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乙
回憶就是這樣,它讓我們經歷過不少重要的事——甚至包括有可能使我們喪生的事——變得無影無蹤,卻把一些我們當初以為只是細枝末節的事,呈現得詳詳細細。當初我們對這些細枝末節的事只是瞟了一眼,茫然地看著它隨著時間之水匆匆流去,現在,記憶卻像是一位認真的解剖大夫,利用不會落下陰影的手術燈,從各個角度去審視它,分析它可能蘊含的機理。寫到這,我想起公安局辦公室主任對我的諄諄教導,要我寫材料時“抓大放小”,今天我卻成為一個“抓小放大”的人。今天,我的寫作或者敘述就是基于這樣一個基礎:它依賴于一個有自己脾氣的記憶之神,而不是依賴于歷史真相、依賴于它本身是怎么發生的。記憶不是像復寫紙那樣去復印我們的歷史,而是對歷史挑挑揀揀,繼而對揀出來的東西進行歪曲。我的寫作體現的就是這樣的原則。因此可以說,我并不是自己人生的史學家,而只是記憶這個怪物的倀鬼,是它意志的執筆者。
也正是今天通過回憶,我才領會到父親這一耿直之人,在聽到我簡單的交代之后,嘴里發出一連串笑聲所包含的諸種含義。我扶著門框說:“我喜歡上一個女的。”說出來后,我感覺好很多。有如隱藏罪行的人終于不用再為它提心吊膽和遮遮掩掩了,或者像一個人切割了腫瘤,感覺自己卸除了壓迫,獲得某種自由。但是緊接著我意識到,這種自由或放松只是一種錯覺,它只是免除了我在父親面前的壓力,卻無助于事情的解決,也就是說,無助于我得到這個喜歡上的女孩。我喜歡一個人,就得到她,這樣的事得有多想當然啊,這是世上最難完成的推理,或者說是最難實現的連貫性,一個人即使貴為君王,也不見得有這樣的好運氣。我從父親那聽到劇烈的笑聲,用哈哈、嘿嘿、嘻嘻、咯咯、嘎嘎這些擬聲詞都不足以形容這笑聲,也許可以用“嘿噯”來模擬。“嘿噯”聲循環重復,宛如急救車的叫聲連綿不絕,又像是玩環球飛車的雜技演員,沿著房間內壁令人眩暈地飛來飛去。今天,當我寫到這一段時,雖然我的父親已經不在世,我還是能感覺到在我的周圍環繞著他爽朗的笑聲。笑的時候,我的父親不時仰起頭,我不知道他是為了發出暢快的笑聲而仰起頭,還是暢快的笑聲本身迫使他不得不仰起頭,就像水流過于猛烈,迫使塑料水管不得不扭來扭去。他露出一口緊密齊整有如箍緊桶片的牙齒,它們雖然不白,卻一點也不臟,作為窮人的后代,能長出這樣一口好牙實屬難得。繼而,笑聲降低并且消失,但他的身體還在因大笑而聳動。大笑不曾終止帶給我的恐怖,正如它后來猛然終止。過去我見他這樣開口大笑,還是在照片上,他和另外三家藥材站站長去亳州參加藥交會,站在花戲樓前合影。我原以為這樣的大笑不會來到我和他相處的現實生活中。今天,我手執鑷子,細心揭開這笑聲仍然鮮嫩的外皮,看清它包含的所有濕漉漉的籽實。首先映入眼簾的兩顆籽實是“思維猛然貫通的愉快”和“虛驚一場的愉快”,它們好比是同卵雙生的連體嬰兒。我仿佛看見有一個有意來奉承的親戚在對我的父親說:“你看這樣就完全說得通——老柱喜歡上了一個女伢兒——這就解釋了,為什么最近一段時間這個年輕人表現得如此鬼鬼祟祟和反常。我們本應該早想到的,咳,眾里尋他千百度,哪曉得,答案就在眼前。”看見我父親的嘴已有些合不攏的意思,他又夸張地撫摸心口,說:“你說這段時間我們吃了幾多苦,忍受了幾多壓力呢,現在好了,危險解除了。”表現得就像是他們剪對每一根線路從而解除了定時炸彈的危險一樣。接著,我們會發現一顆叫做“免于支付預算的愉快”的籽實,這種愉快似乎在商人那兒表現得更強烈。普通人省下預算,還會把它以別的名義花出去,商人卻不會,他會反復親吻這筆省下來的錢,拿它去放息。前頭提過,為幫助兒子渡過難關,我的父親告誡自己一定要付出耐心,這樣的耐心就包括為兒子所犯的錯誤出一定的血,至少是三五千元,可能得上萬,總之是一筆不小的款子,他顯然已為此做好準備。他想我總會在吸毒、負債和得性病之中沾上一宗,現在知道只是喜歡上一個人,心中怎不會大喜?繼而,我們又會發現一顆叫做“旁觀小孩或牲畜發情的愉快”的籽實,這種愉快容易在過來人那兒產生,父親一邊發笑一邊用珍珠般熠熠閃光的眼睛看我,表露的就是這種愉快。他曾看著我作為小孩學會走路、說話,并去上學,又在今日——雖說有點晚——看見我第一次發情。“發情雖然會遲到,卻從不缺席”,他感到高興的就是這個,這高興里包含著對我畢竟是一頭雄性動物的揶揄。咳,他不知道,我開啟自己的發情期,要遠遠早于這一天。末了,我們會看到,確保他一直滾滾笑下去的是一顆叫“看見家庭有望改朝換代的愉快”的籽實,他透過我的發情看見下一代成家立業的齒輪終于要轉動起來,過去它一直死氣沉沉,一動不動。現在,我的戀愛既然來了,結婚還會遠嗎,結婚既然來了,生孩子還會遠嗎。如果我履行結婚的義務,在家里訂上一本叫《父母必讀》的雜志,我的哥哥和弟弟還會搪塞他們的責任嗎。他這樣想著,感覺自己吃苦受罪的日子就要結束,取而代之的是含飴弄孫、寫詩練字的幸福生活,就像航海者看見港口。也許還有一粒籽實,那就是“許久未曾如此大笑所產生的愉快”,考慮到這一點,他又讓自己含著淚好好笑了一會兒,直到笑的成色無情地變淡。
“這是好事啊,”父親說,“你坐過來,跟我好生說說呢。”
我記得在他坐著的沙發一邊,立著一盆巴西木,樹徑粗如電線桿,上端被鋸掉,簇生的葉片又大又綠。它原本待在省會郊外花卉市場一家門店外,父親途經時脧到它,后來他讓拉貨的車折返將它購回。搬上二樓時,他和司機曲腰花費了巨大的力氣,中途歇息兩次。他對我的母親這樣解釋:“不總是要給人送點東西嗎?我尋思送棵樹還不錯。”母親端來一盆水喂它,父親只讓喂一小半,說多喂反而給喂死了,母親說這是什么怪樹。“來說說呢。”父親拍打著沙發扶手,繼續對我發出邀請。我扯過去一張凳子坐下。因為是靠近那棵樹,這場談話多少有了點林中密謀的意思,雖說僅僅只有一棵樹,甚至可以說,僅僅只有一株盆栽。我盡量詳細地交代,我是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遇見這位姑娘的,她大致長什么樣。父親興致很高,不時挪動臀部,向我湊攏,可惜,我能說的只有這么多。“只這點兒?”父親問。
