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
四月十七日,我隨意大利的國家電視臺,回我老家拍一部關于我的成長與寫作的紀錄片。因為這件事情,又想回去看看母親,也就懷著一種對拍攝的感念,領帶著一行幾人,趕著綿綿細雨,從北京到了田湖。這也才漸次突兀地感覺到,田湖還叫作田湖,但已經不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田湖了。
而連科,也早已不再是那個年少的連科了。
母親已經年過八十,笑在她的臉上,有許多歲月流變的滄桑。
家宅的那個老院,不僅不再是我老家的一處住宅老地,而且也幾乎不再是一種歲月的記憶。在《我與父輩》中,我是那樣心注傾情地去說它敘述它,用文字的刻痕,試圖留下那房舍的輪廓和父親的影冊;就是現在寫這《從田湖出發去找李白》,百事千影,也都生發在那個院落、房舍與門前屋后,然而間——事實上,那所老房院,在將近30年前,都已不再屬于我家了;在三年之前,都已經不再存在了。
1985年,父親謝世一年之后,家里在這老宅靠西的不遠,又劃了一處新的宅基地,我家從這老宅搬了出去。因蓋新房財源拮據,母親、哥哥只好以兩千元的價格,把院地賣給了新遷入田湖的某戶人家,想人家會扒了我家老宅所有的土墻泥瓦,重新蓋房起家。然人家買了那房,又嫌那房離正街偏遠,院落狹隘,就又在隨著時代日漸繁華的大街上,置地蓋房,經營商業,興旺發達,如此,那宅老院就在日變日新的世界里幸運地存留了下來。
我們也感念那房那院的幸運留存。然在日日蔓延的時間里,那老宅泥瓦、土墻木門,卻開始漏雨傾斜,要倒未倒。如此的三年五年、七年八年,見新的主人并不愛意那宅那院——人家又在由村改鎮的大街上,蓋了明亮寬敞的新樓新屋,對這老房舊宅越發地可有可無,連雨天塌了墻壁,都不走來瞧瞧,就是鄰人傳話去說“你家院墻倒了”,人家也只是淡淡一笑:“倒就倒吧,反正沒用。”
后來門樓塌了。
后來雨水浸斷了上房的一條腐檁。
再后來,靠西的廂房一個磚砌的角柱,在風雨里撐不住無人的寒寂,就終于成為弓背老人的模樣,要倒未倒,卻又終要坍倒。
門前的樹,也荒到亂枝亂芽。
滿院都是野草凄涼。
那份被人氣所棄的荒冷,在那院里宅里,鋪了滿臉滿身。為了留住我對這宅院的眷眷紀念,母親曾托人去主人家里試問說情,希望人家有句實話,如果覺得這宅老房確實沒有用途,如若可以,我家愿意重新購買回來。也實話說向人家,買回來并不怎樣,主要是不想眼瞅著那房寂寥,塌失記憶。人家卻也說了實話:“房是無用,又不欠它;可那房里出了文人作家,風水不錯,留著能助我家孩子考上大學。”
著實笑話。
也不知他家孩子考沒考上大學。
然這邊廂房,卻是最終塌了一間。塌了一間時,人家又在街面上再次蓋了一座商鋪樓屋。再后來,門樓終于塌掉,大門終于敞開。半年一年,一年二年,仍不見人家來收拾調整,我也犯賤,就托人去說,如果那房果真無用,果真人家愿意賣了,希望重新賣給我家。甚至說到,價格一定隨著人家意愿。可是人家,對我和我家想重新買這坍塌在歲月中的舊房完全不解,甚至懷疑,我家那舊房屋里,一定埋了什么,不然怎么會為個念記,而高價去買那無用的舊房宅地?
越發不肯賣了。
再到后來,一年一年,就是二十幾年,縣里忽然覺得應該把那所房宅,留存下來,修建一個所謂的文人紀念館,或者是村鎮圖書室,就差村里干部去和人家細說商量,說在鎮上最為繁華的地段,再給人家置換一處更大的房院宅地,也還可以再給一定的房屋補償。不料人家一樣不愿,理由仍是那兒出了文人作家,風水很好,留著宅院,一定對人家的后輩后代,有幫有助。再后來,鎮長親自去說,細做“思想工作”,可其結果,在鎮上、縣上都出面之后,忽然的某天夜里,人家乘著夜半無人,去把那老房老屋,全都推倒扒了,又三朝二日,快馬加鞭,蓋起了更大面積的鐵皮棚房,鮮紅亮亮,像哪兒的綠野鄉村,兀自出現的一座紅磚廠房。
就這么等待拆遷。
也讓人啞然;欲笑無笑。
時代就是這樣,田湖不再是原來的那個田湖。房子變了,街道變了,人也都與時俱進,完全的現代變化。因為母親和哥哥、姐姐,都還在那片村落地上,生存生活,說笑煩惱,日日月月,年年歲歲,因此我也每年都會回到那兒三次兩次,聽聽這個,想想那個。以為我對田湖——故鄉的那個稔熟,如同熟悉自己的衣物手臉,可這次回去,帶著攝制組的人真的去找去看時候,也才實證地發現,田湖不僅不再是了那個田湖,而我,也不再是了那個年少的連科。
寨墻是早就沒了,連那時的一粒黃土,也都難以找到捧起。以為這冊薄書中的“宋家大宅”,一定還在,可到了那兒,卻連一塊老磚也都不曾見著,只有一片新蓋的鑲了白瓷磚片的四方樓屋,敦敦實實、厚厚道道地豎在那兒。去瑤溝村找那兩棵三人合抱不住的皂角老樹,地方還在,樹卻沒了,且那地方上,也是一片北方“新時期”的樓房瓦屋。拍攝也就拍了這些,扎扎實實,拍了中國三十年的鄉村之變。有諸多遺憾,也有諸多意外之所見。而我,卻在那幾天的拍攝中,走到這兒,走到那兒,幾乎沒有找到一樣我少年記憶中的物什東西。且在拍攝完了之后,那一夜我依舊和母親睡在一間屋里,聽她說東,聽她說西,張家之長,李家之短。到了半夜十二點后,村里夜深人靜,只有細風月光,在窗口響著亮著時候,母親忽然又再次和我商量計議,說她已八十一歲,我也五十多幾,一年一年,一歲一歲,人終歸都要最后回到某個地方,說我家墳地那兒,都已相當擁擠,讓我考慮考慮這個問題。
我就考慮了這個問題,和母親商量了這個問題。可在半夜睡在床上時候,卻由此想著我的一生,想著這個名叫田湖的村莊,想著已經寫完的《從田湖出發去找李白》的少年記憶,它有些什么意義呢?
能有什么意義呢?
是不是記憶正是生命存在的實例,我們的回憶,正是為了證明生命過程的美,和看不見的時間的物質與物理?寨墻沒了,老宅沒了,大樹沒了,河流干枯了;鄉村正變城鎮;少年已經中年,中年已經老年或消失。可那又能怎樣?我們不是正是為了這些才要記憶嗎?如果是,那就感謝我們曾經少年,曾經青春,曾經有過的有意義和無意義的少年和記憶的零七碎八。
感謝消失,感謝存在。
感謝變端和固有在時間里被風吹雨淋的那個仍叫田湖的村莊。
( 一米陽光摘自“名家經典選讀”微信公眾號,愛曦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