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瓢白

林宇輝在整理失蹤小孩的資料

高京亮父母的模擬畫像
林宇輝第一次見高京亮,就覺得他是一個非常憂郁的孩子。他流浪了22年,面黃肌瘦,謹小慎微,1.7米的個子才90斤,臉上都是風餐露宿后留下的痕跡。與不熟的人在一起時,他會貼著墻根站立。
由于被拐時才四五歲,高京亮對父母的記憶早已模糊不清。來找林宇輝,是他能抓住的僅存的希望。
自從林宇輝在2017年幫助申聰父親作畫后,他就被稱為“神筆警探”,許多尋親未果的人踏破了門檻,希望早日按圖索驥。于是從山東省公安廳退休之后,林宇輝決定用畫筆打拐,迄今已經有十多位兒童通過模擬畫像找到了父母。
然而,因為已經年逾六十,林宇輝即便熬到眼睛充血,一個月也只能完成20來幅。盡管如此,等待尋親畫像的人也已經排到了3年后。
林宇輝為高京亮畫的雙親畫像,是用一種跨年齡倒推法。這是電腦或人工智能還無法模仿的技術,需要觀察臉型、五官、發際線、神態等遺傳細節,同時結合刑偵經驗加以推論。
很多人對這種技術不甚了解,以為只要畫得惟妙惟肖就行,但其實除了過硬的美術功底,作畫者還需要深入理解人體的骨骼、肌肉,甚至掌握解剖學知識。
為此,林宇輝進行過幾十萬張人像訓練,平日還會專門到火車站去觀察人群,收集中國人的肖像資料。
高京亮是林宇輝見過后印象很深刻的一個孩子,因為他有典型的腦門大、眼窩深、顴骨高等遺傳特點。雖然警方分析高京亮可能來自山東,但林宇輝認為,云貴川一帶也不能放棄。
林宇輝很快就幫高京亮完成了雙親的畫像。因為是成年后第一次“見”到爸媽,高京亮拿到畫像的瞬間差點兒暈倒。那陌生的雙親容貌,讓他本就單薄的回憶再度坍塌。
他越發難記起20多年前那炎熱又無助的一天了。他不記得是誰把他從農村帶到一座有無軌電車的大城市,然后棄置在人來人往的火車站廣場。在茫然四顧后,他沒有等來承諾中的冰淇淋,而是被一雙大手抱上了陌生的火車。
從此,高京亮與親人天涯兩隔,也揮別了原本屬于他的無憂童年。他先是被一個戴墨鏡的男人帶到河北,談了3家才被成功脫手。
高京亮沒有放棄逃跑。某天,他發現“墨鏡男”要出門參加葬禮,門從外面鎖上了。當時,家里還有一個與“墨鏡男”共同生活的女人,高京亮跪在地上求她放他走。
女人動了惻隱之心,便把窗戶打碎,協助他爬了出去。那一天,高京亮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只知道自己跑出了村莊,跑上了公路,直到遇見一個當保安的老爺爺才停了下來。老爺爺找人把他送到了派出所,這才讓小京亮僥幸脫了難。
在高京亮的指控下,當地警察很快包圍了“墨鏡男”的家。那個幾乎毀了高京亮一生的人,終于戴上頭套和手銬腳鐐,被押上了警車。
那一幕,高京亮覺得自己一輩子都忘不掉。
盡管脫離了“墨鏡男”和買家,但高京亮并沒有重新過上安穩的童年。
1999年,高京亮被山東濟寧一對沒有孩子的農村夫婦領養。本以為一切都會在新家安定下來,然而養母無意間的一句話,讓高京亮突然間信任崩塌。某天,他看到其他小朋友有玩具玩,就跟養母說他也想要,沒想到被嚴厲訓斥:“你要是不聽話,就叫你爸爸回來打你?!?/p>
就這一句,把高京亮嚇傻了。那是一種強烈的PTSD(創傷后應激障礙),高京亮下意識地就想到“墨鏡男”。他極度害怕,不管不顧地撒腿就跑。
