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文學是百年中國現代文學的重要類型,某種意義上,《南風螺》是一種以海洋為背景的鄉土文學。它體現了從城市返身,到鄉土尋根的精神傾向。但不同于固有的鄉土尋根文學,小說《南風螺》中尋根話語對鄉土的追尋,已不僅是對父輩漁文化的追憶,而是將鄉土海洋文化直接納入“我”的成長過程和人生理解,把敘述融入海洋文化的結構與價值體系之中,沉浸式書寫兩代人對文化根性的追尋與守護。它異于以往鄉土文學中“農村進城”的模式,把重心從“出”轉向“歸”,以“我”從抗拒到回歸,精神上回到鄉土,回到海邊的歷程,展現父親這類海邊鄉民的生活方式和生命信仰,從而綻放出城市工業文明所不具備的文化光彩和人格力量。
《南風螺》并未設置波瀾起伏的情節沖突,而以波瀾不驚的日常化語言書寫城市以外的海洋生存風景,用記錄式的文字營造出一種時間流動感。“使人驚懼的正是那些無所事事的時光”,無論是父輩對傳統漁文化的崇拜堅守,還是母親、哥哥對繁華城市的無限向往,抑或父母之間復雜難明的愛,所有零落在時光里難言的情感都被作者用細節編織起來,共同建構出城市之外那片海的精神內在性。
一、城外之海的存在世界
鄉土的審美價值往往是在城市的參照系下得到發現和挖掘的,小說中博賀漁村文化是傳統文明的象征,城市則是現代文明的象征,城與海的文明在一個大環境下同構,但海洋鄉土文明顯然被城市工業文明所壓制和罷黜。小說著力描寫父親所熱愛的海洋文明,較詳細呈現博賀小漁村的日常生活,對于城市生活卻未直接描寫,而是通過母親的向往、哥哥的離開以及“我”的動搖等一系列人物狀態暗示城市文明的沖擊和影響,進而以小見大使傳統與現代兩種文明的沖突矛盾得以彰顯。城與海對峙,小說中不同人物的人生選擇也代表著現代文明席卷下,人們面對傳統鄉村文化的不同態度,以下將小說主要人物大致劃分試做一簡要分析:
父親—海洋文化的堅定守護者。
小說里父親的生存意義來源于大海,他對博賀漁村的海洋文化是崇拜的、熱愛的,那份敬畏之心如赤子般干凈而澄澈。大海接納漁民,慷慨給予物產使漁民免于窮困;漁民尊敬大海,感恩它的包容和贈予,這種獨屬于漁民和大海間雙向奔赴的情感構成海洋文化的核心。大海是父親一輩老漁民的經濟來源,更是精神支柱,于父親而言漁民對海洋文化的崇敬是天經地義的,更應是亙古不變的。
小說第二節描寫到父親多年后再次觀看祭海儀式的場景,當他看到漁民代表隊伍中的年輕人們嬉皮笑臉時便怒火中燒。在他看來,年輕人的輕浮是對海洋文明的不敬,是對漁民與海之間神圣情感的玷污。這一文段描寫的看似是盛大祭海儀式,實則是借游人如織的隆重場面表現現代商品經濟發展對鄉土文化的滲透和影響。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中寫到:“在這里,一切公眾話語都日漸以娛樂的方式出現,并成為一種文化精神。我們的政治、宗教、新聞、體育和商業都心甘情愿成為娛樂的附庸,毫無怨言甚至無聲無息,其結果是我們成了一個娛樂至死的物種。”依靠政府政策扶持,博賀的漁文化被提高到新高度,祭海也從父親那時的“簡單拜拜”變得愈發隆重,甚至為吸引更多游客加入開船儀式,儀仗隊、歌舞表演等一系列活動。然而物質繁榮的背后卻是精神的缺失,海洋曾是漁民的信仰,祭海更是漁民借以表達對大海崇敬之情的莊嚴儀式。但現今在現代商業觀念的沖刷下,精神信仰也屈服于物質經濟,祭海儀式被娛樂化,淪為地區吸引游客的手段。小說中,父親在偶遇昔日船員李蝦時曾自嘲道:“這個行當,懂的人才會尊重你。”舞臺上嬉皮笑臉的青年未能親見多年前某個簡陋的祭臺上的那位漁民代表聽著祭文叩首流淚的情景,無法想象祭海之于父親是如何神圣不可侵。李蝦沒有聽見父親那沒說出口的心里話,也無法懂得父親心中對海洋文化的那份不為銅臭之氣玷污的愛,是不因世事變化而動搖的。
不論是祭海儀式、漁民代表,還是舊友李蝦、經濟政策,時代進步的洪流中一切都在變化,唯有父親對海洋文化的愛依舊純粹而深沉。“變”與“不變”的拉鋸構成強烈張力,愈發凸顯父親為代表的老一輩人對鄉土文化的堅守,那是一種融入生命、刻入骨髓的愛。因此,退休后遠離了大海,父親的生命便如腐朽般逐漸失去往日的光澤。