“是,只這點兒。”我說。
我原本可以說得更多,說說我是怎么想念她的,在講述之前,我問自己這樣的講述有無必要,答案是否定的。即使有必要,在父親面前講是否合適,答案也能想見。我在現實生活和書籍中,很少看見父子之間暢談愛情。有的父親即使在社會上行為放蕩,但在兒女面前,還是保持著高大且令人起敬的形象。我怎么能對我的父親講,我想象的雙手正剝開她的衣裳,從她水滑的脊背一路往下,撫摸到背部和臀部之間的谷底,也就是叫圣渦的地方,在那里反復摩挲呢。當我的雙手按壓住她不安分的腰肢時,感覺那里像胯下的小龍一樣傳來猛烈的力量。這是妄想深入狀態時的情況,仿佛我已合法地占有她一樣。有時,僅僅只是想象的觸須一觸及她,只是想象我也有可能得到她,只是想這種理論上的可能性,我的心臟便會出現一種可怕的失重狀態,就好像我正隨著車輛疾速通過一段路面驟降的陡坡。當我們想吃點什么而沒有食物時,就會出現生理上的饑餓;當我們想得到一個女人而距離過于遙遠時,就會出現精神上的饑餓;這兩種饑餓表現出的癥狀是一樣的,就是感覺身體空空蕩蕩,四肢綿軟乏力,而且嘴唇一直在發顫,前額也會沁出一層亮晶晶的汗水。很多年來我屢次想形容這種巨大的空空蕩蕩,都難以盡意。有一天我閱讀一本叫《摘譯》的二手書,知道在歐洲,生物學家和解剖學家嘗試保存人的遺體時,總是在對遺體進行第一次防腐處理時就挖空它的內臟。我想遺體如果有知,一定會告訴我們身體內一無所有是什么感覺。我們暗戀者也是這樣,當我們想念一個人時,會感受到干癟的皮囊內,什么實體也沒有,只有風刮來刮去。時常,我會讓思緒回到水井邊,用這樣的辦法“療饑”,就好像在漫長的歲月里,信徒無數次地重走耶穌基督受難的苦路,在我的想象中,有些路段或許已被虔誠的腳步踐踏得變了形。我拍打著翅膀,飛到水井邊,看著發亮的水從防水層的縫隙往下滲透,我所想念的人因為蹲著揉搓衣服,而讓上衣緊繃,顯現出背部窄小的形狀。風微微吹過她頸后長出的兩排毛茸茸的汗毛,使它們不得不伸直身體,四處亂舞。我有時會嘗試去想她的面孔長什么樣。如果我只是不那么用力地想,那么我會得到一副她的清晰度不高但大致不會走樣的形象。倘若我屏氣凝神,朝前走上一步,試圖知道她眼皮拱起的程度或者耳郭的形狀,那么我就會發現,我非但不能得到想要的答案,還會把前邊積累的形象給丟失掉,我就會陷入一種得不償失的懊惱之中。可我又總是這樣去冒險,于是我產生和普魯斯特一樣的感慨:“我最初的印象已那樣遙遠,在我的記憶中無法找到什么憑證防止其每天變形。”有時我想,她的面相就像是一個我們知道含義的詞,我們使用時百想不起來,并受盡這種遺忘的折磨,然后在某一天,命運安排我們重遇,在那一刻,我們準會覺得它再熟悉不過,簡直是熟悉到了骨子里。
講完應該講的,我坐在那兒,等待父親做出讓我離開的指令。我在心里攤開雙手,對他說:“我有我實現不了的事,正如你有你實現不了的事。”他似乎在思考什么。這種思考雖然隆重,但和一個農民思考怎么幫助航天技術專家解決他的火箭發射難題一樣可笑。僅僅為了避免在彼此間出現過于漫長的沉默,我說:“我很想她。”
“看得出來。”我的父親說。繼而,他問我:
“你是真心的不?”
“是真心的。”我說。
“你保證?”
“我保證。”
這時我的母親從暗處走出來,說:“我崽幾時騙過人。”她的出場方式讓我想到一早就守候在臺側的演員,只待該她說話了,才撩起帷幕,快速移步出來。她不知道的是,她的這個兒子雖然不愛騙人,卻在漫長的人生里,為自己是否付出真情捶胸立誓,捶的次數有點多。這不是他第一次愿意為一個女人赴湯蹈火,早在六年前他就對一個叫嚴娜的女人動過真情,今后他還愿為很多女人粉身碎骨。感情對很多人而言,像龍舌蘭,一生只開花一次,對他而言卻像韭菜葉子,經得起多次收割。到后來他不得不就“這感情是真的,還是只是誘人上床的工具”和自己展開辯論,雙方大戰三百回合,不分高低,最后他作為主席又出來裁決:“從主觀上看不能不說是真心,從客觀上看又不能排除是花心。”
“是真心的就好。”父親說。
我在離開父親的時候,看見他將雙眉一挑,有時家里修好電路,工人將電閘往上一扳,我就會想到父親這個挑眉的動作,這意味著計議已定、成竹在胸,事情可以順利啟動了。父親是沒有心機的人,或者說,至少在親人面前是沒有心機的人,我們總是從他臉上看見事態進展到哪個地步。“你想到么事主意呢?”我的母親問他。
“你莫管。”父親說。
離開客廳時,我在想,父親難道要請幾個人,肩挎捆牛索,包下那輛常用于打貨的龍馬農用運輸車,趁天黑去把她捉回來?對有些愛子心切的人來說,這并非沒有可能。多年后,我在北京西什庫大街一家醫院住院,遇見一位少年病友,只要他一皺眉頭,家人就會單膝著地,再三請示,他下旨要吃什么,他們就會馬上去辦,辦回來他改了主意,他們就又去辦他現在想吃的。有時為著不妨礙他玩手機,他們還端著碗伺候在一旁,等他有空了,方把菜喂到他張開的口中。我記得他總是流著饞水瞧一名護士,他的家人也跟著去瞧,不過好在他并沒有提什么要求。我看過一則新聞,已經忘記出處,說是一名獨子,受唯樂原則支配,見了別人家的妻子,覺得是美麗的玩具,不吃不喝,非要人家不可,家人欺哄不著,只得從銀行取出現金,找到那戶人家,提出荒唐的要求,要她本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慈悲胸懷改嫁給他們家兒子。我記得我在踏上三樓的樓梯時,就像歐·亨利小說《財神與愛神》里計無所出的小洛克沃爾一樣嘟囔:“某些事情哪怕有了錢也辦不到。”我對父親這個一生幾乎沒有談過戀愛(根據母親的敘述,他有過一次強烈的情感躁動。盡管只是展現出事故的傾向,未發展成真正的事故,母親還是為自己受到的委屈深感不平),只是把作為童養媳的我媽媽娶回家的男人,既尊重,又輕蔑。如果說我在愛情上沒有多少經驗,那他在這一塊就更是乏善可陳了。我對他的自信感到不可思議。可是幾天后,我就完全不這么想了。我并且反思,自從遇見這名姑娘以后,自己就鉆了牛角尖,只想著如何攻破她的芳心,然后又認為這些計劃過于冒失唐突,非但不能起到好的作用,還會讓她厭憎,我早早認定自己沒有得到她的可能性,一味地沉浸在悲劇情緒中。父親也不知道怎么幫我去追她,但他好比是一位通曉全盤局勢又懂得權變的軍事家,來到高處,看到從另一個缺口攻破城池的機會。他相信,如果說女孩子還年輕,還迷信浪漫與愛情那一套,還不懂得社會的游戲規則,那么她的父母總會懂。她的父母既然懂,就不會不認真考慮一個在公安局機關上班,前途光明同時身體、長相和性格都還行的年輕人。如果這還不夠,那么不錯的家境還可以助他一臂之力。至少不會太扣分。在縣城,誰都知道,這個年輕人的家里在經商,手里總會有幾個錢。也就是說,“父母”這個在年輕人的戀愛中最后才接觸到的事物,被我的父親一開始就考慮到了。
