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兮 房偉
女性寫作一直是文壇關注的熱點之一。經歷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女性文學的崛起,女性身體修辭逐漸失去轟動效應,女性寫作面臨著諸多困境。進入新世紀,女性寫作延伸到更廣闊、更幽深的領域,更加關注女性與紛繁復雜社會的聯系,探索女性權益與兩性關系,思考女性生存的困境等。女性意識與當下現實的鏈接,不僅展現了女性獨有的情感和精神世界,也從另一個角度再現了高速發展的中國社會的種種世相。筆者僅以近年來出現的幾部優秀作品為例,分析女性寫作的這些新變化。
一、“輕逸飄動”的女性之歌
文珍總能從不同職業、年齡的女性視角出發,在不同面向上去表現女性世界。她的文字是“飄動”的,不是“長”在大地上,而是飄動在世界之上,那些“輕逸”的文字,仿佛無數的白色蒲公英,它們拒絕泥土的厚重,也拒絕了沉重的羈絆。文珍寫女性眼中的自己和蕓蕓眾生,沒有煙火氣,卻多了幾分超然,也有著寬廣的視野和悲憫的胸懷。青春的萌動、中年的困頓、老年的不堪,都出現在她的文字里。從充滿才情的女學者、謹小慎微的女演員,到婚姻失敗的女白領、小縣城卑微的女打工者,她“輕逸”的光芒,照耀著無數女性千姿百態的臉龐。此外,她在感性表達和哲學深度之間又總能找到某種平衡。
《物品志》與《在徽州》是文珍最新的兩個短篇小說,有很強實驗探索性。“一切物質都過剩,下輩子都用不完”,《物品志》開篇即展現了戀物癖面臨的世界景觀。消費社會對人性最大的傷害,不是匱乏,恰恰是豐盛,華麗外衣掩蓋著人類精神的被侵蝕。文學青年鄭天華和劉梅,在逼仄的生活空間內,被海量物品淹沒。他們收入平平,沒有住房,只有山呼海嘯的各類物品才能證明他們仍然活著。窮人劉梅的戀物癖,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現,她需要琳瑯滿目的東西以緩解占有焦慮,轉移無聊寂寞,調節傷感情緒。小說的精巧之處在于,文珍放棄了故事的指引,讓“物”本身在“空間并置”中顯示出充滿誘惑的、猙獰的面目。小說不厭其煩地展現劉梅購買的各種物品,確切地說,這是一篇表現女性被“物”所擠壓替代,甚至喪失自我的小說——不是占有“物”,而是被“物”所占有。從衣物、飾品、食物、電器,甚至是文字,都呈現出“豐盛的假象”;更諷刺的是,劉梅試圖擺脫這種狀態,想買本《斷舍離》,也因貪戀打折多買了好幾本。“志”,本意是“以地區為主,綜合記錄該地自然和社會方面有關歷史與現狀的著作”,而在這部小說中,“物品志”顯然已超越一切存在,成為消費霸權的宏大話語。
如果說《物品志》是精巧小品,《在徽州》則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大戲。龍套女演員之鏡和丈夫去徽州省親,住在陰森的祖宅里,之鏡艱辛的片場生涯和夢境的穿越場景,不斷進行著蒙太奇切換交叉。小說中的穿越場景非常寫實,細節也彌散著古典歷史氣息,但夢境中的人卻是清醒的,依然以現代眼光打量著古代生活。這種有趣的錯位,加強了文字的張力。婚姻場景是小說的高潮,也是夢幻與現實、戲劇舞臺和真實生活的交叉之地。之鏡內心的迷茫、對前途的憂慮、對愛情的期望與失望,這些異常復雜的情緒都在“人戲不分”的婚姻宴席上被準確細膩地呈現在讀者面前:“這才知道一直當女主角有多慘,永生永世下不了場,回不了頭,只能硬著頭皮,演到底”。小說明寫之境的婚姻,暗寫當下女性人生困境,同時顯現出當代社會自我認同缺憾與意義迷失,自我奮斗的激情和努力向上的野心都被階層區隔無情阻擋。這些東西,值得拿一生的幸福做賭注嗎?作者沒有給出確切答案。
此外,將這篇小說與《霸王別姬》進行互文閱讀,無疑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一句唱詞,泛出多少人生況味?《霸王別姬》的凄美愛情是歷史變幻下“愛而不能”的以身殉戲,《在徽州》的愛情則是“人戲不分”里的苦澀迷茫;《霸王別姬》是血與火鍛打的英雄末路與美人情長,《在徽州》則是現實與戲劇碰撞中的男人無情與女人無愛。
