1581),岑溪縣六十三山諸瑤“仍負固不服”,明廷筑城,“設連城、北科等大營”,“以潯梧參將握重兵彈壓之”,并“招獞民百余人耕守”。萬歷十二年(1584),懷集縣于城西八十里立金鵝營,設耕兵防守。萬歷二十三年(1595)冬,岑溪縣再度發生動亂,粵東浪賊數百潛入七山,“誘諸猺劫掠”,“諸猺復仇,盡殺乾廂獞人,屠其村,復乘勢剽掠”。督臣陳大科“大破之,而猺患乃熄”。其后,陳大科提議:扎信地以重彈壓,將潯梧參將駐扎大峒;分割山界以便管轄,上七山專隸岑溪,下七山改隸藤、容二縣;拓修城垣以資保障。梧州地區的社會控制進一步加強。
隨著潯、梧地區社會秩序的不斷加強,兩廣動亂的核心區域發生轉移,梧州軍事重鎮的地位開始下降。嘉靖中后期,西江上游的“猺亂”雖基本平定,但東南沿海地區卻屢遭倭寇侵擾,自嘉靖四十三年(1564)始,兩廣總督吳桂芳即頻繁移巡肇慶總督行臺。隆慶年間,廣西桂林、柳州等地一批士大夫身居要職,極力倡議明廷大征古田,要求兩廣軍門分割資源,解決桂東北地區長期存在的“獞亂”問題,結果朝廷在桂林專設廣西巡撫,使其取代梧州成為廣西軍政中心。兩廣總督移駐肇慶是梧州軍事地位下降的重要標志,萬歷七年(1579)十一月,總督劉堯誨大規模重建肇慶總督行臺,大概于萬歷八年(1580)春季完工,兩廣總督府址正式由梧州轉至肇慶,兩廣防務重心亦隨之東移。
長期以來,梧州軍隊逃亡、耗餉過多等積弊一直未能解決,更為重要的是梧州班軍及其軍餉均來自廣東,直接影響到廣東地區的利益,因此隨著梧州軍事地位的下降,不少地方官員,尤其是廣東官員開始主張裁撤梧州駐軍。隆慶年間,廣東巡按王同道已有裁撤梧州班軍之議,指出“督府開鎮于梧”,而廣東“共撥官軍二班,計一萬余員名哨捕”,共派“本折糧五萬石,起解梧州廣備倉,以備行糧之用,度東資于廣西甚侈”,因此提議從班軍中“摘留二千名,赴督府輸班,其余發回衛所,糧米扣留三萬五千石,以濟廣東軍餉之用”。時任兩廣總督張瀚等人反駁道:
廣東官軍戍守悟州,非守梧州也,所以守廣東之藩籬……守廣西而后廣東可固,守藩籬而后門庭可安。其勢真有不可已者。不然廣西猺獞千穴,土狼萬族,山深箐密,境壤相錯,設無梧州重鎮控扼之,朝發巢而暮踐郊矣!恐不止??苤v橫已也。廣東雖欲晏然,可得乎?此為廣東計,亦有不得不然者。
張瀚的奏章送達朝廷后即離任,繼任總督李遷考慮到“梧州地方雖屬廣西,實兩廣要害,故設立軍門”,而“廣東師旅繁興,奏議撤兵減糧,殊非得已”,因此提出折衷辦法,“請令戍兵如舊,其倉糧暫以三萬石解梧州,余二萬石留廣東,俟二年以后,仍復原數”,此議為朝廷采納。萬歷十五年(1587),免戍之議再起,時任總督吳文華復稱,“兩廣相為唇齒,梧郡實為咽喉”,“東省兵防已密,無庸撤回,梧州所軍虛弱,不得不籍東軍,還以仍舊為便”。及至明末,班軍俱“奉督院牌拔”,多寡不一,已無常額,“大略半守梧鎮,半守江道”。萬歷年間,除班軍外,目兵同樣被裁減。萬歷十七年(1589),總督劉繼文“題減一千名”,萬歷三十二年(1604),總督戴燿“題減一千名”,萬歷四十五年(1617),左江道“抽四百名,防守上思州地方”,萬歷四十八年(1620),總督許弘綱“議全撤,尋復議調”。
