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念

為兩位老人辦好的遺體捐贈證書

為老人收集心愿
2016年9月,大一開學,老師在課堂上詢問大家的報考志愿。問到“哪位同學不是被調劑的”時,全班只有我和另一個女生舉了手。這個似乎不太被重視的專業,是社會工作——在社區、醫院、戒毒機構、殘疾愛心社,幫助陷入困境的人解決問題,輔助他們回歸社會。
有愛心,幫助人,還有收入,聽起來不錯。高考后填報志愿時,我一口氣把6個第一志愿都選成“社會工作”。苦等兩個月后,一封錄取通知書郵到了家。9月已褪去難耐的熱氣,我和爺爺奶奶道別后,從行李箱中掏出奶奶硬塞進來的8個饅頭,興沖沖地背上大包小包,搭上開往蘇州的綠皮火車。
校園生活平淡無奇,教室、圖書館和寢室三點一線,按部就班。轉眼就到了大三專業實習的時候。學校可供實習的單位全都滿員,于是我報名去了上海一家兒科醫院血液科。每周五放學后我乘地鐵、公交,再搭一班動車,每趟來回需要四五個小時。
第一次推開血液科的大門,我就聞到一股濃烈而持久的消毒水味。狹窄的走廊上放滿了病床,許多小朋友躺在病床上輸液,一動不動地看動畫片。“啊——”突然,一個小女孩的尖叫聲直抵我的耳膜,我立即循聲跑過去。只見小女孩正在病床上使勁兒翻滾,正被身旁幾個大人死死摁著。大人哄道:“甜甜乖,醫生說了不能亂動,一會兒就好了啊。”
“小朋友怎么了呀?”我走過去蹲下,握著她的小手。“剛做完穿刺,每次她都疼得哇哇叫,可是也沒辦法啊。”甜甜媽媽邊說邊抹去眼角的淚水。后來,我和甜甜慢慢熟悉了,我們一起玩芭比娃娃、過家家。有一回我臨走時她說:“你要是我親姐姐就好啦!”我笑了笑,答應每周都來陪她。
大概一個月后,又到了周五,還沒放學就下起了暴雨,拗不過體內懶惰的基因,我自我安慰道:一周不去醫院也不礙事兒。于是在本該出現的那周,我缺席了。
一周過后,我推開病區大門,正好一個病人被火急火燎地推過來,徑直進了搶救室。我心里突然一沉,有種不好的預感,于是趕緊向小甜甜的病房跑去。剛到門口,我就看見空蕩蕩的白色被子落寞地蜷縮成一團,小小的玩具正等著她的小主人。
分針又挪動了3圈,醫生才出來。他走到甜甜父母耳邊輕聲說了幾句,崩潰的哀號瞬間響徹整個病區。那一刻,一種強烈的懊惱將我淹沒:“要是上周按時趕來,可能就不會這樣了……”我拖著僵硬的身體爬上公交,再也忍不住了,旁若無人地大哭起來。
督導知道我的內疚和郁郁寡歡,告訴我甜甜本來在禁食期間,爺爺不忍心看娃挨餓,就喂了她一口炒飯,所以才……然而壓在我心上的石頭始終沉甸甸的,我無法相信死神就這么輕易地把可愛的寶貝帶走了。
2019年,我來到上海讀研究生,在眾多的實習單位中又選擇了醫院的安寧病房。
臨近畢業時五花八門的招聘信息每天刷屏,大家紛紛努力奔向精彩的未來。我滾動鼠標,漫無目的地瀏覽著網頁,翻到最后一頁,看到一家社區醫院正在招社工,于是投去簡歷。3天后,我收到面試通知。一個月后,我又穿上白大褂,回到安寧病房。每天清晨,我騎著單車,迎著一路的朝陽和綠樹,去陪伴一些人度過生命最后的時光。窗外的喧囂和病房的安靜,像被彼此隔絕的兩個世界。
與先前被父母簇擁著的小朋友不同,這里的老人大多獨自躺著,床腳和桌子上堆著尿布、毛巾衣物和一袋袋水果。常年的放療化療早已把他們折騰得皮膚蠟黃、瘦骨嶙峋。
與二三級醫院不同,社區的安寧病房配備了大量止痛藥,專門用于緩解病人突然出現的劇烈疼痛。
安寧病房,似乎成了無力感的代名詞。醫生、護士、家屬、病人,每個人都不說,卻又扛著各自的無力感。
“這樣半死不活吊著也是家人的拖累,還不如早點兒走了算了。”面對病人話語里的極度沮喪,我常常無語。我默默花了一個月時間去研究更有力的安慰話語,卻發現最好的安慰是少說多聽。他們需要在安靜中宣泄,安靜到無論多絕望都能被包容和承接。
“我的造口袋又脫落了,屎尿漏了一床,讓護工忙活了一上午。”6床的劉婆婆小聲說,顯出無比內疚的神情。
“我們本意也不想給別人增加負擔嘛,看得出您很為護工著想,要不一會兒我們送個小禮物給她?”我慢慢地順著她的意思說,認真平復她話語里的微小情緒。
有一次,一位性格幽默的叔叔,因為腸梗阻禁食兩個月,他說:“實在頂不住了,我就先去了,明年這時候給我送點兒酒就行。”我便應和著說:“行啊。”正好醫生說下午來開兩瓶安眠藥,很快就不疼了,叔叔愣了一下,支吾著說:“老婆肯定不愿意……”說完,就翻身睡去了。