在這里,我想提一下一種既存在于三千年前的印度,也存在于今天中國廣大縣城的“社會游戲規則”,就是“階層內通婚”。在印度,人被分為四個等級,即婆羅門、剎帝利、吠舍、首陀羅,分別代表原人的嘴、雙臂、大腿和腳。我在看印度種姓制度的相關文章時知道,在“種姓內婚制”之外,還存在不同種姓之間的通婚,分為“順婚”和“逆婚”,順婚是指高種姓男子娶低種姓女子,逆婚則指低種姓男子娶高種姓女子,逆婚者被認為有違天理,應被驅逐。這和縣城的婚姻體制大體相似。普遍情況下,一個行政編的男子,娶一個行政編的女子是極好的,若娶事業編,也是好的,娶工人、商人或農民,也會被理解和接受,只是在帶出門時會躲躲閃閃,有時在容易碰見熟人的地方,故意和妻子拉開距離;但一個行政編的女子,她就沒辦法嫁給一個事業編、工人、商人或農民,就是嫁給單位比自己差的行政編也不行。當然也有例外,但這種例外一出現,它就像人咬狗一樣,會形成巨大的新聞效應,當事人會被認為犯下巨大錯誤,是犯傻,要么呢,就是女方擁有過于雄厚的家庭背景,可將男方提攜到和自己相同的階層,從而使人們只記得權力的威力,而忘記搭配本身的不協調。我無法理解《平凡的世界》里礦工孫少平和高官女兒田曉霞之間完全對等的愛情,這幾乎是臆造。真實的情況是,可能在孫少平處存在愛,而田曉霞對他心懷輕蔑;或者在田曉霞處存在愛,而孫少平只是想借助她爬入上流社會。我父親正是從這樣的游戲規則出發,去審視我在水井邊認識的穿制服的女孩,他看出她的擇偶面其實很窄:對方不但得是行政編,所供職單位還得比她那顯赫的單位還要顯赫,工資和學歷不能說比她高,至少也得和她持平。她手上至今沒戴上戒指,除了說明她年輕,還說明她的父母在待價而沽。
幾日之后,我上完下午班回家,發現此時應在批發部的父母雙雙在家。母親用拖把去搓原來放置巴西木的地方,覺得搓不干凈,又蹲下去用濕抹布擦,她說那里有花盆留下的一圈污漬。父親說:“哪里有漬?我看你是心理作用。”母親說:“怎么沒漬呢?沒漬的話,怎么惹來這么多蟲子呢?”這時祖母搖搖晃晃地走來,伸頭去看,很像一個人想看谷底有什么,又怕摔死,因此站在距懸崖邊緣還遠的地方,伸長脖子去看。她說:“有啊,怎么沒有,連我這老人家都看出來有一圈漬。”我就是好奇父母回得有點早,仿佛聽見我的疑問,母親笑瞇瞇地對我說:“還不是為了你這個傻子崽。”我正要上去三樓,聽見樓梯口防盜門傳來當當的敲門聲,母親差遣我:“快些,去開門。”我走下樓梯,抽開拉栓,還沒把門推開,就聞見一股刺鼻的味道。門前站著一名年齡比我的父親小十來歲的中年男人,身高六尺,膘肥體壯,脖子畸形地長,把一張臉像一盞路燈一樣擎起來。我們先來形容這張森白的長臉吧,在它最上層蓋著梳成中分的黑發,頭發兩側立著尖尖的小耳朵,稍往下是一對彼此相隔遙遠的眼睛,那眼睛有我們這些人九個大,鼻孔和嘴巴聚在臉的最下端,從雞子大的鼻孔里伸出,像皮鞋刷子那么硬的鼻毛,他一呼氣,鼻前就會噴出一道霧氣,他的大長嘴呈U字形,向斜后方延伸,總是蓋不住兩排長牙,他一說話,口水就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穿著一身淺藍色的制服,使我想起在水井邊遇見的女孩,只不過他穿起來百般不搭配,褲襠那鼓鼓囊囊的。他腳蹬一雙帶釘掌的皮鞋,走起路來叮當作響。他對我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說:“就是你呀。”看來他已經聽說我發情的事了。繼而他又說,“還認得我不?”
“認得認得。”我仰著頭回道,但不敢說出心中的答案。
“認得的。”我補充道。
“你先上。”他說。
我注意到,他說話的時候,嘴角總是鼓起大片的泡沫。現在回想,他為了爬上我家二樓真是費了老勁。由于樓梯板不高,樓梯道狹窄,平時我們搬東西,只要是體積稍大,就得拿尺子量,進行演習。來人摸著扶手,深深地低下頭往上走,興許是覺得這樣過于難受,興許是古老的習性在召喚他,他向前一撲,讓前肢著地,往上爬行。這樣就舒服很多啦,可是一到轉角那兒,它就因身長體大而卡在那兒。“你拉拉我呢。”他對我發出懇求。于是我走下去,夾住他的脖子,往上拽。我記得自己的手不小心擦過他的臉,感覺他的睫毛又長又密,簡直是毛茸茸的。我在將他往上拽的時候,他自己也努力蹬地,蹬一次,滑一次,以致后來我們在水泥地面還看見幾道像是冰刀留下的劃痕。我根本沒有拖動他一厘米。后來是我父親過來,抓住我的一邊胳臂,我母親過來,抱住我父親的前胸,我二姐過來,抱住我母親的腋下,一齊喊號子使力,才把他拖到這邊的樓梯道上來。松手時,我們四人噼里啪啦地拍打手掌,我只感覺嘴里特別的咸,比跑了一個百米沖刺還累。來者上來后,在客廳站直,頭幾乎頂到樓板。我母親抓著毛巾,照著他身上的齷齪抽打,他慢慢轉圈配合抽打的同時,扭頭看身上弄臟的地方。褲子和大半個背部沾滿灰塵,有的灰塵像油漬一樣滲入衣服的纖維,我母親用指甲摳出衣服里的硬粒,說:“我把這地方打濕,用肥皂搓下好不?”來者回答:“不消的,總是要洗的,回去讓洗衣機過一遍就好了。”這時早已從臥房出來迎接我的祖母說:“是施銀不?施銀你舍膏(講禮)啊。”
“是我啊,三婆。”叫施銀的來者說,“你老仙年哪?”