隆慶、萬歷年間裁撤班軍、目兵之議,固然與兩廣地方官員的權力博弈有關,但更為重要的是隨著兩廣秩序的安定以及梧州軍事地位的下降,班軍、目兵等戍衛部隊已無往昔的重要作用,只是徒耗軍餉、徒勞無功。萬歷末年,同知陳煕韶即評論道:
目兵以文成始,班軍以襄毅始,當年作法慮自深,長年來習于承平,遂成枝駢……班軍在國初其用足恃,沿至今日,市人等耳,其才不足于超距,其伍無禆于干城,計月而來,更番而去,徒縻官錢數萬,茍欲簡而練之,何似以官錢募市人,猶省往還之仆仆也。余謂班軍則去之便然,要折沖樽俎,安危有備,毋徒紙上陳言,積弊日深,捉襟見肘,此其時也歟。
崇禎《梧州府志》的作者謝君惠亦稱:
猺峝叛服無常,然其蠢動,必有奸人為響導焉,今咸就則壤矣。而七山、五屯、北科等營猶陳兵以戍,月費餉不貲,而半以虛伍冒也,一旦有急,保其不目逆送盜耶!汰冗為精,轉弱為強,可以固圉,可以省餉,斯籌國一便畫焉,斯今日之亟圖也!
此外,明后期梧州衛所旗軍的情況亦不樂觀,萬歷年間總督吳文華即已注意到“梧州所軍虛弱”的現象。崇禎《梧州府志》亦記載:
梧州所原額一千五百七十四名,崇禎四年一百八十四名。
五屯所原額八百六十四名,萬歷間六百五十一名,今見在六百三十四名。
容縣所原額一千二百六十三名,萬歷間一百五十八名,今見在一百三十八名。
懷集所原額一千三百四十名,萬歷間二百五十二名,今見在二百五十四名。
郁林所原額一千二百六十五名,萬歷間一百零二名,今見在八十七名。
可見,萬歷年間梧州衛所旗軍的額數已較原額大為減少,且存在大量兵士逃亡的情況。
2.梧州地區的社會建設與經濟發展
嘉靖中后期開始,隨著大藤峽及府江流域的動亂逐漸平息,梧州行政事務的重心由地方秩序控制轉向社會經濟發展。明代兩廣食鹽貿易興盛,以官營為主,梧州是廣西食鹽囤積之地,廣東鹽商先將鹽溯西江運送梧州,然后散銷各地,因此鹽稅是梧州財政的重要來源之一。嘉靖三十九年(1560),鄢懋卿將原本行銷廣鹽的湖廣衡州、永州等地改行準鹽。為確保梧州的財政收入,嘉靖四十四年(1565)兩廣總督吳桂芳上疏朝廷,請將湖廣衡、永二府復行廣鹽,“庶軍民便于得鹽,商賈利于通濟,而兩廣軍餉亦賴之裨益”。萬歷二年(1574),應兩廣總督殷正茂所請,“梧州府添設副提舉二員,照例請給關防常輪一員,前往廣東買鹽運回梧州,候桂林船到轉發,仍于桂林、梧州二府原設管糧通判,令其兼理鹽法”。
梧州地區氣候炎熱,加之百姓習慣結竹為居,因此火災頻仍。然而嘉靖以前地方官員忙于軍政事務,火災問題并未得到足夠重視。嘉靖中后期,隨著梧州城軍事地位的弱化,社會經濟發展成為施政重心,火災問題逐步得到解決。嘉靖二十四年(1545)“梧城大火,二十五年又火,二十六年知府翁世經修火墻甃街道”。嘉靖四十四年(1565),“梧城外大火”,次年夏六月“又大火,民舍幾盡”??偠絽枪鸱嫉取昂献h添補火墻三道,共十三道,令通衢盡易陶瓦”。萬歷年間,地方官員開始重視倉儲的建設。懷集縣倉儲得到大力整修,萬歷十年(1582),知縣林春茂,創設義倉,次年新建預備倉二間,萬歷四十七年(1619),知縣謝君惠重修預備倉“廳三間,東西厫四間,又添建一間”。萬歷末年,容縣知縣區龍禎建常平倉二十七間。萬歷四十八年(1620),梧州知府陳鑒“于闔屬州縣各發銀平糴谷五百石,貯預備倉,以備賑濟”。
