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左，向前走

劉希

（1）

我推開家門。眼前的一幕讓我想找個地洞鉆進去。

麻將牌散布在屋子里的角角落落，夾雜著煙蒂、瓜子殼、紙屑，屋子里正中散落著一些碎碗渣子，一些剩飯剩菜堆在碎碗渣子上，一片狼藉，顯然是有人抱著一撂沒有刷過的碗故意砸在地上的。

我大聲喊了一聲“爸”，接著又喊了一聲“媽”，可是屋子里沒有半點回音。

我最好的朋友阿莉，看到眼前這場景嚇壞了，她拉了拉我的手，焦急地說：“阿左，快報警吧，你們家肯定遭賊了。”

我走到屋子中間，把麻將牌用腳攏一塊兒，鎮定地說：“沒有丟東西，這場景我已經司空見慣了。”

“你說啥？”她揚起頭。

“我爸媽今天打架了。”

“你爸媽打架？今天你生日，他們怎么能這樣？”阿莉很是不解。

他們也許記得，也許不記得了。但記不記得又有什么關系呢？一個整天打麻將，一個整天懷疑這個懷疑那個，哪有心思在我身上？這些話到了嘴邊，但強烈的自尊心讓我又吞了回去。

這是我第一次帶阿莉回家。以前，她老說：“阿左，我們是那么好的朋友了，我都邀請你去我家很多次了，可我還沒去過你家呢。你家長什么樣子，是不是很漂亮，很整潔？”

“沒有沒有。”我搖了搖頭，趕緊解釋，“我爸媽經常不在家，你去我們家可能連口熱水都沒得喝的。”

每次，我都找各種借口婉拒，她也沒有辦法。這次是我生日，我都忘了，她卻記得，她買了一個小蛋糕，非要跟我來我家給我過生日。我感動之余，便答應了。

我以為我家頂多是有些亂而已，沒想到卻亂成了一鍋粥。

以我多年的經驗，他們肯定大干了一架。

今天是我十一歲生日。一個特別糟糕的生日。

（2）

媽媽回來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她的額頭上青了好大一塊，我走到她身邊，小聲說：“媽媽，我餓。”

可她余怒未消，一邊憤憤不平地罵爸爸，一邊頹廢地坐在了椅子上。

“找你爸去。”她沖我吼。

外面的夜黑漆漆的，天上連一顆星星都沒有。我找了把手電筒，起身出門，媽媽卻站起來，一把抓住我的手：“天這么黑，去哪找他？算了，我炒飯給你吃。”

她洗了把臉，去雞窩里找了一個雞蛋，用僅剩的一點剩飯，給我炒了一碗雞蛋炒飯。飯黑糊糊的，像極了她的心情，焦躁而陰郁。她遞給我后，又罵罵咧咧起來，根本沒注意到她自己一口飯也還沒有吃。

我胡亂地寫了作業，倒在床上。

他們吵架如家常便飯，而且每次吵架都驚天動地，周圍的鄰居起先還過來幫忙扯架，后來干脆充耳不聞。你們打你們的，我們忙我們的。

我看到過他們動過刀子，打破過腦殼。爸爸用鋤頭砸過門，媽媽用剪刀剪壞過爸爸的新大衣，見過爸爸給過媽媽一頓劈頭蓋臉的巴掌。母親個子小，力氣弱，打不過卻不甘示弱，只好拿出她的看家本領破口大罵。沒讀過書的她滿嘴沒有好詞兒，氣頭上時，咒罵爸爸祖宗十八代，詛咒他死的話都有。

爸爸大約是凌晨兩點回來的。因為那時候，我聽見他在門外喊我：“阿左，快點開門。”我睜開惺忪的眼，看了一眼手表。半夜了。

爸爸顯然是喝醉酒了。他不停地用身體撞門，我想媽媽是聽到了，但她裝作睡熟的樣子。爸爸不停地戳鑰匙，但門怎么也打不開。我猜媽媽肯定是將門反鎖了。

開與不開，我很矛盾。不開吧，爸爸喝醉了，我想讓他進屋休息。開吧，又覺得這是違背了媽媽的旨意，她會很不開心。

艱難地熬過了五分鐘，在確定媽媽不會因為我開門大聲責怪我后，我爬起來，開了門。爸爸很不滿意：“怎么那么慢，你故意的吧。”

“我剛剛才聽到。”我吞吞吐吐地解釋，“今天睡得有點晚，睡得很死。”

父親一個巴掌打在我臉上。

我摸著火辣辣的臉，委屈地號啕大哭起來。這時候，媽媽房里的燈光一下就亮了，她奔到我身邊，護著我，然后對著爸爸破口大罵：“有本事你就不要回來，欺負孩子算什么。”

爸爸操起一只凳子，準備砸向媽媽，被我攔住，凳子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接著，他一個趔趄，歪倒在地，他順勢躺了下去，閉上了眼睛，不多久，房間里便響起了鼾聲。