“吃也吃得動,牙齒還經事,腿腳也還輕巧呢。”我的祖母說。
施銀從胸前口袋費力地摸出一張五十元鈔票,雙膝跪地,把它拍到我祖母手心。我祖母慌忙推辭,他就把錢壓在我祖母手里不放。“我不要,我不要啊,我還要你的錢。”我的祖母說。
“我總不來,來了又不記得帶東西,就交付你老人家五十塊錢,你想吃什么就自家買,好不?也算是我做侄孫的一番心意。”施銀說。
“我有吃的,你這是。”我祖母說。
“有哇,老人家手頭有錢,過年過節,醫藥公司還發錢給她。”我母親說。
“叫你得你就得,你老人家就想,你們對我有幾有恩、幾照顧呢。”施銀說。
“你這是。”祖母很無奈地說,她把錢放在手上很長時間,直到后來感覺可以了,才搖著頭——意思是:“唉,施銀一定要這樣講禮。”——把它折好,塞進褲子的暗兜。往后祖母出門閑逛,總是把這五十元錢當成金燦燦的獎牌,向認識不認識的人——我覺得說認識她或不認識她的人更好——展示:“你看呢,施銀舍膏,還給我五十塊錢呢。”當然,這里面也有祖母充滿智慧的一面,那就是使那些已經給她禮物和預備給她禮物的人,為自己的付出感到深深的值得。對祖母的炫耀,我母親似有耳聞,她敲打道:“人家也是看你崽和你孫的面子才給你五十塊錢的,又不是給你,你逞么事呢?”
父親招呼施銀坐進沙發后,向他打過去一根煙。施銀說:“松爺,你幫我把口袋的煙盒取出來要得不?”于是我的父親從他左胸前的口袋翻出一個四只角磨圓的銀煙盒,放在他并攏的雙膝上。施銀用兩只蹄子夾住香煙,一下下往煙盒上杵,以使煙絲變得更緊實,抽起來勁更大。然后又用這兩只蹄子將香煙送到唇間,用一口石碑狀的牙齒咬住。父親為他點上火。他這種抓煙的方式讓我想起自己一九九六年在吉安縣敖城派出所實習時見過的一位村委會主任,后者因炸魚失去雙掌,也是這樣從牌桌抓起煙送到嘴邊。施銀這樣抽了幾口,被繚繞的煙霧熏著眼睛,于是他把過濾嘴往外努,不小心努出太多,又把過濾嘴抿回來一些。大概非常合適了,他才蹺起二郎腿,慢慢抖動它們。“這煙還抽得慣不?”我的父親問。他回答:“極品金圣,這煙是不錯的,用津巴布韋的煙葉,現在幾作興呢。”父親見此,一邊說“我一屋都是不抽煙的”,一邊把這包金圣塞進施銀口袋,后者只是做了一下象征性的阻攔。我明明是抽煙的,就連我父親這樣老實的人,為了完成簡單的行賄任務,也會捏造事實。后來,施銀又不可避免地去講自己那段富有傳奇色彩同時風格哀慟的成人史。根據母親的說法,我在不記事的時候見過一次施銀哥,因此這是我第二次見到他,可是對他要講的故事,我卻耳熟能詳,這是因為轉述者眾。一個故事之所以有很多人轉述,一定是因為它在長期的創作過程中逐步找準了群眾在道德和情感上的G點。一方面,施銀最開始在講述時一定會秉承誠實原則,有幾分事實說幾分話,后來,恰恰為了讓事情看起來更具有真實感,他對個別細節進行調整,他認為這無傷大雅同時很有必要,就像亞里士多德在《詩學》里倡導的:“不可能發生但卻可信的事,比可能發生但卻不可信的事更為可取。”繼而,他發現幾乎每個細節,來自虛構方面的選項都要優于事實方面的選項,大規模的說謊簡直在所難免,這樣,目的上的正義就戰勝程序上的正義,幻想也取代現實,并成為以毒誓做擔保(“我要是有半點假話,情愿讓雷活活打死”)的新的現實;另一方面,為了讓故事變得饒有趣味,他博采眾長,對本地各種民間敘事文學、各種口頭表達形式(特別是一些俚俗語)進行有機綜合,然后為了避免讓聽眾形成不必要的理解負擔和記憶負擔,為了讓敘事之河變得明晰流暢,他削除了故事里可能存在的任何復雜的背景、任何多余的人物和任何華麗的辭藻,并且讓它的思想淺顯到狗都能聽懂。等到我親耳聽到施銀講這個故事時,它已大體完工,但還沒有完全定型,他還在根據聽眾的反應,對局部細節——比如一個動詞、一個比喻、一個標點(有時將原來的逗號改為句號,能使自己和聽者都喘過氣來,好好享受這一段的情緒,并給聽者留下發表感想的機會)——進行細微的校調,就像造好船的工人不時地去緊緊某處螺絲。施銀面朝著我的父親說:“我是帶著對燦爛陽光的向往,從母親肚子來到這個世界的(對別人他說的是‘娘胎’,做此調整,可能是考慮到我和我父親都念過書)。我剛能起身站立,就被裝進麻袋賣到羅罐垱老王家。我記得我一到老王家,你有衛生紙不(父親指示我去冰箱頂取衛生紙,我左手抓著卷筒,右手掀衛生紙,直到施銀嗯的一聲,點頭,我才停止掀動。我把一大團紙遞給他。他接過去稍加整理,然后用雙蹄夾住紙的一端,這時淚水已經部分地來到他的眼眶),王家兩個崽里大的一個,王剛,操起扁擔就照我的腿掃過來,逼得我一次次往上跳,還說什么‘光叫人跳繩不行,得叫馬也跳跳’‘馬要是會跳了,俺們就帶它去表演,賺錢’。我不到兩歲——不到兩歲啊(哽咽)——的時候,他們就逼我下田,你逼我下田也行,馬本來就是下田干活的,但你不能不讓我吃東西啊,有句話是怎么說的(我從他眼神里看見殷切的邀請,或者說是懇求,這種眼神我們常在請觀眾上臺協助表演的魔術師那兒看見,施銀通過發出這個邀請,用一根隱形而牢固的繩子將我捆在聽眾席上,使我不能離開,因為離開就意味著背叛,至少是不禮貌。我說:‘又想馬兒跑得快,又想馬兒不吃草’),對啊,柱弟,我要謝謝你,你說的幾對啊,不吃草,我哪里來個勁頭去干活呢,你不給我喂飼料也行,我自家曉得到野外去吃青草,那河邊上、山腳下,到處是青草,長在那里又冇得么事用,不吃白不吃,你們讓我自家去吃就好了,可是他們(為之齒戰),偏偏就不讓我去。我吃不飽,怎么干得動活,他們一家人呢,就硬認定我是偷懶,用這么粗(比畫之時淚下如雨)——就有這么粗的大木棍照著我猛打,一打就是,九九八十一棍。松爺,你看下呢,你看這里,這里,還有這里,都是當年被打留下的跡,這里,一大塊,打得毛都長不出來,形成斑禿。這還不夠,他們為了打我,一家人每人都配了一根專門的棍子,有這么粗,分了任務,每人每天至少打十棍,不打夠,不能去困醒,說是在管教牲畜上誰也不能落后。你說這一家人有幾毒心哪。有的人打時還曉得照我屁股打,屁股畢竟肉多骨少,獨獨王三妹,那叫王秋霞的,特別壞,又胖又壞。