這一年,高京亮才10歲。他無處可去,只能漫無目的地流浪。他結識了一些同樣在流浪的小孩,跟他們學會了扒火車——一般是那種運煤炭的火車,當它減速經過村莊時,人就能悄悄跟著爬上去。一趟運煤車跟下來,小孩們的臉通常黑得只剩下一對眼睛。而且,這種火車一般是露天的,有一次趕上下冰雹,高京亮被砸得頭痛了一路。
沒有人知道火車會駛往哪里。這些小孩就這樣跟著每一條蜿蜒的鐵軌四處漂泊,慢慢長大,每到一站停下來,就去找附近的天橋底、馬路邊或草叢睡覺。
果腹成為他們最大的難題。高京亮每天圍著垃圾桶轉悠,有時候實在撿不到吃的,他就蹲守在飯店或燒烤攤旁,等剩菜剩飯端出來。
后來,高京亮學會了撿破爛,就每天賣上三五塊錢,換點兒饅頭和咸菜吃。他也試過打零工,但因為當時沒有身份證,只能到飯店里去刷盤子,大多數老板只管吃住,只字不提工資。
因為營養不良,高京亮的身體一直很瘦弱,所以頻繁被仗勢欺人之輩盯上。
除了以強凌弱的勢力,還有另一只魔爪在暗處伸向這些流浪的孩子。高京亮遇到過一個男人,一開始也以為他是好人,他看起來西裝革履、文質彬彬,高京亮完全無法預料其斯文面具背后的一面。
他為此深刻懷疑過人性,也變得不再愿意與人深交,每天像個沒有靈魂的軀殼一樣到處漂蕩。
他不是沒有遇到過友情。但哪怕曾經是過命之交,失散也時刻在發生。高京亮曾經有過一個很保護他的“兄弟”,他們被人打的時候就把高京亮護在身下。
但是在一次扒火車的旅途中,這位兄弟半路下車去方便,結果火車開走了,他沒趕上,從此后會無期。
還有一次,高京亮和幾個小伙伴需要從一節車廂翻到另一節車廂,結果其中一個人沒跳好,直接從車廂的空隙處掉了下去?;疖嚨脑胍籼罅?,沒有人聽見任何聲音。
高京亮也短暫嘗試過愛情。為了配得上對方,高京亮甚至把自己的年齡改大了四五歲。但當對方家人了解他的背景后,不太同意,兩個人便分手了。
就這樣,友情和愛情,都在一路丟失。
隨著時間推移,高京亮越發渴望認祖歸宗,便和小伙伴們分道揚鑣。從2010年開始,他騎自行車環游中國,并時刻在身上掛著一塊寫有被拐信息的牌子。
盤纏花光時,他就擺個小攤賣皮筋等小雜物謀生,晚上就睡在隨身帶的帳篷里。
他從山東出發,幾乎走遍了中國的大江南北——光是數出那些走過的城市名字,高京亮就足足說了5分鐘。他每到一座城市就會留下一張照片,心里只有一個信念:失散的父母或許有一天會看見他。
高京亮從沒放棄過比對。只要有尋親爸媽找上門來,覺得“你像我們丟失的孩子”,他就配合去測DNA。長年累月下來,家里那個原本裝電視的大箱子,被裝滿了親子鑒定書。然而,當中沒有一份真正屬于他。

高京亮(右)與李爸爸
一直到畫像師林宇輝完成雙親畫像后,高京亮重燃希望。由于相貌特征突出,高京亮的雙親畫像發出不到3天后,山東棗莊的一個李姓父親就找上門來,稱當中的“母親畫像”很像他的前妻。他有一個叫“李潤東”的兒子,也在和高京亮差不多年紀的時候被拐賣。
林宇輝便讓李爸爸和高京亮來到位于濟南的工作室,一看,果然很像,就連個頭都一樣高。李爸爸很激動,一見面就和高京亮擁抱在一起,還忍不住落了淚。
在林宇輝的建議下,兩個人很快去采集了DNA。這是高京亮覺得最接近的一次比對,因為他發現自己兒時的一些記憶,和李爸爸說的都對得上,包括孩子的丟失經歷、老家背后的大山、家門是朝哪兒開的……90%的細節都吻合。
更神奇的是,李潤東的公歷生日,和公安局給高京亮登記的農歷生日是同一天。有一瞬間,高京亮甚至覺得,DNA都不用做了,他有一種直覺,李爸爸就是他的父親。
