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的呼喚
—— “面包第一村”楊坊紀事

■ 李明華

楊坊，這個地處資溪縣北部馬頭山原始林區、與貴溪市接壤的小山村，于我而言，正像一首流行歌曲所唱的一樣，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20世紀80年代初，我在楊坊村所屬的鎮中學當教師。班上有10多個楊坊的住校學生，他們每個星期帶米來校蒸飯，我常見他們帶的菜，不外乎是一瓶罐的干腌菜、蘿卜干、霉豆腐之類。

因家訪，好幾次我去過這個山旮旯小村。近20里的砂石山路坑坑洼洼，有幾段坡陡彎急還老長，上坡得推著車，人就拉風箱似的直喘粗氣；下坡則要邊掐閘邊小心地慢行。每回都是一身臭汗淋漓滿頭的土灰。

楊坊全村4個村小組160余戶人家，散落于峽谷中和溪流旁。村民住屋，除雙門石小組一部分來自浙江新安江庫區移民是干打壘土房外，當地老鄉是一色的木瓦結構舊屋。

開門見山，出門爬山。置身于此，我腦海里油然泛起古詩句“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所表達的那種荒僻寂寥的意境。

大山阻隔了外界都市的塵囂，也遠避現代經濟和信息的傳入。那時楊坊村民的經濟收入基本源自農田耕作，以前還有部分人上山采伐木竹，春上從門前溪流扎排放遠外地……

“春插幾丘禾，秋收谷幾籮。夏斫幾根樹，冬攏一盆火。日子慢慢過，神仙不如我！”這是一位學生的老爺爺，攀談中笑著給我念了這段當地流行的順口溜。從中我意味到，這是那種小農生產者安于現狀自足保守心態的流露，也是守著青山綠水受窮而無奈的自嘲和調侃。

不久后，我調縣城機關工作達30余年，一直未再踏足那個熟悉的儼然世外桃源的楊坊村。

楊坊村黨支部書記鐘啟文 ▲

我與楊坊村再續前緣，媒介物竟然是一種洋食品——面包。

提起面包，年過半百的人似乎都會想起當年熱映的蘇聯電影《列寧在十月》中，列寧的衛士長瓦西里安慰妻子時反復念叨的那句臺詞：“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說實在的，那時國人中真正見識過洋面包的并不多。

而當時光流轉到1987年冬，居然就在不出產小麥、也不加工面粉的山區小縣資溪，一位來自楊坊村的退伍軍人張協旺，利用在部隊培訓軍地兩用人才中學到的烘焙技術，在城市試開面包店獲得成功。而后數年間，通過“親幫親，鄰幫鄰”“一姓帶一村，一村帶一鄉（鎮）、一縣”，如此原子裂變般地刮起了一股“面包旋風”，不僅在全國數千個城鎮有資溪人開的面包店，他們居然還奇跡般地將面包這純洋食品的“made in China”推向海外，在俄羅斯、法國、印尼、馬來西亞、越南、緬甸等國家和地區，都有資溪面包的一席之地。

2006年，資溪縣被冠名“中國面包之鄉”，資溪面包成了與蘭州拉面、沙縣小吃等一樣響亮的知名品牌。

資溪面包源自楊坊村。繼張協旺之后，楊坊村相繼闖出了鐘啟文、張鳳林、嚴品行、江梁、周金華等數個擁有中心工廠和眾多直營門店的面包大咖。由此，楊坊村也被人們譽為“面包之鄉第一村”。