胖到么事程度呢,胖得圓鼓鼓,走路能把水泥地踩得嘎吱作響,把路面踩得像冰面一樣發坼。她屙的屎又多,她上茅廁,屎一掉到茅廁缸里,咚,就把茅廁缸里的糞湯高高地濺上來,濺她一屁股。就有這么胖。這么胖的人打我幾有力呢。別人打我都是照著肉多的打,獨獨她(泣不成聲),照著我光是骨頭的地方打,最喜歡打我背脊骨。總是高高舉起雙臂,把棍子從天上劈下來,我站著的,能把我打跪下,存心是要把我背脊骨打斷。還說什么‘人不打不成器,馬不打不耜田’。要是把脊椎打斷也好,打斷了我死了也撇脫,免得再受這一家人欺負,可是她偏偏又不打斷。水菊娘啊(這時我母親已經雙眼通紅地走過來——對這樣具有強烈道德教化意義的故事她就從來不會放過——她像回應葬禮上的眷屬那樣面色凝重地回應講述者:‘施銀侄兒’),你不曉得啊,我每天一看到王三妹王秋霞,就嚇得四腿發抖,小便失禁啊。過去我不曉得有小便失禁這個詞,是有文化以后才曉得的,過去我只曉得是尿自己飆出來了,好像它自己嚇得跑出來了。我的背脊骨沒有打斷純屬奇跡。要是有一天(他把兩只圓蹄搭在我母親伸出的一對前臂上,不停抽泣),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水菊娘,你,松爺,你,老柱,你們一定答應我,去請公安局的法醫周宇標給我剝皮解剖,看看我的背脊骨上一共有幾十幾道裂口,一定看看,幫我數清楚,刻在我的墓碑上,讓后人看看,一定看看。”此時,我的祖母自廚房提著熱水壺蹣跚而來,水壺的把手雖然纏裹了一層布,但還是太燙,我的祖母在提著它走過來時,換了一次手。我母親見到她來,起身去奪過水壺。施銀面前有只凳子,放著點心盤子和一只燒著藍色雙龍圖案的白瓷杯,杯里按施銀的意思擱了鐵觀音。“我等水冷一下再泡要得不?”我母親問。“兀(那)等它冷做么事,要的就是這個滾燙的勁,倒,倒。”施銀說。于是我母親把開水注入茶杯,眼見著茶葉就像縣劇團舞蹈演員兩只手捏著的大裙子,一下舒張開了。施銀彎下脖子,鼻子湊到杯口,將飄溢而出的馥郁香氣全數吸入胸腔,然后閉眼,輕輕搖頭,待睜開眼,又一口氣吹向茶水,使之出現層層的波浪。一眼看得出,坐辦公室的施銀深通養生休閑的門道,而我們對此缺乏經驗。施銀說:“按理說,泡茶的水最好是用紅泥小火爐燒,炭用橄欖核燒出來的細炭,水用山里打來的泉水,茶壺用紫砂壺。俺們是用電熱水壺燒的水吧?”我母親說:“用煤氣灶燒。”施銀說:“生成就差了點意思,不過關系不大,畢竟是些細枝末節,只要茶葉好,味道就差不了。”我父親說:“是好茶葉。”施銀附和道:“當然是好茶葉。”我想他這么附和是不想讓我們尷尬。母親瞧著他,往茶杯里插入一支專為他準備的曲柄金屬管子,施銀正要用雙唇咬住它吸吮,被一陣不安的感覺叫停,就好像這樣的舉動會褻瀆剛才所講的凄慘故事的神圣性。施銀接著講,“要不是,要不是,要不是,要不是(他用四種音調重復說這三個字,以找到茶歇前講述的音調,就像二胡演員在正式演奏前調弦定音),要不是,我艾公宏丑大人,要不是艾公宏丑大人(他在這試音過程中,意外而自然而然地滑入別的軌道,像唱戲一樣唱起來,不過只唱了一兩句,就又像扳道一樣把講述的機車扳回到原先的軌道),我這條賤命早就喪在羅罐垱,一把骨頭也被他們用去打鼓了。我總記得,每當王家人打我一棍,艾公宏丑大人不曉得為么事,也會抽搐一下,就好像他身上裝著我的感受器,棍子打在我身上,同時也由他的傳入神經傳導到他的腦中樞,使他產生反應。我聽說有些雙胞胎也這樣,當哥的挨打,當弟的相隔萬里,也會喊痛。不過后來,我醒悟過來,艾公之所以出現這些反應,完全是因為他具有最高尚的道德和最純粹的同情心。他意識到他和我同屬于生靈,并無差別,他對我遭受到的痛苦和不幸感同身受。而在王家人眼里,我自始至終不過是一頭牲口。我記得艾公宏丑總是抱著我的頭哭。后來,他見王家一家老小對我虐待起來不止,實在于心不忍,也實在是義憤填膺,就挑一個漆黑寂靜的夜晚,舍棄自己在王家八個月的工錢不要——那工錢說起來不多,當現在一車的馬鈴薯、一車的山藥,我怕是沒有問題的吧,當我一匹馬,我怕也是當得落地的吧——把我從羅罐垱救出來,帶回到袁家壟撫養。我記得到屋時,天已大亮,他安頓好我,就去山腳斫來兩筐草,抖摟給我吃。以前,我一餐哪里見過這么多吃的呢,我一邊用力嚼草一邊情不自禁地大哭。按理說這兩個動作很難同時完成,要么好好地吃草,要么好好地哭,一邊大哭一邊吃,我怕我還是歷史上第一個吧。松爺,說起來不怕你們笑話,這是我自離娘胎以來第一次嘗到飽是什么滋味,我生怕自己吃到一半,又被人拿著棍子趕到地里去勞動,因此拼命地嚼,拼命咽,最后食物全部塞到喉嚨管里,還是艾公握住我脖子,幫我一截截地把它們疏通下去。艾公說:‘我的傻子馬啊,你待我這里,還著么事急,我袁家壟么事都缺,就是不缺草,我給自己搞吃的難,給你搞點青草還不容易,你放一萬個心。’艾公對我好,真是一言難盡哪。別人家的馬都下地做事,唯獨我不需要,有些人看他只養馬不用馬,就多嘴,說么事‘你這是大新聞哪,人家都是人使喚馬,你倒好,馬使喚人’,宏丑大人也不生氣,答應道:‘袁家壟就這幾分瘦田,我一只手一上午就耜完了,用馬做么事?’別人家的馬都住在棚里,要么呢就跟牛羊圍在一起,不是這里淌雨,就是那里漏風,六月蚊蟲我怕有上億只那樣多,冬下里冷風對到屁股猛吹,現在想起來骨頭都會打抖哇,唯獨我,艾公安排我住在堂屋,冬下怕我冷,還給我蓋上一床棉細。不僅如此,艾公還本著極大的耐心,為我開課掃盲,教我讀書認字(我母親插嘴:‘我認得幾個字,也是老艾給我掃盲的啊,那些包裝上的字我全認得’),還培養我直立行走,我對其中深意頗不理解,艾公也不強逼,只說家中棗樹結果,你站起來幫我把棗子刮落不行嗎。其實要打棗子,用竹竿打就行,艾公這樣做就是想讓我有朝一日能融入社會,而一個人要融入社會就得學會直立行走。這樣的好人(施銀猛吸鼻子,落下那生著長長睫毛的眼皮,就像人們收起用叉竿撐住的窗子,同時用兩只蹄子夾住衛生紙,輪番去點兩眼之下已經干燥的地方,他做出這樣的動作,表示自己在哽咽。