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皮埃爾·貝勒馬爾 ◎顧 欣譯

“先生,不再需要我服務了嗎?”
作為一名訓練有素的仆人,詹姆斯站得筆挺,手持禮帽向洛肯福德爵士鞠躬示意。爵士快速地掃視了一下四周,看看是否還需要詹姆斯陪在這里。他的秋水仙素就在手邊,盛水的長頸玻璃瓶和杯子也在旁邊。帶轱轆的小圓幾上,寫生簿、畫圖用的木炭條及鉛筆,都在他觸手可及之處。他的靠墊也被擺放在背部需要的位置。扶手椅正對著窗外的光線射進屋的方向,一些食物也被提前放在了可旋轉的桌子上。
“一切都很完美,詹姆斯,你可以回去了。”
“祝您有美好的一天。”
“你也是,詹姆斯。”
洛肯福德爵士聽到詹姆斯走了出去,把門關好,然后用鑰匙在鎖上轉了兩圈,腳步聲順著樓梯走得越來越遠。在樓下門廊的大門被關上后,房子里頓時寂靜無聲。洛肯福德爵士這些年來一直孤身一人,被困在一張藤椅上面。他猶豫了很久,才同意讓詹姆斯去參加其侄子的婚禮,因為在同一天,廚房的幫工也要休假,如果家里出現什么不測,一個人可應付不了。他的下半身都被痛風禁錮,沒有一刻能離開那張藤椅。
疼痛的位置主要在大腳趾,這聽上去很可笑,但那是一種痛苦的、讓人難以忍受的、一陣又一陣的疼痛,就像有幾千根針同時從身體里鉆出來一樣。這也是為什么洛肯福德爵士把右腿放進了改造后的鳥籠子里。他命人在上面鑿了一個洞,在下面放了一個皮墊子,這樣他的大腳趾才能免受意外。
這場疼痛危機從兩天前開始,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找到解決辦法。1910年,緩解這種病的唯一方法是服用秋水仙素。
洛肯福德爵士深深地嘆了口氣,他不知咒罵過多少次,這病能將一位風度翩翩的紳士,折磨成如瓷器般脆弱的猙獰之人。痛風讓他如此痛苦,備受折磨,一切都因為他對美食佳釀的著魔。
洛肯福德爵士拿著他的寫生簿和鉛筆,創作了一幅題為《葡萄樹下的鴨子》的靜物畫。在這里要說明的一點是,爵士是一位出色的畫家,和他的朋友、首相丘吉爾一樣,他大部分的閑暇時間是在畫架前度過的,他甚至還舉辦過幾次作品展覽。
他正在努力尋找未來創作的平衡點,這時,一個奇怪的聲音引起了他的注意。這聲音聽著像從前廳傳來,有些金屬碰撞的動靜,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試著插入大門門鎖中。可能是詹姆斯回來了,他剛才忘了帶一些東西。洛肯福德爵士看到椅子上遺落著一份禮物,這應該是詹姆斯打算送給侄子的新婚禮物,他總是忘東忘西。詹姆斯這個人善良、忠誠,唯一的缺點就是有些健忘。
這人的鑰匙在鎖里捅來捅去,好像拿錯了鑰匙一樣。洛肯福德爵士豎起耳朵,聽到鑰匙又轉了一圈,然后在繼續摸索著什么……突然間,他對試圖開鎖的人起了疑心,這人不可能是詹姆斯。可在夏季,樓里不可能有其他人,也沒有人有他房間的鑰匙。連門房也沒有,對,門房也不在。這簡直是給小偷準備的最佳作案時機。
鑰匙繼續轉了一圈,門被打開了,外面的風把窗簾吹得飄了起來。洛肯福德爵士試探性地問道:“是你嗎,詹姆斯?”
沒有人回應他的問題,所以闖進來的人不是詹姆斯。
“詹姆斯?”
門又輕輕地關上了。
“是誰在那里?”
爵士自認為作為一名英國人是很自豪的,同時他還是一名參加過布爾戰爭并負傷的軍人,他擁有一切英國人該有的特點,冷靜、沉著。但有的時候,他又會陷入一種焦躁的情緒,在這種突發狀況下,洛肯福德爵士感覺自己的心臟加速跳動了起來,患痛風的地方也更疼了。
“究竟是誰在那里?”他不安地問道。
長久的沉默回答了他的問題,走廊里響起了一陣腳步聲,站不起來的爵士無助地摸索著身邊一切能當作武器用的物品。盛水的玻璃瓶?圓桌上的小餐刀?那把剪子?這些東西都沒有什么殺傷力,如果能拿到抽屜里的那兩把左輪手槍就好了。正在他思考的時候,門邊的紗簾后緩緩出現了一個人的影子。
“你究竟想干什么?”洛肯福德爵士盡量控制著內心的恐懼,向人影處問道。
“對不起先生,我是來您家偷東西的。”這人十分禮貌地回答了爵士的問題。
門口那里出現了一個男人的影子,看上去50歲上下。這人手里拿著一根牛筋鞭子,洛肯福德爵士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如果他只是個單純的小偷,那沒有什么可害怕的,但此刻出現的這個人很有可能是個瘋子。在當時的情況下,保持警惕是最好的應對方法,洛肯福德爵士努力讓自己用同樣的語氣將這段對話繼續進行下去:
“哦,您來這里是為了偷東西的?”
