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冰箱
左慈與曹操的故事,還要從風柑說起。風柑產自溫州,大寒結果,果味十分酸澀。等立春融風至,溫州的養柑人便用豬或羊的尿脬盛滿油脂,裝入一種赤黃色的大蟻,濡養三日,再讓它們爬上風柑,將果皮咬出細口。春風從這些小孔吹入,敷育催化,風柑才開始變甜。雖然名頭略遜于被推為世間第一的乳柑,但風柑皮薄而味珍,脈不黏瓣,食不留滓,也稱得上柑中極品。吃了它,四肢百骸如被春風吹徹,人便懶懶醉在一場楊花夢中。彼時東吳尊讓曹魏,孫權便以它為豪禮,挑了四十余擔獻給曹操。
役夫們日夜兼程,將風柑送往鄴城,中途乏累了,在一座山腳下歇息。一個道人走來,對他們說:“你們過于勞苦,不如讓我分擔。”他枯瘦如竹,跛一足,瞎一目,頭戴白藤冠,身穿青懶衣。隨從送柑的吳國官員周蘭見他風骨魁奇,半信半疑地叫他試試。那道人隨手揀出一只風柑,喃喃念誦了幾句。役夫們只覺擔子里的繁果驚顫起來,輕柔地簇動,仿佛風之卵正孵化出世間所有春風。隨后肩頭一松,似空無一物。役夫們大喜過望,連聲稱謝。周蘭詫異地問他是何方神圣,那道人說:“我是廬江人,姓左,名慈,字元放。道號‘烏角先生’。”周蘭再三邀他同行。左慈說:“正好,我也有些俗事需點醒魏王,便與你同去吧?!?/p>

役夫得了左慈神助,身輕如燕,很快就將風柑送達鄴城。
是夜,曹操于宮中設宴。恰逢風柑送到,欣喜非常。又聽周蘭說途中得異人相助,他向來求賢若渴,想著可以將這異人收入麾下,連忙請左慈赴宴。席間,眾賓客分柑而食。曹操剖開一枚,里面卻空空如也。再剖仍然如此。他有些慍怒地問左慈:“你這妖道使了什么伎倆,將我的好果子毀成這樣?”
左慈笑道:“未毀未毀。我只是讓這柑子記起了前身,大王又不能捕風罷了。其實說起來,世間萬物化化而生,殊途同歸,何必執著于‘相’呢?”說著,他剖開一枚風柑,一股甘美、柔暖的春氣飛躥而出,在食案上盤旋,吹得琉璃燈飄飄曳曳。賓客覺得有趣,紛紛效仿。一時間,整座宮殿充滿濃郁的香味,眾人輕嗅片刻,但覺清沁肺腑,呼吸之間,便沉沉醉了。
曹操面色和緩了些,問:“先生學過什么異術,竟有如此神通?”
左慈說:“我曾在峨眉山三霄洞修道三十年。某天,石壁中有聲音喚我。那聲音很熟悉。我將石壁劈開,卻什么也未發現。深夜,有人入夢,贈我《遁甲天書》三卷。上卷名‘天遁’,中卷名‘地遁’,下卷名‘人遁’。天遁能騰云跨風,飛升太虛;地遁能穿山透石;人遁能云游四海,藏形變身,飛劍擲刀,取人首級。”
曹操越聽越奇,心癢難耐:“先生可否教阿瞞這些法術?”