普魯斯特曾經描寫,沙龍主人維爾迪蘭夫人用一個手勢——突然用雙手捂住臉——代表自己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這就好比是用貨幣來解決每次交易都得拿出實物的難題)你到哪里去找第二個呢。話說這樣的好日子冇過幾天,正如你所想,絕嗣的王家,一家老細,帶著兩名公安前來袁家壟,捉拿我和艾公宏丑大人。老弟啊,那時公安制服和你現在穿的可不一樣,上身白花花,褲子是藏青色的,腳上著布鞋,不過我感覺比現在的制服還要威嚴。當時穿這樣制服的人到村子里來,田埂上,山坡上,都擠滿了人,不但本村的,外面好幾個村的也都跑過來看,把地都碾壞了,都跟啞巴一樣不做聲,看著公安像殺豬佬拖豬一樣,把人拖走。那被拖的人,綁都綁不住,活蹦亂跳,要是被壓倒在地呢,就用兩只手死死摳住地面,么樣拖都拖不走。說起來也是笑人,有時候為了把人拖走,還得搔他腋眼下,搔得他死笑,才能拖動。等到人被拖走了,看熱鬧的人才炸開鍋,說么事我怎么也想不到他是這樣的人。從此以后呢,這個被捉走的人就身敗名裂,不單自己翻不了身,就是兒孫——至少是兒輩——也抬不起頭來。那時候公安就是這么有威信。可見王家為了奪回我這匹馬,為了報復艾公宏丑大人,打了幾多的主意,下了幾大的功夫,人家最多請得動一名公安,他們一請就是兩名。他們一看到我就說‘殺吃去,殺吃去’,嚇得我朝北邊馬路猛跑,想想不對,又跑回來,朝南邊山上猛沖。我記得當時一名公安還朝我奔跑方向的上空鳴了一槍,整個山谷都回響著可怕的槍聲。自此,有一年多我沒敢回來。我在山上可憐哪,日里只有老哇鳥做伴,夜里依靠夜火蟲照明,一有響動,就又死跑。唉,這些苦俺不多說,俺吃的這點苦跟艾公宏丑大人比又算得了么事呢。我也是后來回來時聽說,我艾公宏丑大人(反復‘哽咽’),為我吃了幾多苦哇。我跑掉之后,他們絕嗣的王家,王公招夫婦,兩個崽,王剛王勇,一個女,三妹王秋霞,狗仗人勢,一齊對我艾公撲上來。特別是王勇,幾兇啊,硬是用一對手捉住我艾公的衣領,用自家腦門子來撞我艾公腦門子(施銀似乎忘記自己是在敘述往事,起身撲向我父親,將兩只圓蹄搭在我父親鎖骨上,好像他就是王勇,我父親是宏丑。我父親嚇得連連后退,不過在明白對方只是比擬后,又把脖子朝他兩蹄迎上去),一邊撞一邊說:‘你現在還打我是不?我戳你媽的癟,你偷我屋里的馬,現在還打我是不?你還老卵是不?’你說這人有幾蠻橫,明明是他用頭撞我艾公的頭,硬說是我艾公撞他的頭。我艾公回答說:‘我艾宏丑要是偷你屋里馬,情愿吃老鼠藥鬧死去。’他們說:‘你要不是偷,我就奇怪了,我屋里的馬怎么在你屋里呢?’我艾公說:‘我不是冇在你屋里做事,我做八個月的事收你們一分錢沒?我做這么多事,工錢當不到你一匹馬?咱們黑地里作揖——各憑良心,說說看,你們一屋是怎么對待這匹馬的,你們怎么對待,全羅罐垱的人都曉得,大家眼睛不瞎。要不是我,你們就要把這樣一匹生產用馬給活活虐待致死。’那邊王秋霞,我怕她總有兩噸重,就隔著她二哥,踮起雙腳,伸手死打我艾公頭殼,說:‘還狡辯是嗎?偷了我屋里的馬還狡辯是不?按你這樣說,只要誰打一下馬——耜田的時候不總是要抽一兩鞭子的嗎——他的馬就可以被人牽走是嗎?天底下有這樣的道理冇?’我艾公宏丑大人說:‘你這樣說太無道理,我要是存心偷馬,等工錢結了去偷不好嗎,何必工錢冇到手就下手呢?’王秋霞說:‘說明你做賊心虛唄。’我艾公宏丑提議,兩方公平算賬,王家賠他工錢,他賠王家馬錢,按理說這再合適不過,誰曉得,死王家,一家老細對此早有準備,一齊冷笑,說:‘你真是天真哪,工錢不拿是你自愿,又不是我們不出,是你自家放棄;我們可冇自愿讓你牽走一匹馬。公安局的同志是懂法講法的,你讓公安局的同志說說看,我們說得對不對。’我艾公偏頭去看公安,兩名白大褂都點頭同意王家的說法。王家人又裝可憐,說么事‘沒有馬我們一家靠么事生產靠么事吃喝呢,我們上有老下有小,還有一個癱在床’。我艾公一嘴難敵五嘴,雙拳難敵四腿,就這樣被帶走,定性為反革命盜竊罪和反革命破壞春耕生產罪,我總記得是這兩項。本來要坐重牢,可能是人民審判員在量刑時考慮到我艾公對法律不熟悉——不懂法不代表人不講道理對不——同時為人老實本分,就只判了一年零兩個月,另外呢,用艾公在王家未領的工錢加上他山上四十根長好的毛竹子,抵償王家損失,算是兩清。我聽說判得輕還是因為俺艾家全部人都不干(‘是不干,都去了,在法庭門口坐成四排。’我的父親說),有好多外姓之人也去坐(‘是,周家、吳家、曾家,都去了,好多還不是親戚。’我父親說),要是別人家,還不曉得判幾重。一般人我怕要判六到十五年吧,有的可能還是死罪,那時候判人判起來幾重呢。松爺你說我何德何能,讓一個幾乎是全瑞昌縣最好的人為我坐牢,我還是一個不是人的東西,是頭畜生。說回來,我艾公宏丑大人勞改結束,刑滿釋放,頭發剃得精光,返回到袁家壟后,我們家那條黃狗,跑山上去叫我。那黃狗在前邊跑,我在后邊追,你不曉得它有幾快樂,就跟那些伢兒崽一樣左蹦蹦右跳跳,就是這樣一路把我帶到艾公宏丑大人面前的。我和艾公久別重逢,忍不住抱頭痛哭。我滿以為我們就要像童話里說的那樣,從此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我艾公也制定計劃,教我讀書走路,燒炭做磚,修理機械,甚至還說要帶我去學習血吸蟲病防治,當赤腳醫生。誰料到(施銀緩緩低頭,長久緘默之后,他不停跺足,釘掌撞擊地面,發出咣咣的聲響),誰料到,我艾公宏丑大人才來到人生第三十五歲的關頭,就一病不起,冇過幾個月,又撒手西歸。艾公我親爺(仰頭含淚開唱),親爺親爺啊,人間最苦數我爺,自細跟人去種田,三餐不飽常有事,狠心東家扣工錢;親爺親爺啊,菩薩心腸數我爺,不能見人太可憐,羅罐垱里抱不平,為救愚兒受牽連;親爺親爺啊,原本等你來享福,太平日子比蜜甜,打雷掣霍冇這快,致命絕癥到眼前;親爺親爺啊,臥床以后不再起,駕鶴西游就半年,奈何橋上等等俺,等兒一路去黃泉。