母親與哥哥—城市文明的追隨者和崇拜者
與父親對海洋文化的堅守完全相反,母親和哥哥渴望走出漁村、逃離海洋,是城市文明的忠實追求者。其中,哥哥是徹底的鄉土文化叛離者。小說對于哥哥著墨不多,哥哥前往城市上大學并順理成章在城市成家立業,哥哥的離開是如浪潮退去般決絕的,他主動融入“城市”的決心亦如離開般堅決。因此哥哥離開后家里便再也尋不到他的氣息,他已將自己從相伴成長的漁村文化中完全抽離出來,徹底融入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中。
母親與哥哥相似卻又有所不同,如果說哥哥對城市生活是熱愛的,那么母親對于城市則是敬畏的。母親極度向往城市生活,卻被迫在小漁村掙扎了一輩子。人必然受所處文化環境的影響,在日復一日的瑣碎中小鎮的生活方式、海洋的文化內涵早已于無形中滲透進母親的生命里。因此,在送哥哥去城里上大學的那天,盡管母親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天生的城里人那樣時髦,但早已刻入骨子里的小鎮氣質依舊讓她在進了學校后露出無法遏制的卑怯感。只有搶過哥哥的行李袋,扛起草席時她才能夠回歸固有的自然。母親渴望擺脫海洋,卻又已為鄉土文化所浸染;渴望融入城市,但身上割不斷的小鎮氣質又與城市文化格格不入,種種欲求不得的無奈最終都化為從返程火車上走下時的那一聲嘆息。
我—兩種文化交織影響下的回歸者
“我”作為小說的敘述者,徘徊于城與海相互對立的二端之間,也充當著連接海洋文化與城市文化的角色,實現了鄉土與城市的對話。小說也通過“我”的成長以及人生觀念的改變,構建起一個完整的“鄉土出生—城市啟蒙—回歸鄉土”的環形結構,表現子一代對漁村鄉土文化的追尋與傳承。在這一環形結構中,第一階段中的“鄉土”與最終一環所回歸的“鄉土”并不等同。第一環節中的鄉土既是傳統文化的母體,也是醞釀對城市文明之想象和沖動的源頭。小說中的“我”一開始很不習慣父親帶著魚腥味的手,這是一個氣味的隱喻,意味著她對漁村文化是排斥的。她甚至會莫名擔心自己會像母親一樣被困于小鎮。第二環節中的城市啟蒙是至關重要的一環,城市像一個鄉村之外的意義裁定者,鄉土必須借助城市才能重新確認自己的價值和意義。小說中的“我”一直如寄居的候鳥般,難以在漁村獲得身份認同,直到那位客戶的出現讓我意識到漁村小鎮的文化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客戶是博賀漁村外的,他送玫瑰的行為無意間給予“我”一種城市感受。在小說構建的城與海二元對立中,城市更像一個襯托海洋文化神秘性的所在。城市的意義在于使鄉土承擔起異于城市的文化價值。客戶所贈玫瑰發揮著城市符號的啟蒙作用,“我”能通過文化他者辨認自己所深處小鎮的文化意義,同時溝通城市與鄉村兩種文化,并重新發現鄉土的價值。但不同于父親對海洋文化單純的愛,作為回歸者的“我”在選擇接納小鎮文明的同時,已然滲透進城市文明的某些質素,因此“我”必然是兩種文化的連接者。
在城與海的二元對立之下,作者以一種環形的結構巧妙重建一種非城市生活的內在性與根性。既表現了父親對海的迷戀、母親對城的渴望,又通過文化他者回歸本體,回歸到對海洋文化根性的書寫,體現鄉土文明在新一代青年中的傳遞。
二、萬般糾葛皆歸于愛
小說中父親與母親之間的情感是頗為微妙復雜的,彼此間有愛意也有憎惡,有信任也有背叛,多重交織使他們的感情難以用簡單的愛情或親情來形容,但萬般情愫終歸于一個統一的立足點—愛。
