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組詩）

郭毅

針扎

一枚針，被康復師用古法破皮

而進入的瞬間，我聽到身體在僵硬中

“吱”一下，又緊縮一下。

來自機器的電流，一層層

壓進血肉，我體內的炎熱和寒冷，

一次次顫抖、擠壓、舒張，

細碎的陽光撲往高山與河流。

這通暢的，帶著夢寐的高遠，

一日日，在古法中刨開數年來的

內癰。我知道，我的身后

還有更多的不堪，被康復師

一針針掏出，又在我必須的生活中

周而復始，讓我感到越來越沉重。

直到有一天，我不再為

這個世界而嘮叨，康復師

也就把古法用向了別人。

一日

這一日，我坐在小河邊，看到

有人騎著鶴遠行。

天色灰暗，一則挪車信息

提示我的錯位。

最后，我側身而臥，在熱風中擊中感冒，

爆出猛烈的咳嗽聲。

誰也不能改變自然法則，既然

它們壓到面前，也只好沖鋒陷陣。

世上易朽的條件和理由，

是些不切實際的妄想。

它們一層層將就欲望，又在垮塌中

緊緊跟隨，還是逃脫不了

時間這列飛馳的快車。

我把這一日分成兩半，

一半用來了此余生，一半

用來供你。夢想中的浣花，

有時是誘惑，有時是靈感乍現，

像手機屏映出的光的化身。

只是那時，我的懺悔已來不及，

你早已飛往另一片天地。

我除了抱緊落日，再也找不到

能夠靠近的灰燼與余溫。

冬天即將過去

冬天即將過去，古老軀干上

懸居著冰凌。在風中折成夢想，

躲在風雷深處，睡得多么安靜。

我，化身為羽毛，從北飛到南。

像鼓槌，濺起古典的銅鏡。

陽光中扶梯的聲音，不再是

簡單地挺進，它觀點新穎，

長滿絨花，讓世界不得不承認。

自這里，冰凌融化，舉止從容，

我看到茂盛。去年草坪上的蟲鳥，

只做了一個輕巧的引領。

春天同我輕聳腰身，一頭扎進

遼闊與無垠。頭頂朝陽遍地，

轉身涌向更多的峰頂。

沉默的一日

時間有了新歡，而我的言語

更少了。我幾乎聽見心跳的回聲

在肋骨間翻動——

一直以來，對你的向往與流淌，

使這一日顯得寂寞又漫長。

像過不去的坎，把我的頭顱

壓得很低。我越來越覺得

自己是一支失聲的琴弦，

怎么也調不好心音。這一日，

那枚充滿熱量的太陽，

壓得我冰火兩重，如芒在背。

失眠癥

閉眼都是星辰。我懷疑她

是一陣風，吹著山川和河岸。

這寧靜的熱鬧中，還有一條河

在星空中水流湍急。她，

不停地撥動事物的心臟，每一秒，

瘦削的魅影攜帶白劍，

趁著月色，打聽著遠方和歸途。

一支支歌謠相向而行，

脆生生地，交織在花朵上。

這虛擬的、帶著名字的

對方是誰，家住哪里？命運，

在正常秩序中打上了時光的補丁。

某個時辰

我終將離開，留下一生所獲，為

你的遼闊奠基。這是不爭的事實——

在二十五年前，你出生的

那天早晨，就決定了。一直拖到今天，

才把晨曦從內心提出光彩。

我已打包好所剩的庫存，只等你

莊嚴地高舉雙手，接受陽光般

鮮明的賬單，我就反身而去。

此后，不能預測的征途，

你要從容一些，不必迷戀

夢境中瑰麗的花圃和疾馳的風景。

這真切的，不可褻瀆的，又

無法虛擬的命運——

縱然晴空萬里，也有陰雨霏霏，

在某天的某個時辰，把你我

隔離在同一個春天。

安暖氣

誰此時語言熱烈，誰將會在寒冷中

咬緊牙關。

數日來，寒潮如怒。每一縷光，

都黏上了冰雪。

在測定精準的定位上，艱難地打孔，

鋪設管道，只等沸騰的鍋爐

知冷知熱。把自己交給

生命中最值得溫暖的東西！

我也將在此，續接逐日老化的血管，

用歲月過半的身軀等待春天。

你也將在我的春天，

迎著夢幻中的花朵，在大地上奔跑。

我看見你多好，像我體內

涌動的浪濤，每處都有色彩和遠方。

你至今還活在我體內，

因為持續地供暖，我感到

被歲月置換的身軀，迎著的都是新生。

視如己出

視一切如己出，你看見

這個世界的真相，與歡樂和哭泣的

親密關系。源自上古血脈，流淌出美。

他們其中的一部分，擁抱著

光芒與花朵。迎面走來的

城市和村莊，竟與我們的方言極其相似。

這恒定的，永不可變的，還在

延伸的時光，點亮一盞盞燈。

請原諒，年輕時的忽視，輕失了

源頭的文字——那些龜甲、獸骨，

那些青銅、石籀，那些竹簡和絲帛，

簡潔到一筆一劃，雕出了自己。

我終于懂得用雙臂擁抱你——

這美好的光芒，在風吹來的時候，

我準備了抵擋的東西。

給車鑰匙換電池

最后的提醒，來自一次遠游。它讓我

聽見初始的足跡，

像靈魂，總有緩慢與柔弱的時候。

它漸失開關的力，逐漸

遲鈍、延緩，像陷進回憶中的舞步，

像沾滿泥濘的夢境。

衰老的人被一種力量喚醒——

只要飽滿起來，也有悠閑的時光，

被充實和虛無，以返春的名義

獲得奔跑。電池是它唯一的密碼：

時間快手，擰開一路的生死相同。

太陽真好

不一定非要等到春天，不一定

非要在早晨八點。

我們有很美的名字，鑲在事物中間，

不被重視的邊角也會吹拂。

我曾借此通過，將途中許多地名記住，

并贏得尊重。一層層陽光由低到高，

將人生幻化，又一縷縷獲得

返回后的待遇和榮光。

現在一切注定的收獲，均在陽光中

綻開穩定的姿態。它們讓闊葉林

大面積舒張：生長，是一種表達。

我看見他們追趕的速度，

既穩重又成熟，這很像我，

扒開陰霾，從而獲得天地敞亮的回聲。

壘花臺

移植，是為了更好地生長。

親愛的花朵，

這會兒，我給園地砌的每塊磚，都有

愿望和美好長出來。

我曾在田野加速度奔跑，

也沒把大地喂飽。

一株株異常辛勞的植物，總有

樸素的詞語。為活著加冕，

向螞蟻的力量致敬，

而飛鳥在地平線上閃過時間的影子。

現在，太陽格外明亮，我送你

去樓臺。園地被修飾過，

有些尺寸，源于過日子的精打細算。

——我畢竟老了，

只能緩慢地用僅有的力氣扶著你，

直到你的影子傾斜，你的每扇窗戶

飄過白云寄來的信件。

如此，淡淡的紙香，

像歌聲，在一朵花的回憶里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