同時,嘉靖末年至萬歷年間,明廷開始加強府江、西江水陸交通的疏治,為梧州地區的經濟發展奠定基礎。容江“當梧郡西南孔道”,“諸灘舟行甚險,猺賊藏匿林菁”,“鉤劫無已”,嘉靖三十九年(1560),兵巡僉事章熙“親詣各洲,刊木掘根”,疏浚河道,“賊遂遠遁,往來民商賴之”。萬歷十六年(1588)“從兩廣督臣吳善請”,“改平、梧二府清軍同知各加江防職銜,府門等五驛為水馬驛?!比f歷二十二年(1594),“從撫按陳大科、涂宗濬請”,“開府江,桂林、蒼梧水陸險阻,斬木劃石,決淤疏湍,俾猺夷不得出沒叢薄,江流無沖激之患。”蘇濬針對萬歷年間梧州地區的社會治理說道:“今上神武震于遐方,于是辟榛涂為周行,變丑夷為編戶,管壘基置,材官星列,而梧人始獲安枕以嬉?!薄睹魇贰芬喾Q:“自數經大征后,刊山通道,展為周行,而又增置樓船,繕修校壘,居民行旅皆帖席,猺獞亦骎骎馴習于文治云?!?/p>
社會秩序的穩定以及水陸交通的暢達,使梧州逐漸向商業城鎮發展,及至明末,梧州城已有不少外省商人,且多為富商,崇禎《梧州府志》載:“客民閩楚江浙俱有,惟東省接壤尤眾,專事生息,什一而出,什九而歸。中之人家,數十金之產,無不立折而盡……鹽商、木客、列肆、當壚,多新(會)、順(德)、南海人。”綜上分析,明代后期,隨著地方秩序的日益穩定,梧州社會開始轉型,原有軍事地位逐漸下降,而社會建設和經濟發展得到重視,逐漸由“軍事重鎮”向“商業重鎮”過渡。
清初,南明抗清戰爭與“三藩之亂”使廣西再次陷入動亂,梧州因地理位置重要,成為各方勢力反復爭奪的焦點。至“三藩之亂”平定,廣西社會秩序基本穩定。但明清易代之際,梧州大量衛所軍戶借戰亂之機,躲入兩廣交界的山區,以此逃避賦役,并時常引發地方動亂??滴跛氖荒?1702),康熙皇帝即指出:“猺人所居之山,通連廣東、廣西、湖廣三省,林木叢密,山勢崇峻,向來持此險僻,頑梗不馴。近復突出搶奪村民,殺害官兵。”因此清前期,地方官員仍需動用軍事力量將這些“化外之民”重新納入國家權力體系。雍正年間,孔毓珣、金鉷等地方大員大舉征剿“猺獞”,使梧州山區得到有力控制。乾隆《梧州府志》將《猺獞》附于《戶賦》之后,并稱:“猺人、獞人盡服疇食德之民矣,用并附載。”作者還在《猺獞》結尾感嘆道:

也正是隨著地方秩序的日益穩定,梧州地區逐步開始了大規模經濟開發。梧州地區“俗尚簡樸,務本者多,逐末者少”,且氣候多變,溫熱多雨,適宜農業生產,加之百姓充分利用水資源,“甃磚以引之曰圳,架竹通之曰筧,樹柵畚土以潴之曰陂”,“凡近溪澗之區,可設陂車以資灌溉者,不可勝紀”,為農業發展奠定了基礎。同時,考慮到廣西地處邊疆,“土壤磽瘠,民生艱苦,與腹內舟車輻輳,得以廣資生計者不同”,清廷亦對廣西百姓予以特殊恩惠,將“康熙十六年通省錢糧、康熙十七年、十八年民欠錢糧”,“次第蠲豁”,使戰亂后的廣西社會得以盡快復蘇。乾隆《梧州府志》稱:“梧界高山,大川平原叢薄,間或數十里無煙戶,地本曠也。近自久濡圣澤以來,井廬日增,生殖滋廣……其鄉一望,村墟熙皞成象?!鼻 侗绷骺h志》亦“按”:“自康熙二年以來,生齒日蕃,恭遇圣明,愛養蒼生,諄切勸墾,民皆踴躍開荒,昔為棄土,今則大半熟田矣?!狈从吵鲈谇逋醭膸酉拢嘀莸貐^的鄉村和農業得到大力發展。