參加編纂《資溪面包產業發展史》，使我有機會踏訪久違的楊坊村。

新修的水泥公路寬平坡緩，蜿蜒通向深山林海。從縣城到楊坊近30公里路程，汽車一個小時就到了村口。

下車伊始，抬頭前望，一時間我恍若劉姥姥進大觀園一般找不到北，之前腦海收藏的楊坊村的舊印記，在現實中已所剩寥寥。

跨過寬暢的面包大橋，迎面赫然入目的是一座頗具古典牌坊式風格的大牌坊，巍然偉岸屹立在村前。牌坊上鐫刻一副鎏金大字頗顯豪氣又十分切題的楹聯：

小村莊礪創大品牌享譽四海

大智慧精作小面包澤惠千家

穿過牌坊，宛若進入一個面包王國：村前廣場四周，綠樹掩映、繁花簇擁著的是一個個形狀各異、碩大無朋的面包造型。主人告訴我，這是楊坊人就地取材，從附近河灘上搜羅來的鵝卵石，經過打磨再加彩色油漆修飾制成一個個放大的幾可亂真的面包，有的還裝飾成表情包，惟妙惟肖，攝人眼球。更絕的是，就連立在醒目處介紹村概況和記載捐資公益事業的功德碑，也頗有創意地將其制成洋面包切開狀的橫截面……再加上面包亭、面包小道、面包農舍等，以及異國情調味十足的荷蘭風車，我們一行完全熏染于氤氳生機活力的面包洋文化的大氣場中，幾乎忘記了眼下是在中國境內一個崇山峻嶺圍抱下的小山村。

張協旺（左三）抽暇回家時和鐘啟文（右三）及村“兩委”班子成員謀劃楊坊村發展前景,信心滿懷（吳志貴 攝） ▲

當年我熟知的村民舊木屋和移民“干打壘”泥瓦房，大多換成了別墅式的小洋樓。頗有意味的是幾位面包大咖的舊居，或許是為了不忘自己艱辛創業的初心，被主人修繕改建成別具一格的農家小院，院前掛著“面包人家”牌匾和表達面包創業主題的楹聯，傳統的書法古裝藝術和舶來洋文化在此碰撞，典雅中蘊清奇，迸發出意趣別致的火花。

我試圖找到解讀楊坊村令我大感意外的“密碼”。

我隨面包史編寫組遠赴南京、揚州、杭州、紹興、湖州等城市，采訪了從楊坊村走出去成就卓然的幾位面包大咖，實地參觀了其經營的大產業——規模化生產中心工廠和多家位居鬧市區的直營門店。我分享了他們奮楫市場經濟大潮，將面包產業做得風生水起的成功喜悅。而當提到千里之外家鄉楊坊的話題時，他們無一例外都流露出對那方滋養過自己的土地，魂牽夢縈揮之不去的鄉愁情結。在湖州采訪我過去的學生張風林，他麾下的面包前端產品——鮮奶油企業年產量居全國前列，可謂家大業大；可當他談起年少在家的情景時，已年過半百的他，眸子里竟透出孩童般晶瑩淚光。

常常夜深人靜時，他們似乎會在心底感覺到家鄉遠山有聲無聲的呼喚。近些年來，他們情系鄉親反哺桑梓，為家鄉的建設和父老鄉親傾其所能地付出：

——2005年，張協旺、鐘啟文、張鳳林、周金華等聯手出資創立楊坊村公益事業基金會。由基金會撥款在楊坊村建造了面包大橋，還在各村小組修路、種樹，初步美化村容村貌，方便村民出行。

——每年重陽、春節，楊坊村的幾位面包大咖都要向全村花甲以上老人送上慰問紅包。

——優先安排村里的待業青年到本公司就業；對上門來取經、有意開店的老鄉，熱情接待，提供吃住，毫無保留地傳授技藝，無償地提供資金扶持他們開店，放飛理想……

然而客觀地講，這些對家鄉的援助基本上還僅僅是停留在“輸血”的層面上。

好風憑借力。是近年來開展的“雙返雙創”活動，即鼓勵和引導外出創業能人和鄉賢返鄉創業創新，撬動了興村富民的引擎，才真正激活了楊坊村自身的“造血”功能。

千里之外鄉愁濃，遠山呼喚游子歸。

2017年，已把“資溪面包”品牌，在浙江紹興全城及所屬縣（市）做到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地步的鐘啟文，把紹興的產業托付給管理團隊打理后，毅然回到楊坊村。