但最終的認親還是要等待DNA檢測結果。就這樣,這對高度疑似的父子,懷著極大的期望度過了漫長的兩周,終于在3月2日等來了檢測聯系人的信息——對方稱,這周五會出結果,而且要“當面告知”。
聽到這句“當面告知”,許多人都失眠了,但無論如何追問,對方都守口如瓶。高京亮琢磨,如果不是,沒必要讓他和李爸爸從外地趕來濟南,也沒必要故弄玄虛地把大家都約在林宇輝的工作室才公布。
一想到這兒,高京亮從嘴角到眉梢都禁不住歡喜,不斷地跟身邊的人重復一句話:“我希望這是尋親路上的最后一站?!倍揖驮谇耙煌?,他碰巧做了一個美夢,夢里媽媽還是記憶中那個長發的樣子,還跟他說了一句:“兒子走,回家?!备呔┝列褋硖殂魴M流,他相信這是個好兆頭。
終于,周五在大家焦急的等待中到來。一大早,高京亮就從淄博出發,坐高鐵來到濟南。這天也是他的生日,他特地穿上了白得發亮的新衣服,鞋子也擦得锃亮。
他恨不得馬上飛過去。可一出高鐵站,高京亮就禁不住開始緊張,腿一直在打戰。他在直播間對關注他的人道謝:“感謝你們見證我這個最幸福的時刻?!?/p>
李爸爸也基本一晚沒睡著。與高京亮會合后,他不斷重復說,無論結果如何,心里邊已經把這個孩子當作親生的了,不希望孩子再在外面漂泊。
就在所有人都因為巨大的期望而情緒高漲時,作為檢測聯系人的媒體,前來公布了DNA檢測結果:高京亮和李爸爸,并非親生父子。
消息公布的那一瞬間,高京亮像一面沉默卻又隨時會碎裂的墻。他臉上失去血色,但仍很克制。愣了許久之后,他緩慢地說出一句感謝的話,隨即走上前去擁抱了李爸爸。
這一結果對雙方都過于殘忍。李爸爸的臉上全是隱忍的悲傷,但他仍撫慰高京亮說:“我希望你回家。家里的門隨時為你開著,你可以隨時回家?!?/p>
現場哭聲一片,唯獨高京亮是木然的。他給李爸爸跪下叩了個頭,與現場的記者、李爸爸和林宇輝告別后,步履沉重地走進了廁所,蹲在一個角落掩面痛哭。
林宇輝的妻子侯阿姨,對接過很多像高京亮這樣的被拐孩子。
她發現,很多被拐的孩子長大后,各種各樣的心理問題都突顯了出來,看著成熟,但其實心理年齡很小。他們從小缺乏家庭關愛,防范心理很重,害怕與人交流,一嗅到危險的氣息就會神經緊張,特別敏感脆弱。
高京亮也提過,如果現在有個比他壯的人說要打他,他還是會非常害怕,第一反應就是跑。他覺得自己的心,還停留在七八歲的時候。
而且,如今在網絡時代尋親,雖然渠道更多樣,但線上情況復雜,有時候莫名就會遭遇網暴。
高京亮就曾因一邊尋親,一邊直播帶貨而被無數人謾罵。但他認為,尋親也是要生存的,這只是他的一種工作選擇,而且是可以讓尋親和謀生相結合的辦法。
他們也會因為認親被卷入錯綜復雜的風波。有一年,一戶尋親人家特別熱情,認定高京亮就是自己的孩子,于是在DNA結果出來前就大張旗鼓地辦了認親儀式,高京亮擋也擋不住。
匹配失敗的結果出來后,高京亮重新上路尋找父母,結果又遭到網暴,大家苛責他“已經認親了,為什么又出來尋親”。
他們的孤獨,并非一般人能理解。在網上尋求幫助本沒有錯,卻要被迫承受流量的利用與反噬。他們需要這個世界真正的善意。
但高京亮還是很感激與李爸爸相識一場。他說,往后逢年過節都會去探望李爸爸,但他還是要找自己的親生爸媽。
高京亮打算,之后會帶著林宇輝畫的雙親畫像,用10年時間找遍中國所有縣城,因為他還是想弄明白:當年自己到底是怎么丟的。即使再艱難,他也想積極面對人生,在命運的夾縫中繼續尋親。
(鬼 魚摘自微信公眾號“看風景的局外人”,本刊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