我無奈地回到自己的房間，臉一直燙，心里很委屈，很久都沒有睡著。我豎起耳朵聽，以為媽媽會把他拉起來，到床上睡，但過了很久，只聽到啪的一聲，燈被關掉了。

（3）

“爸媽要是離婚，你跟誰？”第二天放學，媽媽問我。

我不知道他們白天討論了啥，但我想，他們對于自己的婚姻，肯定做了一番剖析，然后料定結局都不會太好。

我的眼前，晃動著阿木，他父母離異后同學們都不愛跟他講話；又晃動著阿水，她父母離異后她整天低著頭，一副低人一等的樣子；我還想起阿未，她父母離異后她跟著母親生活，總是不停地搬家，搬家，阿未說討厭死了這種生活。我可不想變成他們那樣。

我放下書包，大聲回答：“我誰也不跟。”

“你爸整天就只知道喝酒打牌，哪管得了你。你還是跟我好些。”媽媽小聲地，用乞求的語氣，“我會對你好的，我不會再有第二個孩子了。如果你跟你爸，肯定還會有個后媽，后媽一般都不會好。肯定還會有弟弟妹妹。”

我鉆到房間里做作業，不想再聽她這些嘮叨。

晚上，爸爸回來了。他走到我身邊，把兩個蘋果放在我桌子上，然后，他問：“我跟你媽要離婚了，你要考慮好，你到底跟誰。”

我沒有回答他，趴在桌子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為什么要我選擇呢？為什么要離婚呢？既然生了我，為什么就不能給我一個完整的家呢？

我不想他們離婚。

不想，真的不想。

第二天早上，我撕了一張紙，寫上：“不準離婚，你們離婚我就去死。”

我把這條字條貼在大門上，背上書包，出了門。

我忍了很久的淚水，終于再一次如潮水般涌出，我拼命地，像風一樣奔跑起來。

（4）

“阿左的這次考試進步了很多，語文92分，數學95分。我相信，她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大家要向她學習。”班主任林老師眉飛色舞地說。

可是我，卻怎么也快活不起來。我努力學習，只是為了讓自己成為爸爸媽媽的驕傲，可我再怎么努力，也阻擋不了他們打架，吵架。我覺得我很沒用。我的腦海里總是晃動著他們你推我搡的樣子，那些難聽的詛咒聲，也時時闖進我的腦海，提醒我生活在一個不幸福的家庭。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為我的問題，才造成他們現在這樣？我猜想可能是因為我成績不夠好。我改變學習態度，認真學習，發誓要成為大家眼中的好孩子。我的成績提升得很快。可是我發現，他們的狀況沒有一絲兒緩解，還是會吵架，會打架。除了當時看到我的成績，臉上露出一絲喜悅與驕傲外，日子并沒有多大的變化。

“阿左，想什么呢？”林老師喚我。

我回過神來，小聲地回答：“我在想錯題，這題要是再仔細點，應該不會錯。”

“嗯，很不錯。這就是你進步的地方，懂得分析原因。不過，在課堂上，還是要跟著老師的思路走。”

下課了，我準備上廁所，路過阿莉的座位，本想邀她一起去，但她低著腦袋，在課桌里翻找著什么，我想，她是故意的。

肯定是受到了昨天影響。我記得她最后甩下那句：“你們家怎么這樣呀。”拎著蛋糕飛速跑開了。

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如果，如果我死活不答應她去我們家的話，我們應該還是好伙伴吧。我有些懊惱，怎么就禁不住她的誘惑，要去我家呢。

我只好一個人慢悠悠地向廁所方向走去。生在一個父母不和睦的家庭，讓我生出了很多的煩惱，很多的自卑，這些煩惱和自卑，讓我越來越覺得，我和同學之間格格不入。

放學時，班長陳小蕓的爸媽來接她。她奔向父母，眼睛中帶著神氣的色彩。她的父母牽著她，有說有笑地向學校大門走去。我瞥見了陳小蕓同學懷里抱著的洋娃娃布偶，內心里涌出無限的悲傷來。

我站定，轉過頭去，不再看他們。我知道再看一眼，我的眼淚就會涌出來。

（5）

我漫無目的在街上閑逛，不想回家。

夜，漸漸就黑了起來。

突然間就想，如果我不回去，他們會不會緊張呢，會不會到處找我？會不會和好，不再提離婚？

有了想法后，心情突然間就快樂起來。但心里還是有些膽怯，很怕黑，怕會有野貓野狗侵擾，也怕壞人騷擾。

我翻了翻書包，里面剛好有個小手電筒，一本小說，還有一包餅干。

我用僅剩的錢買了一個燒餅，狼吞虎咽地吃完，心里竟然勇氣倍增。

去哪里好呢，想來想去，便想到李爺爺家的草垛。他的草垛，不在放學路上，可以避免輕易被找到。從我家出門，繞過一個池塘，再走一條小路后，才能到達。草垛又軟又暖，我們幾個小伙伴曾在那打過牌，睡過覺，感覺那是個不錯的選擇。我猜想，爸媽也肯定想不到我會去那里。