我爺我爺我爺我爺(狂呼如陣前擂鼓,我父親急命我取來話筒,推上電門遞給他,他夾著話筒,對著網罩噗噗連吹兩聲,確保它有聲音,卻沒有唱下去,而是凝睛看向某處),我爺!要說這病就是在羅罐垱得的,那該死的王家給我爺每日吃的,不是餿臭發霉的現飯現菜,就是狗不理豬不瞧雞也不下嘴的糠秕,把我爺好好的胃給磨壞了,然后疾病在勞改隊里加重,等到回到袁家壟,已經發展為內出血。我總記得艾公最后臉色蠟白,一點血色沒有,身體瘦得,硬就是一張皮搭在骨架上,看不到一坨肉。我艾公就是這樣慢慢內出血,出死的。艾公艾公為何不讓我去替你啊艾公(舉起話筒呼喊,旋而放下),我艾公臨終時,情況如此糟糕,還不忘為我安排出路找依托,他一是報請房頭上同意,賜我姓艾,取名施銀,作為他嫡子寫入族譜;二是請來自己最過硬的朋友細喻濤,可以說是莫逆之交,也可以說是忘年交,要喻濤收留我。我總說我艾公宏丑一生磊落光明,不會交到什么不干脆、不爽直的朋友,那細喻濤他就不曾看走眼。我和細喻濤相處總共不超過一個上午,他卻成為促進我命運出現轉折的關鍵人物。我記得細喻濤牽著我出趙坳,下鐵嶺埂,一路都在凝思,就要走到土橋曾家時他停下來對我說:‘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宏丑兄將足下托付于我,照理,我應對你悉心照料,不過,家下螢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后誤了足下。我有一友,原是干部,下放至養路隊,我轉薦足下與他,久后也得個出身。足下意內如何?’我不敢說不要得。就這樣我被送到當時在石壁山的養路隊,接收我的就是細喻濤說的那位干部,他一見到我就喜上眉梢。說起來人和人相識,各有各的因緣,細喻濤和那位干部認識,就是因為姓名同音,人們為了區分他倆,把他們分別叫做大余濤、細喻濤,其實年紀相差也就四個月。大余濤就是現在的余老余市助(‘余市助現在退了吧?’我父親問),剛退,也就是幾個月的事(‘我聽說落實了副處級。’我父親說),副處級早就落實了。當時余市助下放到養路隊。養路隊就是這樣,挨著班兒地修馬路,修一坨走一坨,一路沿瑞南線往峨眉方向修,余市助下放時,養路隊還在范鎮這一坨修。當時出工都是在臨時宿舍開完會,扛著鐵鎬、鏟子、掃帚,走路去的,后面跟著一臺板車。余市助你是了解的,自細拐了一只腳,一只好腳走出去時就跟正常人一樣,等壞腳跟上,人就往后面一仰,每走一步,人就后仰一次,跟燈影戲里的人走路一樣,不很好看。別人十分鐘走到的路程,他要花三十到四十分鐘。余市助是有高度自尊心的人,人家雖然冇說閑話,他自己還是幾次懸好褲帶要自殺。你說,這時候細喻濤送上一匹代步的馬,這馬又曉得自己到山角落找吃的,不需要供應糧食,余市助怎能不欣喜若狂?我這樣跟隨余市助修路,一修就是十五年,可以說冇讓余市助為走路受一次罪,反而是帶他去了本縣的山山水水、每個角落,盡情地玩耍,玩得比誰都多。這十五年,他也堅持讓我念報、聽廣播,還培養我寫通訊報道,不瞞你說,松爺,俺瑞昌唯一一次上新華社《國內動態清樣》,那稿子還是我寫的,其閱讀范圍限定為省部級以上的領導,含省部級。那是九六年寫的。八〇年,余市助復職,結束十五年修路生涯,回到縣里,他把我帶回去,繼續代步。他后來去司法局任副職,配了車,不忍心讓我沒有去處,就把我安排在人民調解委員會,做些勸和的工作,你還別說,人說不落地的事,我一匹馬幾句話就說開了,我總是跟他們說:‘難不成你思想境界還不如我一匹馬?’又后來,余市助來到我現在穿制服的這家單位做一把手,他為我解決了一個事業編,在辦公室負責單位的綠化和清潔,栽栽花種種樹,后來又被安排帶領還冇分工的年輕人整理檔案,你們說的這個女伢兒,在去之前,就在我手下整理了兩個月搭十天的檔案,做事很有責任感,我說早上八點準時在檔案室出現,三個實習生只有她一次不短地做到。松爺,我總說,要看人有沒有出息,就看他遲不遲到,如果這么細的事都做不好,更大的事你又怎么敢交給他呢。一屋都掃不落地,又怎么去掃天下呢。你眼光還真不錯(他將目光轉向我,我不敢撤下迎向他的目光。自打在局辦公室工作后,我無師自通,學會在領導及長輩講話時瞧著他們,他們每說一段,就會抬頭巡視,冀望獵獲到足夠多的贊許、同意——也就是支持票——這些支持往往由認真記筆記、凝神細聽和注視等動作體現。如果一個人在講話時發現所有人都在忙自己的事,他就會感到尷尬、慌張和恐懼。他的音高越變越小,語速越變越慢,話也由剛才的滔滔江水頃刻間變為就要無以為繼的涓涓細流,就像不是一個人在發言,而是磁帶在播放過程中絞帶了以至于發出怪里怪氣的聲音。從他的額頭沁出一層亮晶晶的汗。他在猶豫要不要講下去。他感覺自己作為言語發布者的合法性受到直接的質疑和挑戰,他無法不認為自己正在被政變、被架空和被廢黜。一切來得如此的快啊。一瞬間他積滿了對他人和自己的恨。正在這時,他在第二排或最后一排——在聽眾席的外圍——發現我,正像一個完全獻身于戀愛的情人那樣殷切地看著他。我那比蜜還甜的眼光說明了兩層意思:一、我整個人正沐浴在他話語所播撒的圣光里;二、我還需要領導播撒更多的圣光,還沒飽,一切還遠遠不夠。領導的眼睛掃過我,又掃往他處,他感覺這個人多少有點年輕,并且職位卑微,不過呢,有一個微弱回音總比什么沒有要好。他重拾信心,抬高音調,繼續雄心勃勃地講話,像朝著將熄的火堆添加柴枝,使它重新變得旺盛。他度過了一場不小的危機,拯救他的是一名叫小艾的二十來歲的科員,對,叫小艾,他在潛意識里記下這個名字。今后,作為一個有頭有臉的長者,他不會主動去尋覓小艾的目光,但是他的潛意識卻總是在出現類似危機時輕車熟路地去找它,只要一找,就會發現它近乎是無恥地等在那兒。準是這樣。他為自己竟需要這樣一個卑賤的人幫助,深感恥辱,他為擺不脫對方而作嘔,就像一個性欲勃發的人,心中雖然厭惡,又不得不一次次去找那又老又丑的妓女發泄一樣。施銀的眼睛真大,我瞧著它們時,像瞧著一副朝外鼓起的弧形墨鏡,它和那種貼了膜的深色車窗一樣神秘,我們看不見里邊在干什么,里邊卻把我們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同樣的眼睛后來我在看外星人時也看到過),你跟挑水果一樣,酸不挑苦不挑爛不挑籽多的也不挑,一挑就挑走最好的,我要是水果攤老板,都給你挑哭了。”