米糧是梧州地區的重要農產品,尤其是蒼梧縣,素為魚米之鄉,所屬南五鄉、東六鄉,連城廂,共十二鄉,物產豐富,尤其以谷米為最。加之清代廣東嚴重缺糧,而梧州地處西江要道,與之界鄰,成為供應廣東谷米的主要地區。蒼梧戎圩每日有六七十萬斤谷米銷往廣東佛山等地,“糶不盡戎圩谷,斬不盡長洲竹”的俗語在乾隆時期廣為流傳。也正因如此,清代梧州地方官員尤為重視倉儲問題,較之崇禎《梧州府志》,乾隆《梧州府志》新增《積貯》條目,并引言道:“民為邦本,食為民天,積貯者天下之大命,而在邊土為尤要。兩粵地相唇齒,東人之粟仰給于西,梧州則又比鄰之挹注也。故常平、義倉、社倉而外,兼設備東一款。處漏巵之勢,而謀備豫之藏,倉儲重攸繁矣。”
明末至清中期,隨著東南省區人地矛盾日益激化,大量外省移民向廣西遷徙,梧州即是移民較為集中的地區。移民的大量遷入,推動了梧州地區的山林開發和經濟作物的種植。岑溪縣,大峝山顛種植茶葉,“葉粗味厚,故有峝茶之名”,漆山“各鄉有之,干者入藥”。藤縣土人“沿江種甘蔗,冬初壓汁作糖,以凈器貯之”。容縣物產尤為豐富,花生“去殼榨油,品在茶油、菜油之上”,苧麻“取皮如筋者,可績布控線”,芝麻分黑白二種,“取油以白者為勝,服食以黑者為良”。木材成為梧州地區的重要物產,多用于筑室制器。藤縣朔木、杉木、茶木各鄉廣植繁盛,“人稠用閣,起造多資于此焉”。容縣,杉木“紋細條直”,“南人屋棟、船材及一切器物皆取資焉”,樟木“紋細質堅,可雕刻花鳥、造船、作聯扁”。許多經濟作物的種植呈現商品化趨勢,推動了梧州商品經濟的發展。藤縣藍靛“多在山種之,其利甚溥”。乾隆年間,岑溪“各鄉近山處皆植”茶葉,“謝孟堡山場所植尤伙,遠近販鬻,民資以為利”。容縣“土人挖甜竹、大頭竹之嫩者,曬干為筍脯,販賣出境”,黃楊木亦可“販賣出境,頗食其利”,沙田柚“秋后金丸滿樹,獲利頗厚”,鐵力木“為南方美材”,“廣州人多采之制幾案等器”。容縣外來移民以竹造紙,“火紙以丹竹為之,福紙以蒲竹為之”,“康熙間,閩潮來容,始創紙篷于山中”,乾隆年間“有篷百余間,工匠動以千計。”“郁林土產除五谷外,以藍取靛、花生取油、甘蔗取糖三者為大宗,歲得厚利,茶次之”。郁林藍靛“與北、陸、興三縣靛,俱從北流江販運廣東,蘇杭人通謂為‘北流靛’”,郁林所產茶葉,因“土人不善制之”,故“有遠商來收買,焙碾好,始運去”。
自明代開始,梧州即為兩廣食鹽貿易的轉運樞紐,清代中期這一地位繼續保持并得到強化。乾隆年間,兩廣總督鄂彌達奏稱:
廣西梧州為通省運鹽總匯,鹽道駐扎桂林,相距既遠,又因責任較繁,未能離省,一切轉運鹽包、給發水腳、稽查夾帶,向俱委梧州府同知代辦。然究非專管鹽政之員,請照廣東潮嘉汀贛分司之例,即于梧州府添設鹽運分司一員,鑄給關防,催征餉稅,以專責成,仍歸驛鹽蒼梧道管轄。
正是考慮到梧州之于廣西食鹽運銷的重要地位,地方大員奏請在梧州添設鹽務官員,“以專責成”。梧州府蒼梧、懷集等縣有多處礦山,但清前期廣西嚴行礦禁,一直未得到開發。例如,蒼梧縣之芋莢山“界連懷集、賀二縣,并廣東肇慶府之開建、封川等處,山路險峻,出產礦砂”,雍正四年(1726),即有廣東饑民同廣西本地百姓潛往偷挖,地方官員擔心其“蟻聚無常,貽害地方”,因此“嚴拿驅逐”。雍正六年(1728),廣西巡撫金鉷奏稱:
粵西一省,田少山多,其山可以布種者,雜糧竹木,罔不隨地之宜以盡利。乃有一等不毛之山,頑石犖確,綿亙數十百里,既已農力之難施,復苦材產之有限,獨其下出有礦砂,分金、銀、銅、鐵、鉛、錫數種,實為天地自然之利,不盡之載。
同時,為了保證地方秩序的安定,“止用本地窮民刨挖、挑運”,“概不用外省流民”。在金鉷的極力奏請下,廣西礦禁解除,除梧州蒼梧縣芋莢山“地形四達,其砂產金”,“獨宜官辦”,“其余府州,凡有礦山者,俱令商人承辦”。雍正、乾隆年間,梧州多所礦山由官府招募商人開采,并抽課收稅。懷集縣將軍山“銀、鉛、銅并產,商人韓茂亨于雍正七年承認開采”,“照例抽收稅課”。乾隆二年(1737),商人黃丹山“承認試采懷集縣屬銀、鉛并產之荔枝山礦廠”,獲準開采,并由知縣“就近督察煎煉,照例抽課具報”。同年,商人金在中承認開采“蒼梧縣之金盤嶺金礦,抽收稅課”。清代廣西開發的礦產大多作為原料運至廣東貿易,以滿足廣東手工業生產的需求。
隨著商品經濟日益繁榮,梧州地區的墟市數量迅速增長。至清中期,梧州及其周邊地區形成了以蒼梧戎圩為中心的商業貿易網絡。戎圩是廣西最為繁榮的商業圩鎮,有“一戎二烏三江口”之稱,高州、信宜、羅定、雷州、欽州、玉林、容縣、陸川、博白、平南等地商人均到此經商。乾隆年間的《粵東會館甲申年創造壩頭碑記》稱:
(戎墟)袤延十里,煙火萬家,西通潯貴、南寧,東接肇、高諸郡,故西粵一大都會也。富庶繁華,貿易輻輳,幾與粵東之佛山等,故俗號□佛山。凡舟車之絡繹往還,皆泊于此。
外省商人會在梧州的繁華市鎮修建會館,“以貯百物,以敦梓誼”。蒼梧戎圩“居貨之商以粵東人為最盛”,康熙五十三年(1714),粵東商人捐資將本地關夫子祠更為會館,“歲時習禮其中,展恭敬之情,序鄉鄰之誼”。其后會館又于乾隆三十年(1765)、乾隆五十三年(1788)、嘉慶四年(1790)三次重修。乾隆五十三年(1788)戎圩《重建粵東會館碑記》稱:“吾東人貨于是者,禪鎮揚帆,往返才數旦。蓋雖客省,東人視之,不啻桑梓矣?!斌w現出粵東商人的本地化及其對梧州的地域認同。梧州地區河流眾多,且氣候多變、地形復雜,因此水旱災害頻仍,對商賈經營造成嚴重影響。外省商人多會修建祠廟,祈求神靈消災賜福,其中流傳最廣、影響最深的當屬龍母信仰。至乾隆時期,梧州地區已有多處龍母廟,府城附近即有兩處,“一在城西北二里許桂江上”,“一在西南十里長洲尾”,“俱濱江商民虔祀,祈禱輒應”。雍正八年(1730),本地商民“共發誠心,樂為捐助”,對城北龍母廟“重為修葺”,知府甘湛泉親自撰文加以紀念,并稱贊龍母“凡有所求,靡不響應”,對其安定民心的作用予以肯定。
至18世紀,梧州已成為嶺南商業重鎮,“市中貨物盛于他邑,鄰封日用所需,皆取資焉”。雍正年間,廣西巡撫李紱即稱:“桂為省會,梧為通衢,皆商賈湊集”。梧州知府甘湛泉亦稱:“梧為西粵要衢,襟連三江,冠蓋絡繹,行商坐賈往來不絕,亦一大都會也?!睆V西巡撫陳輝祖在乾隆《梧州府志》序言寫道:“梧州粵西一大都會也,居五嶺之中,開八桂之戶,三江襟帶,眾水灣環,百粵咽喉,通衢四達,間氣凝結,人物繁興,形勝實甲于他郡。”