他們之間有怨懟,父親用完的洗手間母親總要沖上好幾遍,父親的衣服母親總要分開洗,噴得滿地的飯粒,踢了一腳的椅子……母親對父親的嫌惡溢滿于每一處生活細節里,其程度之深甚至作為子女的“我”也被牽扯其中。他們之間有隱忍,母親不理解父親對大海的眷戀,甚至威脅父親再去碼頭便不許回家,父親對博賀漁村堅定的愛把母親的一生也捆綁在海邊小鎮上。但在父親征服海洋的日子里,卻又是母親在操持家務、照顧子女,她雖終日埋怨終究也扛下種種艱難,幫父親撐起了海岸邊的家。他們之間有背叛,那個鏡子里的男人曾許諾母親以夢寐以求的城市生活,但母親終究沒有跟他走。他們之間有愧疚,父親因愧疚同意母親離開,母親因愧疚退掉前往城市的車票。他們之間有溫情,是那張被父親貼在老人機背后的相片,是那碗風塵仆仆帶來的蝦仁瘦肉粥,是電話里承諾托“我”帶去的海鮮。這些散落于時光中的愛的細節,就像他們之間裹著煙火氣的愛情,足以撫平生活中的褶皺。
小說所呈現出的父親與母親之間諸多情緒相互糾纏交錯的復雜性,反而還原了平凡世界里愛情最真實的樣子,而非陷入套路化、刻板化的狗血情仇。如詩人馬驊寫到今后的日子“有點鮮艷,有點臟”(《鄉村教師》),鮮艷熱烈的愛情固然引人向往,但無可避免的“臟”才是現實生活。作者努力呈現出父輩情感的復雜性,表現出母親與父親之間有怨懟卻終歸于理解,有背叛又終歸于信任,萬般糾葛終皆歸于愛的情感狀態。從父輩的情感復雜性這一獨特視角出發,通過表現向往城市的母親和忠于海洋的父親之間的糾葛,側面反映城市文化與鄉土文化間的碰撞沖突。
父親母親之間的種種糾葛最終都在結尾電話兩端的溫柔語調中得以平復,這也正反映出小說的立足點依舊是愛。愛因有缺陷而更真實,父親能馳騁海洋正是因為有怨懟不斷的母親在家操持;母親未背叛家庭正是因為“沒出息”的父親能理解她的隱痛,因此父親與母親之間雖有過背叛和疏離,但他們之間的愛依舊是被信任的,也是因為立足于愛,他們才能于跌跌撞撞中共同抵御人生的風浪。
三、“氣味”與“南風螺”象征性的建構
氣味描寫細節的捕捉
小說中多處出現對氣味的描寫,這些氣味的感知者多為敘述者“我”,伴隨著“我”的成長與小說情節的推進,這些被“我”所捕捉的氣味如同一條特殊的線索,將人物不同場景下的人生感受串聯起來。小時候父親帶著魚腥味的手是他熱愛海洋的證明。我對這雙手所帶氣味的不適實質上是對其所代表的漁村文化的排斥。哥哥離開后家里再也找不到他的氣息。氣息的消散是哥哥作為城市文化追求者對鄉土文化棄絕態度的象征。父親生病時母親送來一碗蝦仁瘦肉粥,其香氣是父輩復雜情感糾葛中溫情的象征。客戶察覺“我”身上的神秘芬芳,既是“我”回歸漁村海洋文化的象征,也是父親母親之后,又一代的愛情傳遞萌發的象征。
作為細節刻畫,多處氣味的描寫,與小說地理背景—海邊漁村的環境特點相吻合,同時又生動表現出不同生活場景、不同文化氛圍下,不同價值追求的人物行為背后的內涵。作為小說獨特的行文線索,“氣味”描寫聯通各部分、各人物,使各項情節都歸于呈現“尋根”與“愛”的主題,統領小說內部結構。
“南風螺”意義的深化
“南風螺”是小說的標題,在通篇中更是意象性的存在。不同于詩歌中靜態的、一次性的意象內涵,小說中的意象往往隨著敘事推進而扮演不同作用。南風螺在小說多個篇章均有出現,它既是象征性意象也是敘事元素,其意義隨敘事展開而不斷深化。南風螺在第一節中首次出現,拇指大的南風螺被退休的父親撿起,此時的南風螺是父親所眷戀的海上馳騁生活的象征。年輕時征服海洋的父親年老后卻輕易被一朵浪花擊倒,在被大海遺棄的現實面前,這一粒南風螺,是對青蔥歲月的一份懷念,也是對內心無奈的一點安慰。下文中,父親將南風螺和鐵盒送給哥哥和嫂子,這時的南風螺象征著父親對哥哥的愛。那是一種要把對海洋的崇敬傳遞下去的愛,是老一輩漁民對海洋文化根性的追尋。小說結尾,被哥哥所遺棄的南風螺被“我”拾起,并作為定情信物贈予送“我”玫瑰的客戶,此刻南風螺的意義又轉換為新一代漁村人對海洋文化根性的傳承,以及又一代人愛情的開始。
“南風螺”作為一項敘事元素,在象征意義的不斷深沉中,其深化主題的作用也逐漸突顯。父親所執著的海洋漁文化價值觀、生命觀的象征—南風螺,被追尋城市文化的哥哥所拋棄,最終又以定情信物的方式得以傳遞,使小說聚焦城市文化、鄉土文化碰撞沖突的書寫,都歸入立足于愛的宏大主題。
陳楚寒,青年寫作者,現為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國家人才培養基地)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