左慈大笑:“大王富貴中人,為名利所拘縛,豈能學道?不過,劉備乃帝室之胄,若大王讓位于他,我便教您這些神通?!?/p>
曹操怫然變色,殺意頓生。他許久才將緊咬的牙齒松開,尋思找個錯處將左慈斬殺,便獰笑著問:“先生,我想以龍肝作羹,你能為我找來嗎?”左慈說:“這有何難?!彼鹕恚妼m墻鏤有神龍騰云紋,便從袖中摸出一支赤松筆,腳下按北斗七星踏禹步。他揮舞松枝,青袖翻卷,眾人只聽殿外傳來窸窣之聲,有如群鳥鼓翼。定睛一瞧,卻是寒夜里無數凍云被左慈招來,霏如輕霧,裊繞在他筆端。左慈蘸著凍云,找到壁上龍肝位置,輕輕將它潤濕。龍身得了云氣,柔軟起來,鱗甲熠熠生輝。殿堂上空閃過霅霅紫電,傳來低沉雷鳴。左慈又取來銀刀,將龍身剜開,挖出一顆黃金般湛亮的肝臟,遞給曹操。霎時,龍肝光燦滿室。金黃的血液從左慈指縫間滴落,釅釅地凝成琥珀。
曹操雖然詫異,仍舊嗤笑:“這肯定是你事先藏在袖子里的,也不知是什么禽獸的死肝?!彼肓讼胝f,“雖然立春已至,可北國苦寒,先生不如變出幾朵鮮花,來為我這筵席增色。”
左慈環顧四周,見一個侍女手握團扇,扇面繡有一株綠牡丹,便向她借來。他又找到一只青銅十二時盤,盤有六圜,鐫天干、地支、時辰、月相、節令物候……精密得如同時間本身。左慈將團扇隨手一擲。它飄到十二時盤上方,扇柄正對盤心,急速飛旋起來。無數淡綠的塵埃浮現在燈光里——那是歲月的塵埃,是某個逝去的春日,在銹蝕的刻度間熒熒飄舞。左慈清叱一聲,它們便從時盤邊緣的一點開始,首尾相繼,逐次凝化為牡丹的幻影:嫩芽的它、抽枝的它、開花的它、萎謝的它、死亡的它……它們仿佛一個個輕倩的幽魂,在自己的葬禮上追憶前生。左慈走近,伸手拂動這草木一秋,挑挑揀揀,終于找出這朵牡丹最美的時刻——是谷雨后第三天的巳時。他將這朵牡丹從時間的塵埃中摘取,它轉瞬變為鮮花,迎風輕顫,采粲如錦。
曹操面露不豫,又說:“我這筵席上的珍饈也夠多了,只是少一味松江鱸魚,先生可以弄來嗎?”
左慈問:“大王手邊是什么書?”曹操答:“《莊子》?!弊蟠任⑿Γ骸皼]想到大王還有看《莊子》的閑心。這本書正好,還請大王借我一用?!辈懿佥p蔑地將書拋給他。左慈撕下書中《秋水》一篇,把冊頁放入銀盆。它們瞬間溶化了,洄蕩成凝碧的秋水,散發出蓼花、枯荷與白石結霜的清氣。左慈右手往虛空一拈,指尖纏住幾縷暮冬的月華,將它們捻成釣絲,往秋水中垂落,嘴里喃喃:“秋風起而鱸魚美。搖尾涂中,出游從容——這想必是大王久尋不獲的快樂?!辈懿龠有Γ骸白臃俏?,安知我之樂?”說話間,響了幾聲,一尾銀黑色的四腮鱸魚被左慈釣起,渾身氤氳著黯藍波光,摔落于地磚,鼓目翕唇地飛跳。
曹操面色峻嚴地審視左慈,半晌兒才道:“有了松江鱸魚,怎可不配蜀國的紫姜呢?先生覺得如何?”話音剛落,有侍衛上前稟報,說殿外有個蜀地商人求見。曹操忙宣。那商人呈上一只錦盒,說:“這是大王要的紫姜,產自犍郡,可說是蜀地最好的姜了,還望大王笑納。”曹操握著酒杯的手指節慘白,陰沉沉地問:“你如何知道我要紫姜?”商人指著左慈:“是這位道長半個月前告訴我的?!?/p>
曹操越聽越灰心喪氣,想著是不能將左慈殺死了。但他仍不肯輕易放過這個妖人,萬一他真為劉備招攬,蜀國豈非如虎添翼?卻聽左慈嘆道:“值此衰亂,官高者危,財多者死。當世榮華,不足貪也。大王為何覺得我會入世?”他取來一只白玉杯,往里面倒入杜康酒,然后拔下發髻上的犀角簪,輕輕吹口氣,簪尖便燃起一點微青的火光。他將犀角簪往杯中一劃,酒水被燃犀激觸,表面迸濺出水銀般的珠粒,微微沸涌起來,轉眼被分為兩半,涇渭分明,并不交融,中間隔出一道細如刀鋒的銀亮界線。它們的顏色與質地也瞬間產生了變化。一半酒水裊繞蒸騰,煙姿霧態,變幻無限,是絢爛的紫紅色,像天邊的晚霞;另一半則膠稠地汩汩顫動,深而暗的藍黑色,浮著些金屑,宛如倒映星漢的滄海之水。左慈說:“大王是驚濤游龍,有觀滄海之志;而我是閑云野鶴,唯抱煙霞之心。不如我們喝下這分杯酒,從此無涉,如何?”說著,他仰頭,將煙霞色的那一半酒水飲盡。滄海色的則紋絲不動,仍只占半只玉杯。
曹操生性多疑,并不相信左慈所言,懷疑他要毒殺自己,便將那半杯酒接過,傾倒在地。驀然,宮中眾人只覺自己身處瀚海的一葉扁舟,顛簸動蕩,即將沉覆。“先生神通廣大,既不愿教我天書中的三遁之法,我又怎甘心放你走?”曹操虛偽地笑著說。
左慈說:“其實大王錯了。天遁、地遁、人遁,只小技爾。最高妙的,是心遁?!?/p>
曹操問:“何為心遁?”