清代以前,梧州地區的民風尤為淳樸,崇禎《梧州府志》稱本地百姓“惟知力穡,罔事藝作”。雍正《廣西通志》亦載,梧州“民之近山者樵,近水者漁,有陂池山澤之樂,鮮商賈經營之事,故俗頗淳古,而家少蓋藏”。受外省移民的影響,梧州社會風氣開始轉變。府城附近“商賈輳集,類多東粵人,里民為其漸染,行事漸尚紛華”,“雖僻遠鄉落,久知以陋習為恥,彬彬日變矣”。梧州地區的語言也受到移民的影響,城郭街市“亦多東語”,乾隆《梧州府志》特意將本地方言與粵東音進行對比,可見粵東音已成為梧州主要語言之一。隨著城鎮不斷發展,經濟日益繁榮,民風漸趨奢華,社會教化問題也顯得尤為重要。乾隆《梧州府志》之《風俗》結語道:
志稱里人質直好信,士大夫貴節尚氣,坊廂之間彬彬稱首善焉。奈何風之所移,君子積愒成廢,小人積惰成窳。迄今,淳樸之氣未散,而鴻鉅之光亦未融,俚僿之習未開,而黠猾之風已漸長。夫移風易俗,存乎其人,則所以主持其風會,而齊一其教化者,士大夫之責歟,抑循良者之善治也,將于今日有厚望焉。
這段按語不僅道出了梧州社會風氣的變化,同時反映出地方官紳已對此深有感觸,對“君子積愒成廢”“小人積惰成窳”“黠猾之風漸長”等現象表示不滿,并希望后世官員善加教化。
15-18世紀,梧州經歷了從“軍事重鎮”到“商業重鎮”的社會變遷。正統年間,日益嚴重的地方動亂開啟了梧州地區的軍事化進程,地方官員大力整修城池,明廷大量增設巡檢司,并不斷征調班軍狼兵等軍事力量進入梧州屯戍駐守。景泰、天順年間,大藤峽“猺亂”愈演愈烈,且波及廣東,為了統一事權、協調資源,明廷遂設兩廣總督總領軍務,并于成化六年(1470)開府梧州。其后,在韓雍、王守仁等人的提議下,廣東班軍、桂西目兵(狼兵)戍守梧州成為定制,梧州地區的軍政建設亦得到逐步加強。至嘉靖年間,梧州成為嶺南軍事重鎮。嘉靖中后期至萬歷時期是梧州地域社會變遷的關鍵節點,隨著兩廣秩序日益穩定、大量化外之民被納入版圖,梧州社會隨之轉型,原有軍事地位逐漸下降,而財政、火政、倉儲、交通等社會經濟問題開始受到重視,由軍事重鎮向商業重鎮過渡。明清易代之際,梧州作為軍事要地,成為各方政權爭奪的焦點,至“三藩之亂”平定后,地方秩序基本穩定,雍正年間的大征使兩廣交界的山區亦得到有力控制。明末清初,外省移民大量遷入梧州,推動了山林地區的開發,經濟作物得到大力種植,并走向商品化生產,米糧、食鹽等傳統貿易亦保持興盛。雍正中期,清廷解除礦禁,招商開采,以盡地利。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梧州地區的墟市數量迅速增長,并形成了以蒼梧戎圩為中心的商業貿易網絡。外省商人,尤其是粵東商人,在本地悉心經營,積極修建會館、神廟,呈現本地化趨勢。及至清代中期,梧州已由軍事重鎮轉型為商業重鎮,社會風氣亦由淳樸漸趨奢華。梧州的個案表明,邊疆重鎮的形成和發展與區域秩序控制、國家權力滲透、山區經濟開發等因素密切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