我一路小跑著就到目的地。放下書包，鋪上幾本書，輕車熟路就在草垛里把自己安頓了下來。

夜，很黑。稻田里傳來青蛙的叫聲，呱呱呱呱的，像在吵架，一陣比一陣大。偶爾傳來幾聲尖聲犬吠，幾聲主人的呵斥聲。

就著微弱的手電筒光線，寫完作業，又看了一會兒小說，也許是小說里的情節太扣人心弦了，我一拿起書竟然到了忘我的境界，不知不覺竟然看了大半。后來眼皮實在支撐不住，丟下書，和衣而睡。

我是被爸爸媽媽搖醒的。媽媽見了我，一把抱住我，爸爸只是不停地捶打自己的頭。事后我才知道，他們在我回家的路上找了好幾遍，媽媽哭，爸爸哭，他們都說忽視了我，也傷害了我。

很長一陣子，他們都沒有再提離婚。媽媽有時候會等在學校門口，等我回家，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事情；而爸爸，我做作業的時候，他會守在我的旁邊，靜靜地看著我。兩個人在我面前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又弄丟了我。

他們漸漸表現出對我的耐心，對我表示極大的關注，我想，都是那次我離家出走留下的后遺癥。

可是，被他們寵著愛著，起初還有些興奮，但新鮮感過后，我便開始討厭起這樣的生活。

（6）

“阿左，放學后來我辦公室一下。”又是林老師。

我忐忑不安，不知道林老師要留我干嗎。

我慢吞吞地來到林老師的辦公室。她不在，我等了一會轉身往外走。她推門進來了。

她手上端著一盤紙杯蛋糕：“我做的，嘗嘗我的手藝哦。”

我伸手去拿，蛋糕熱乎乎的。放嘴里咬一口，真香，真甜。

我吃完一個，林老師又遞了一個。我吃完一個，她又遞一個。

看她自己也在吃，況且我肚子是真的餓了，便也不客氣，接過就咬。

“阿左。”她親切地喚我，“你知道嗎？我爸媽以前也愛吵架。”

“他們吵得很兇，經常提離婚。有一次，他們動了刀，我爸爸胳膊劃出好大一個口子，流了好多血。我害怕極了。”林老師望著我。

我驚訝極了，這個和藹可親的，總是把笑容掛在臉上的老師，怎么會有這樣的家庭呢？

“那時候，我以為他們都不愛我。不過現在我知道，他們吵架，甚至離婚跟愛不愛我一點關系也沒有。他們只是性格不一樣，觀念不一樣。他們吵架，哪怕是離婚，對我們的未來也不會有任何影響，只要我們努力，也能過上想要的幸福生活。

“你看，我現在有幸福的家庭，有喜歡的工作，過得好好的。阿左，不要怕，向前走。”她認真地盯著我的眼睛，緊緊地握住我的手。

我怔住。好半天，才咧開嘴，喊了一聲：“林老師，我知道了。”淚水毫不留情地溢了出來。

我最終還是沒能親口跟他們說：“你們離婚吧，我同意。”我只是撕了一張紙，上面寫：“我同意你們離婚。我希望你們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阿左。”

爸爸媽媽看到后，驚訝地望著我，說：“你長大了。”

他們讓我選擇的時候，我決定跟媽媽。

父親搬出了家。臨走前，他抱著我說：“阿左，原諒我不能給你一個完整的家。但是，我始終是你的爸爸，我是愛你的，你有什么困難，一定要告訴我。”

我點了點頭。

“你要保重，少喝酒抽煙，牌也要少打了。”我熱切地囑咐。

“好。我聽我女兒的。”他笑了，再一次抱了抱我，轉身，走開。

父親不在身邊的日子，家里安靜下來，再也沒有吵吵鬧鬧的聲音，也沒有了打麻將的聲音，我很開心。媽媽要六點多才下班，我放了學就急急忙忙地去菜市場買菜，回到家放下書包就開始煮飯，擇菜，然后寫作業。媽媽回來只要炒兩個菜就能吃飯，她總是夸我懂事。

阿莉不知怎么的，突然對我好了起來。她每次去上廁所都喊我一起去，每次放學都叫我一起回。可我覺得別扭，故意不理她。那天放學，她又奔到我身邊，遞我一顆糖，說：“我們是好朋友，我們和好吧。”然后，用她最真誠的目光望著我，不等我回答，就拉起我的手。

“好啊，去我家吧。”我想了想，說了這句。突然間如釋重負般，笑了起來。

有什么不可以重新開始的呢，對嗎？

夕陽溫柔地打在我們的臉上，我緊緊地回握住阿莉的手，向著家的方向，大踏步走去。

阿左，向前走，一直向前走。我甩了甩頭，輕聲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