“我也是時隔多年才知道,峨眉山的石壁中,喚我的聲音其實就是我自己。他讓我找回了他,他讓我在夢中悟得真法?!弊蟠孺告傅纴?,語氣輕淡如煙,“大王可曾聽過自己的聲音?大王可曾懷疑自己身在壁中?天遁、地遁、人遁,確實神通無邊,可一個人,若連自己的心都不自由,那他又如何能‘遁’?”他哂笑著,青懶衣大袖一拂,曹操手中的玉杯便化為一只白鳩,繞梁翩飛,喉嚨里婉轉清亮地唱:“土鼠隨金虎,奸雄一旦休!”它用最美的聲音歌唱著曹操的死亡。
“我已將心遁之法悉數告知,能不能參透,就看大王自己了?!弊蟠日f著,化作一縷青煙,隨風而逝。
曹操被白鳩的歌聲唱得神竦心惕,可他不愿承認自己的畏懼,仍然強撐著,令舉國捉拿左慈。三日之內,城里城外,長得跟左慈一樣的人竟有三四百個,均是白藤冠、青懶衣,瞎眼跛足。他們被抓進曹操的地牢,很快牢獄填塞,連立錐之地都沒有了。
曹操聽了手下稟報,親自來地牢查驗左慈真身。然地牢里靜悄悄的。這么多人被關押著,竟未發出半點嘈雜,而只有一種駭人的寂靜。黑暗中,那些“左慈”無聲無息,席地而坐,像無數尊怪異的石像。他們見了曹操,紛紛站起,問:“你看我是不是左慈?”“你看我呢?”“我是不是?”每問出一句,他們的臉便像火中之蠟一樣熔化,變成沒有五官的旋渦。
曹操震悚地退后,勉力揮了揮手,下令將他們燒成灰燼。可是在獄卒點火的剎那,那些無面目的“左慈”紛紛褪去衣物,又褪去形骸,化作數百只蝴蝶,輕捷振翅,從囚窗的縫隙中遁去。留下驚愕的眾人,面對這熊熊燃燒的火獄,相顧無言。
曹操在侍從的攙扶下回到宮中,大病一場。他死于子年寅月,正如白鳩所唱。死前,他有些釋懷地對曹洪、賈詡、司馬懿等人說:“確是我錯了,左慈并未害我,他還曾極力想要點悟我。人生一世,不過牡丹一秋。再多繁華都是蝶夢,轉頭成空。他告訴我心遁之法,可我猶龍困于壁,又如何能學會?如何能得鱸游秋水的從容之樂?”說完,便溘然長逝。
這位奸雄死后,心腹遵他遺命,于彰德府講武城外,設下七十二座疑冢,是為防止他真正的墳墓被人發掘。在他的葬禮上,一只白鳩不知從何處飛來,落在他真正的那塊墓碑頂端,囀喉高唱:“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斠钥?,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那是一個灰寒的二月?;囊爸?,它的歌聲流幻如煙霞,如前生沒有飲盡的一杯梨花,聽得眾人如癡如醉,肝膽晶澈??諝饫镏饾u流溢起甘美的春風。他們在這春風里失去了什么,卻又覺得這失去無關緊要。
一曲唱罷,那只白鳩便振翅飛往雪意昏昏的亂山,將所有故事還給人間。
(宋曉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