是楊坊村的現狀，觸動了他的歸心。每次回家探親，像火灼似的他目睹楊坊村農田擱荒嚴重，除路邊住屋附近處少數田地外都基本廢置。多年來村里沒有一項具體實施項目，村民們依然守著青山綠水過窮日子。

是地方政府再三邀請，楊坊村鄉親們熱切期盼，促成游子回家。

眾望所歸的他全票當選為村黨支部書記。他的就職演講極其簡短扼要，字字滾燙暖心：“我一是深懷真心，感恩家鄉父老鄉親；二是不忘初心，我既然回來了，就同大家全力干好一件實事：強村富民！”

他的治村舉措也簡潔明快，快刀斬亂麻——

他深諳“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的樸素道理，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改革傳統管理模式。他將企業管理模式移植到村“兩委”班子建設上，推行獎勤罰懶、優勝劣汰和群眾監督機制。

強村富民，他使出了幾個絕招，從立足本地優勢、盤活現有資源入手，把發展生態農業和鄉村旅游列為主攻方向。用具體的產業項目激活村集體的“造血”功能。

鐘啟文利用在外打拼多年見多識廣的豐富經驗，借鑒江浙農村“田園綜合體”的做法，創辦楊坊村生態種養生產合作社。合作社實行股份制，村民自愿入股。合作社建立村集體與合作社利益聯結機制，村集體按入股占比總數分紅，其所得用于獎勵表現突出的股東；而對于較困難的村民和8戶貧困戶則另眼給予傾斜照顧，分別饋贈半股和一股股金。鐘啟文自己不領村里一分錢工資，還每年捐出不少錢資助公益事業。

同時，推進農村土地制度改革，將閑置土地和尚未承包的土地折價入股合作社，其中380畝荒地高價建成高標準農田，用于發展立體化農業產業。

“楊坊村號為‘面包第一村’，我們不能讓它浪得虛名！”鐘啟文笑著告訴筆者，他在回楊坊村任村支書的同時，還受縣領導盛請，由他領銜籌建總投資30億元的資溪面包產業城，即打造中國烘焙業首個爭取上市的全產業鏈。于此，他觸發靈感地想到楊坊村，他決定瞄準這個機遇，將村里的產業開發列入這個“面包航母”宏偉規劃中，擔負先行先試的角色。于是他和村“兩委”班子商定，從高標準農田中辟出328畝種植南瓜、黃桃、水稻等作物，其產品直接供應面包城，經創新加工成為面包糕點餡料。

他還指導村民在高標準農田栽種朝天椒、紫薯等作物，復合發展“林下經濟”，在楓樹下養蜜蜂，在竹林下種竹蓀，采摘、加工野竹茶等土特產品。鐘啟文還利用多年在外創業結交下的人緣、地緣資源，在杭州成功注冊“神馬緣”“山嶺野竹”商標，將這些原始森林的純天然農林產品推向都市，線上、線下賣得十分火爆，給村集體增收和村民致富廣辟財源。

他還借助資溪被列入全國全域旅游示范區的東風，著力做好“面包第一村”生態旅游文章：凸顯面包文化特色，并在村前公路沿線村落打造“楓竹繁花”景觀帶，栽種波斯菊，連珠成鏈，點綴美化，吸引各地游客紛至沓來打卡游覽。

就在我們結束采訪啟程回縣城時，正逢一輛大巴車載著浙江的游客慕名來訪面包村。他們興致勃勃從楊坊大橋那頭走來，忙不迭地四顧觀望，紛紛用相機、手機拍照，從他們的眼神里我讀出來的分明是“驚艷”二字。

是啊，如今的楊坊村，給世人驚艷地展現的，活脫脫宛然一幅不乏原始自然底色，又賦予時代元素的景致絕佳的山水畫：遠峰披黛洇青，近嶺凝綠聳翠。楊坊河繞村緩流，明凈如鏡，那面包村大牌坊、面包亭、荷蘭風車、新修石砌岸堤等悉入“鏡”中。微風乍起，水波漾動，在艷陽映照下，似锃亮奪目的琴弦，不時地彈奏出清亮悅耳的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