“您說得沒錯,我知道您獨身一人,痛風讓您無法動彈,所以,不好意思,我會好好享受在您家度過的時光。”
洛肯福德爵士逼著自己強擠出了一個笑容,緊張又彬彬有禮地說:“別客氣,我的朋友,請您當作在自己家一樣……”
“放心,我拿了想要的東西就走。”對方說道。
“您不介意我在這段時間里繼續作畫吧?”爵士問道。
盜賊把身子傾斜過來,用行家的眼光看了看爵士筆下的畫作。
“您畫的是靜物!塞尚筆下的蘋果的確讓人賞心悅目,但我個人更喜歡夏爾丹畫的銀杯旁的蘋果……您呢?”
這位梁上君子對藝術品竟然能說得如此專業又頭頭是道,這多少讓洛肯福德爵士感到有些意外,他甚至贊揚了這個小偷:“現在這個年代,懂行的人真是太罕見了!”
在拉開抽屜,劫走里面所有珍貴的物品時,這個人講述了他曾經是學美術的,在他之前的人生中,曾一度視畫畫為生命里最寶貴的事情。他甚至為人畫過仿品,成品幾乎能以假亂真,但后來風濕病迫使他把手中的畫筆換成了溜門撬鎖的鉗子。洛肯福德爵士聽完這些,對他的遭遇深表同情,這些經歷和他自己的甚至有一點點相似。
“這真是社會的悲哀!”爵士不禁感嘆道。
男子隨聲附和,抱怨這世道真是越來越走向泥潭。
“照這情況,您都不敢相信,上周我打劫了一位議員的住處,好嘛,他綬帶上的珍珠是假的,他懷表的鏈子也是假的,所有的東西都是贗品!”
小偷一邊和爵士聊著天,一邊從兜里掏出鑒定珠寶用的專業眼罩,對銀器上的印記一一做了檢查,最后把它們輕手輕腳地放入一個行李袋中。但突然間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洛肯福德爵士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一定是詹姆斯回來了。男子也同樣聽到了異響,他豎起耳朵仔細地聽著,腳步正在向他們所在的二樓走來。竊賊迅速把散亂的東西收拾好,關好抽屜,把包藏在窗簾后邊,自己打開衣櫥的門藏了進去。
“我很抱歉要威脅您,我是個厭惡濫用暴力的人,但是,如果您昏了頭妄想告發我,那么來的這個人將替您遭受我的暴擊,解決完他之后,我還會把您的腿打斷。”
身后傳來的威脅讓洛肯福德爵士緊張得渾身發抖,可他仍沒有停下他手里作畫的筆。就在男子要關上衣櫥的門時,他突然改變了主意,又向他的受害者沖了過來,他把爵士手中的筆奪走,并將他身邊所有能夠著的筆都拿走了,他說:“要是您敢用筆給警察通風報信,我可饒不了您……”
這本來也是洛肯福德爵士的打算,他已經想好了在紙上寫什么:“別出聲,裝作什么事都沒有,快出去找警察報案。有個小偷藏在房間的衣櫥里。”可惜,這個法子現在行不通了。
房間的門被打開了,窗簾又被風吹得飄了起來,詹姆斯走了進來。
“對不起,先生,我忘記帶我的禮物了。”洛肯福德爵士指著竊賊藏匿贓物的窗簾說:“在那里,詹姆斯!”
仆人猶豫了幾秒鐘,他的主人突然發瘋了嗎?禮物就在那里,在椅子上邊,他指窗簾干什么?
“把它帶上吧,詹姆斯,參加洗禮可不能遲到,你的教女會埋怨你的……”
詹姆斯有些驚訝地聽著這些語無倫次的話,看看窗簾,再看著主人朝衣櫥那里使了個眼色。但爵士的暗示并沒有達到想要的效果,詹姆斯還是一頭霧水,他問爵士:“您覺得哪里不舒服嗎?”
過度緊張讓洛肯福德爵士的腳趾又刺痛起來,他只能讓自己恢復一貫嚴肅的狀態,對詹姆斯笑了笑:“一切都很好,詹姆斯,放心去吧,玩得開心點。”
仆人拿了他的包裹,有些迷惑地離開房間。這是主人第一次用不耐煩的語氣和他說話。以后他可得再謹慎點,看來主人的痛風又嚴重了不少。詹姆斯關上了大門,小偷沒有被發現,他從衣櫥里出來,像一位紳士一樣,把鉛筆還給他的受害者,把屋里恢復成原樣后才準備離開。臨走之前,他和爵士告別道:“感謝您的配合和理解,先生……”
當他經過門口時,樓下車輛停下的聲音讓他一下子就從窗口跳了出去。
“警察!”小偷立刻逃得毫無蹤跡,片刻后詹姆斯來到了他的主人身邊。
詹姆斯說:“請原諒我沒有第一時間理解您的意思,先生。您的態度和平時完全不同,我應該有所察覺的,幸好后來我想起來走之前門鎖被我轉了兩圈,可回來時門卻沒有上鎖……”
洛肯福德爵士非常感激詹姆斯的機智,稱詹姆斯是家里的夏洛克·福爾摩斯。
但警察沒有抓住小偷,他成功地從屋頂逃脫了。
爵士對警察說:“沒關系,您之后一定能抓到他,有這些畫在,我對您有信心。”
在洛肯福德爵士的靜物畫下邊,他居然能在當時那種危險的情況下,為這位不速之客畫了兩幅肖像畫。一張是正面像,另一張是全身像。蘇格蘭人在人體畫像測量這方面的本事可是無人能及的。
詹姆斯第一次允許自己和主人開了個玩笑:“如果我是夏洛克·福爾摩斯,那您絕對是華生醫生,您做的事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楓林晚摘自花城出版社《凡人奇遇錄:有一天發生的事2》一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