一邊很沮喪,一邊又被生的意志支撐著往前走,也許這就是他們的常態。我也慢慢接納了與無力感相處,試著想象把自己放進每一套病號服里,這樣就能穿透語言表面,聽到他們真實的心聲。
2019年12月31日,我們準備了一堆小丑服和道具,在病房辦了一場熱鬧的慶元旦活動。平時老和妻子吵架的叔叔在大家的一陣起哄下,破天荒地擁抱了妻子,還在妻子臉上親了一口。妻子激動得紅了臉,不停“抱怨”道:“前40年干嗎去了,早點兒這樣不就好了?”妻子一邊念叨著腎癌晚期、體重只剩90斤的丈夫,一邊給他戴上了自己織的小紅帽。
我們又來到一位身患胰腺癌的91歲爺爺的病床旁,拿著小話筒采訪他有什么新年心愿。爺爺戴著氧氣面罩,緩慢地坐起身,說:“我小時候家里窮,上學沒花過家里一分錢,全靠國家培養。現在我只有一個心愿,希望走了之后把遺體捐贈給國家。”一旁的老伴兒點頭說,遺體捐贈把她也算進去。
元旦假期一結束,我就去相關機構為兩位老人辦手續,領材料的時候我心里一顫,也為自己領了一份。自那之后,我心中的無力感慢慢消失了,一直在帶他們體驗不同的新鮮好玩的事情,并樂此不疲。
春天我會去附近的花市買回一大束鮮花,帶老人曬太陽、編花環;醫院領養了一只小狗,下午3點我就帶著輸完液的老人和小狗玩;為以前唱蘇州評彈的奶奶涂上口紅,和場外志愿者連上視頻,“走”到她心心念念的蘇州河,那是她第一次約會的地方。
還有一次,我帶大學生來探望老人,無意間瞥到一位老人枕邊放著一個貼滿膠布的收音機,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歌名。直覺告訴我,收音機的主人肯定有故事,聊過后,我才知道,這位老人參加過抗美援朝。
第二天,我們就帶著一份特別的禮物走到他的床前——他過去的戰場故事被我們制作成一本生命影集。老人用干枯的雙手顫抖地撫摸著自己身著軍裝的照片,激動地說道:“好啊,好啊……”一周后,老人離世了。
2020年9月,我被派去集中隔離點封閉工作一個月。任務結束后飛奔回病房,捐獻遺體的爺爺、蘇州河奶奶的床都空了。那一瞬間,我禁不住淚流滿面。
當我下定決心要更用心地陪伴這些老人時,卻不知自己的奶奶已經進了重癥監護室。
2021年2月的一個清晨,奶奶起床晾衣服,突發腦出血栽倒了。搶救室外是爺爺一個人焦急踱步的身影。爺爺不想耽誤我的工作,還是一如既往地選擇隱瞞。等我知道時已經是兩周后了。
我跟單位請了假,正收拾行李時電話鈴響了,視頻里是不停落淚的爺爺,奶奶的情況可能不太好了。那一刻我蒙了,拖著收拾了一半的行李箱就往機場奔,焦灼的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兒。
飛機逐漸升空,胡亂飄蕩的意識飛回過往。我7歲那年,父親患肝炎去世,母親改嫁,爺爺奶奶身旁只剩一個患有癲癇的小兒子;前年,奶奶騎三輪車被一輛汽車撞倒,我又在幾千公里外的上海忙著租房找工作。
這些年來,我好像在他們需要我的時候都因故缺席。我暗暗下定決心要好好彌補,只是奶奶終究沒能等到我回去盡孝。
火化那天,爺爺念叨著,奶奶還是享了福的,這些年我也算對得起她了。我看到爺爺眼角滑落的淚珠,聽出他是在安慰我,不想讓我太自責。
我陪伴了那么多人走到生命的最后,卻唯獨錯過了親人的臨終時刻,我不知道要過多久才能原諒自己。在所有人的反對聲中,我回到醫院辭掉有編制的工作,放下了所有榮譽。整理工作材料時,我發現上一位離去的病人,正好是我陪伴的第200位。
也許是因為做了臨終關懷的工作,我才更加深知生命的意義。我不能再讓年近80歲的爺爺,為患有癲癇的叔叔做飯穿衣。
一個月后,爺爺被檢查出患有高血壓、輕微腦梗,住了院。我在一旁照顧時,熟悉的病房環境又讓我想起曾陪伴過的那些老人,他們的笑臉、掌心的溫度,我們一起錄的視頻,都歷歷在目。我突然冒出一個新的想法:為何不將那些一直溫暖著我的故事寫下來,去照亮更多人的內心呢?
于是,在安寧病房幾千公里外的家鄉,我開始寫下那一個個鮮活的故事——他們對疼痛的忍耐和生之意志、面對死亡難以言說的恐懼、來不及表達的愛和離別……我想每一個動人的故事里,都藏著他們給予世界的最后的善意,承載著他們真實走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