二、“日光”與“月光”的抒情吟唱
蔡東的小說語言細膩舒展、層次分明,且非常具有畫面感。她擅長通過隱喻關系描寫女性微妙的情緒變化,這些變化又總能和外界環境融為一體,體現著一種“文字的優雅”。這既是青年作家對上一輩先鋒作家的血脈傳承,同時也是與生俱來的對生命和文字的尊重。《日光照亮北斗》是一部有關“空間”的小說,表現了趙佳、徐璐、歐佩君等幾位生活在深圳的青年知識女性的生活,關注重點在于她們對都市空間的感覺。天空如此廣闊,都市生活空間卻如此逼仄,趙佳和徐璐渴望生活能照進“陽光”,給生命以溫暖。父母來訪,女兒極力掩蓋自己的困窘,父母則小心翼翼,不觸碰生活的傷疤——小說故事性不強,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小說中不斷被強調和暗示的空間色彩。空間色彩本身成就了強烈的隱喻性,它們仿佛一幅幅靜態的油畫,明暗相間,色彩的濃烈與黯淡形成了極大落差;又好似平靜的湖面,從近處看到極遠處,光線、聲音與色彩不斷匯集:“黃昏是光線不斷發生變化的時段,眼前熟悉而直白的景物籠罩在朦朧光暈里,有了明暗和虛實……當夕陽滾落光線隱沒,天邊的艷麗油彩隨之消失,一切都沉入到淡淡的墨色里,窗外的世界仿若一卷素凈水墨”。小說結尾,那個冷冰冰的人生計劃:攢錢供一套小房子(有一個小時以上的陽光),讓我們在那些彩繪般的文字中醒來,在大城市中打拼的外省青年們的抗爭、妥協和無奈的悲傷之情流露無疑。
如果說《日光照亮北斗》是有關“陽光”的空間小說,《月光下》則是關于“月光”的時間之書。月光下有浪漫的溫柔、親密的回憶,也有猙獰的背叛、丑陋的越軌和不堪的落寞。劉亞和小姨李曉茹親密無間,有過一段相知相伴的美好記憶,然而,時間會改變一切,日復一日的艱難生活中,最初的溫情變成了那些令人不堪的茍且和冷漠。李曉茹出軌后離婚,干過馬戲團演員、保姆等多種職業,多年后依然在生活的泥淖里苦苦掙扎。小說敘述松弛,頗多閑筆,重要的人生變故和曲折事件都隱藏在“月光”之中,我們能從中隱隱看到改革開放幾十年來底層女性生活的浮沉變遷。然而,蔡東是溫暖而善意的,她選擇了對人性的寬容,甚至不忍在小姨出軌、姥爺去世等細節上過多落墨,很多作家會大肆渲染的地方,她反而停下腳步,讓溫柔的月光撫慰那些傷痕累累的心靈。這種溫暖善意的力量,來自于蔡東將每個人物都放置在滄桑時間巨變中的“那一個”來考量,來自于面對世界的不完美、不善良和不溫暖,依然能懷抱愛與酸楚,給予同情理解。為此,作家特意在小說的后半部分安排了一場鄉村馬戲團的飛天舞。劣質的演出服、惡劣的演出環境、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都被作家刻意忽略,她用那片皎潔的月光,托舉著小姨扮演的“女飛天”,以飛揚的姿態宣告了平凡女性最燦爛的時刻。
三、冷峻的中產女性生活審視
周潔茹出道很早,小說寫得老到純熟、硬朗簡潔,尤其是《讀書會》,無疑是一部洞徹當代都市人生的佳作。作者選擇的點很小,折射的問題卻十分豐富復雜。“讀書會”恰恰不談如何讀書,只談那些“想讀書又讀不成書”的女人們。《讀書會》如同一塊晶瑩透亮的琥珀,將那些瑣細的都市生活細節無聲無息地進行了定格。小說故事并不復雜,在香港生活的“我”是有一定社交障礙的職業女性,“我”相約和呂貝卡、趙太太、錢太太、孫太太等中產女性一起,開辦了一個讀書會。然而,這些在金錢、海景房、職業,以及煩惱的人際關系之中掙扎的女性們卻始終無法定下心來,真正進入到一本書的世界里。小說中的“必讀書”《簡愛》——上世紀樹立的關于獨立知識女性文學標本,無疑和當下香港現實中的職業女性的生存境遇形成了巨大反差。小說中反復重現著《簡愛》中的名句:“你以為我窮、低微、不漂亮,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嗎?