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睿哲

漫畫家、散文家豐子愷,被譽為“現代中國最像藝術家的藝術家”。除了卓越的藝術成就外,他還有著非凡的人格魅力,為人交友同樣值得稱道。朋友們對他有一個評價:“都說豐子愷的畫好,其實他的字更好;都說他的字好,其實他的文章更好,《緣緣堂隨筆》讀起來很有滋味。但若接觸到豐先生的人,你就會發現,他這個人比他的字、他的畫、他的文章還要好。”
豐子愷和朱光潛同在浙江上虞春暉中學教書時,有一次,朱光潛去豐子愷的住所拜訪,帶了一些本地的土特產,豐子愷堅決不收,還“警告”朱光潛:“大家彼此間不就是圖個高興嗎?干嗎要弄得那么俗氣?我們之間的來往,不要讓那些俗物連累了,你我空著手來去自由,多好呢!以后你要是提著東西來,我就不讓你進門了。”朱光潛回去時只好將東西帶走了。此后,兩人來往更密。朱光潛說:“豐子愷的人品一如他的畫品般簡約,而這種簡約并不是少,而是沒有多余的客套與俗氣。他的胸襟,他的言談笑貌、待人接物,無一不是藝術的,無一不是至愛情深的流露。”
朋友之交,適宜刪繁就簡。人與人的交往,其實最重要的就是簡單,簡簡單單才能相處輕松愉快。豐子愷淡泊處世,追求純粹的友誼,注重享受交友的快樂,所以他能不以物喜,不為俗羈,超然物外,要求朋友“空手往來”。
日本人內山完造在舊上海經營一家書店,與常來買書的豐子愷熟識。抗戰爆發后,豐子愷逃難離開。幾年后,豐子愷又回到上海,第一時間去拜訪內山完造。此時內山完造的生活已經非常窘迫,豐子愷第一個想法就是要幫他,于是就跟他說需要一套《夏目漱石全集》,內山完造說自己剛好有一套,不過缺了兩本。豐子愷就先買下來,說其余兩本找到后再給他。過了幾天,內山完造寫信說找到了一本,只要補一萬元法幣。豐子愷就立即到郵局匯了十萬元法幣,附言說“我很高興,這本書太好太便宜了,所以多匯一點兒給你”。想不到這是兩人在上海的分別。許多年后,內山完造受邀來華訪問,談到當年離開上海真的是沒辦法生活下去,口袋里只有豐子愷匯給他的十萬元法幣,靠這份錢才回到日本,并感激地說“這是雪中送炭之恩,一生不會忘記”。這時大家也才知道原來是豐子愷幫助了他,而豐子愷自己卻從來沒提過這件事情。
豐子愷的嫡傳弟子胡治均,也是豐子愷繪畫的收藏者,收藏畫卷300多件,常以“三百豐畫富翁”而自驕。“文革”時期,胡治均遭難,這批藏畫隨之遭毀。胡治均被“釋放”后,立即來到豐子愷的住處,互問安危后,胡治均沉痛訴說畫稿遭毀始末,并自責道:“我不爭氣,沒能把先生的作品保住,我對不起先生。”豐子愷勸慰說,有很多人遭遇磨難,我的畫又怎能幸免?我不死還有手,我會給你再畫的。隨即,年邁的豐子愷重畫舊作數套,親自用牛皮紙糊制了一個大袋子,題“敝帚自珍”“交治均藏”等字樣,并作《敝帚自珍序言》一文,稱這批作品“雖甚草率而筆力反勝于昔,因名之曰《敝帚自珍》交愛我者藏之”。胡治均對恩師的玉成之恩感激涕零。后來,胡治均將保管至善的這套畫作交給豐子愷幼子豐新枚,豐新枚又將其捐贈給浙江省博物館。
君子成人之美。豐子愷能理解弟子的苦衷,設身處地為他著想,頗費心思地為他“補畫”,成全他的愿望。所謂“敝帚自珍”,意為自家珍藏,傳貽后輩,可見豐子愷對晚輩的厚愛。如今這套畫作在博物館展覽,人們不僅可以一窺豐子愷作品的精華,也得以見證一段忘年之誼。
豐子愷師從李叔同學習繪畫和音樂。恩師50歲時,豐子愷精心繪制了50幅護生畫寄給恩師,表達生日祝福。恩師60歲生日時,豐子愷又畫了60幅護生畫寄給他。恩師非常高興,逐一為畫配字,并致信豐子愷:“朽人70歲時,請仁者作護生畫第三集,共70幅;80歲時,作第四集共80幅;90歲時,作第五集,共90幅;百歲時,作第六集,共百幅。護生畫功德于此圓滿。”收到恩師之函,豐子愷回信八個字:世壽所許,定當遵囑。此后,豐子愷從30歲到75歲,不論是歷經戰亂,還是在十年浩劫,他從不敢忘記自己對恩師的承諾。即使是被批斗、住在牛棚里,他也沒有放棄繪畫。在他得重病醫治期間,硬是忍著劇痛在病榻上提前7年完成了最后100幅畫,之后不久豐子愷溘然長逝。
豐子愷用幾近半個世紀的時間,以頑強的毅力完成450幅畫,在世壽不許的情況下竟也兌現了諾言。他對恩師的感恩和守諾,令人由衷佩服。豐子愷何以如此忠貞?他說:“我敬仰我的老師,是因為他是一個像人的人。”做一個像人的人,這便是豐子愷一生的追求。
豐子愷研究會會長葉瑜蓀說:“豐子愷這個人實在是太好了,他為人交友真摯誠懇,以至于很多朋友覺得在和他相處中都是‘欠了他的。”豐子愷之所以能讓每個朋友都感到如沐春風,是因為植根于其內心的善念情懷。豐子愷曾說:“護生者,護心也。去除殘忍心,長養慈悲心,然后拿此心來待人處世。”
(責任編輯/劉大偉 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