你想錯了!我和你一樣有靈魂,有一顆完整的心!”小說中的女人們不關心愛情和事業,只要能掙到錢,學數學的女博士也熱衷于賣保險,讀書會成了一個被空心化的由頭、闊太太聚會沙龍的文雅“噱頭”。除了展現中產階級女性無聊空虛的生活狀態,同時作家也將筆觸指向了高度發達的香港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彼此的高度獨立導致了人與人之間的難以溝通,不僅通過讀書溝通心靈的愿望落空,而且,“讀書會”所在的閱讀室,也恰恰淪為了一個不允許讀書的地方,呂貝卡因為大聲朗讀最終被閱讀室驅逐,這無疑充滿了諷刺意味。“發聲讀書”意味著干擾別人,閱讀室只是需要安靜空間處理個人事務的人們短暫的棲息之地,看似高度文明的都市,不過是由一個個“沉默孤島”組成的牢籠而已。周潔茹的小說語言非常簡練,不做多余修飾,也沒有感傷的情緒色彩,修辭性的描寫都讓位給了那些大有深意、又簡潔明了的對話。這篇小說由大量對話組成,場景也不多,但女作家控制語言節奏的能力爐火純青,不僅通過“對話”展現出幾個女人背后的故事,而且將之串聯,營造出了一種怪異的緊張氛圍,那是“無法溝通”的焦慮,也是當代都市女性心靈的危機。
四、有關“樹懶”的愛情故事
《戀愛中的樹懶》關注的是中年女性的情感困境問題。姚鄂梅無疑是一位有著超強講故事能力的女作家,她將兩個剛退休的中年女性的情感故事講得懸念叢生、一波三折。離婚女性李欣退休后又見到了多年前的老同學劉小東,她們決定一起合買房子養老,在此過程中,李欣不由自主地被牽涉進了劉小東和崔總之間匪夷所思的婚外情之中。姚鄂梅很少關心語言的詩意與隱喻性,她更多的注意力在于精心編織那些有強烈真實感的女性生活故事。那些故事中有溫馨浪漫、體貼入微,也有突兀的心靈質詢和幽暗瘋狂。不管從哪里出發,她總是會老老實實回到故事,如同一個不動聲色的“女偵探”,在看似傳統的小說套路中抽絲剝繭,層層深入,一點點地將女性心理的真相展現在我們面前。記得一個作家說過:“人物內心的多層次真相的揭示,是小說趣味的來源之一”,精彩的故事,并不單純依靠復雜曲折的情節吸引讀者,而是善于引導讀者從那些沖突對立中探究人物內心的多重真相。人物的魅力永遠大于單純的情節魅力。在《戀愛的樹懶》中,姚鄂梅巧妙地使用第三人稱,通過李欣的限制視角講述故事,從而最大限度地與讀者視角靠攏。劉小東開始展現出來的,無疑是一個優雅、知性、善解人意又成功的中產女性形象,她丈夫早亡,女兒在美國讀博士,退休后和原同事合伙經營公司,擁有公司股權,年收入不菲。她以陽光開朗的形象引導著讀者和李欣進入她的世界,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諸多細節也不斷豐富著這一形象,將“女性合作買房養老”這一故事講得溫馨自然,頗具治愈性。然而,當讀者認為這是一篇“治愈系”女性小說時,作家路轉峰回,不斷地褪掉那些溫情浪漫,逐漸展現出一個個令人震驚的生活真相:劉小東的丈夫不是早亡,而是跟她離了婚;劉小東和崔總也不是普通同事,而是情人關系——小說在這里描述了一種看似“美好”的情人關系:劉小東既是安慰肉身的情人,也是理性的投資伙伴,更是細心體貼的母親,且絕不干涉崔總的家庭。劉小東和前夫情感的失敗,讓她變得偏執瘋狂,不僅逼死了自己的女兒,還試圖毀滅崔總的家庭。熱情開朗、善解人意的云霧之下,是一顆懸掛在懸崖危樹上的“滴血的心”,瘋狂崩潰的內心與鎮定自信的外表形成了巨大反差,也再次宣示了當代女性精神自救的難度。“安靜而緩慢的樹懶”仿佛是一種寧靜人生的象征,永遠在不可觸及的彼岸。
以上幾部中短篇小說是近年來女性寫作的優秀之作,但不能涵蓋當下所有的女性書寫。“女性故事”講到今天,我們期待著更多有突破性與分量的作品的出現,它們應該能夠準確地描述出寬廣深厚的“女性的世界”,同時也能夠強有力地展現出色彩斑斕的“世界中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