這時候,我二姐從廚房來到客廳門口,垂著雙手,用她一貫保持的乖巧而昂揚的少女聲調說:“好了哇。”于是我和母親急切起身去廚房,想看看食料準備得怎么樣了,母親的急切是真的,我的急切則有些偽裝,我想借這個機會出來透透氣。一則,施銀的講述滿滿當當,密不透風,我需要到外面歇歇;一則,他畢竟還是個生人,年齡也大我很多,這樣近距離的相處使我微微感到約束。二姐不單將芹菜洗得干干凈凈(你知道在它的棱槽上總是沾有黑泥,有的黑泥已經滲入肌體,為清除黑跡而不得不掐去部分肌體),還把它們切成指甲大小的丁塊。一共切了兩兜箕。今天我還記得它們晶瑩碧綠的樣子,這種晶瑩碧綠,就是龍王宮殿的玉斗和玉案也比擬不上。母親問:“咦,你怎么切得這么細?”二姐是一個害怕指責的人,她停止往芹菜丁里倒蜂蜜,說:“我不曉得不能切這么細,是你不跟我說,你早該跟我說,我好心還馱了說。”母親說:“切就切了(母親沒有說‘記到,以后可不要切這么細’,可是二姐和我都在心里聽見她這樣說了),只是切細了,他牙齒不好咬,他牙齒又長又大。”二姐放下蜂蜜瓶子,微微捂嘴,說:“一匹馬跟人一樣,呵呵。”母親說:“莫這樣說,他是人呢,續譜時記進去了的,他現在就是人。”二姐繼續壓低嗓門,確保聲音只有我們仨聽得見,說:“他是人還吃這樣的東西。”母親去外頭陽臺查找,翻到一只我外甥幼時用的近乎透明的粉紅色澡盆。母親把它好好沖洗,又抹了一遍,才把差不多一兜箕的芹菜丁澆進去。母親端著它來到客廳,讓我在施銀面前拼接好兩只凳,好把它放置在凳面上。母親說:“施銀侄兒,我一清早就去買來這些芹菜,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吃,水淋淋的,回來還洗了三四遍,我不曉得你吃多少蜂蜜合適,就把一瓶都倒進去了。”施銀的巨瞳盯著新鮮的芹菜不放,他看著盆子擱好,微微欠身,說:“咳呀,我的水菊娘,你怎么許講禮。”旋而他又說:“松爺,我有個不情之請,如果你允許的話,我就把這盆菜掇到地上,我趴在地上吃,這樣自在些。”我父親連忙說:“兀還不好?柱嘚,趕緊幫施銀哥把菜端到地上去。”如今細想,我父親是不怎么會說話的人,厲害的人都像是普魯斯特寫的那樣,“施恩于人卻說得仿佛是他欠了對方的情”,絕不會赤條條把“幫”字說出來,好像要把人的受惠當成賒賬記上一筆似的。何況,人家根本不需要你的這種幫助,即使要,也只是提供一個你給他效勞的機會。我父親完全可以說:“柱嘚,怎么這樣不曉得事,還不趕緊把菜端到地上,好生放好。”如果更要體現他的重視,他還應該搶著用衣袖去擦拭地面,然后把盆子掇過去,就像那些平日高高在上的領導,在更高級的領導蒞臨時,總是越過下屬,搶上幾步,去開車門,拍打更高級領導膝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毫無疑問,我的父親錯過一次免費向對方行賄的良機。因為說話笨嘴拙舌,處事不夠婉轉靈活,我父親一生都在醫藥公司的小職位上兜圈,沒有機會進入公司領導層。一開始,父親的這種愚直被我們當成美德來認識,這符合他作為一名父親的形象,他自己對此也持認同態度,以巧言令色為恥,后來,他逐漸將它表述為一種能力上的缺陷,他說他不是不想圓滑一些,不是不想使用不光彩的手段,不是不想走后門,而是這樣去做時,心里顧慮重重,總是下不了決心,總是豁不出去。他一生在這方面吃虧太多,不想我們也變得和他一樣無能。我們姊妹五個,都繼承了他這一點,大哥直到如今,還不知如何變通處事,使自己免受不必要的傷害;二姐稍好,主觀上想靈活一些,卻有心無力;大姐發展為反面,表現得像王熙鳳一樣過于圓滑機靈,不過只是在她熟悉的階層如此,她究竟缺乏和公家人特別是官員打交道的勇氣;我和弟弟則像是一半老實一半圓滑的組裝體,我們本性老實,卻缺乏原則,在同流合污方面表現得豁達,沒有心理負擔。無論怎么說,我們五個人人生的出發點都是父親驢一樣的愚直,我們擁有這同樣的根。我們不同的人生,都能還原到他這一本性之上,就像我上面說的,這一本性既可以說是美德,也可以說是缺陷。這一本性讓我們是如此痛苦和艱難,以至于我們都做過同樣的假設:要是這社會完全依靠說好的規則來運轉該多好啊,大家不插隊,都按規矩辦事。然后我們又在假設之余意識到,正是對這種規則心存幻想,正因為相信別人也會遵守它,也會把行蠅營狗茍之事視為困難,不去行動,我們的手腳被捆住,眼睜睜看著那破壞規矩的人,敏捷地拿走原本應該公平分配的果實。他在拿走這兩個人當中只有一個人能拿到的果實時,不忘斜脧我們,對我們表示不解。后來當我離開瑞昌,去往大城市,我有大量機會發現這樣的怪現狀:哪怕地鐵和公交上有大量空余座位,還是有人會在一進車廂時就去搶占;哪怕窗口處只有一個人排隊,還是有人會去插隊。我想,他們這樣做一定是因為聽到祖先的命令:不要忘記競爭的殘酷性!時刻保持自己的戰斗力!兩個只能活一個!興許我還要多寫點,在生活當中,我們總以為插隊者只占社會的少數——這是被我們的肉眼看見了的:在長長的蛇形隊伍里,只有一到數名插隊者,他們無論從數目還是從道德上都處于下風——有一天,在被插隊后,我卻意識到,我們這些老老實實排隊的人才是歷史長河里的少數。那段時間我需要依靠一種叫萬珂的進口藥維系生命,在一個人插隊之后,本該是我領的藥被他領走,這樣我得等待醫院按照程序再去進藥。雖然后來從他處謀到藥,但我想,一定也存在謀不到的可能,如果沒謀到,等待我的就是死亡和我后代的消失。那一刻我意識到,守規則的人,或者說等待規則來協調安排的人,都會死,不是在人類的第一個千年就是在第二個千年(或第三個、第四個……千年)死掉,承擔人類繁衍和賡續使命的是那些或精致或兇狠的利己主義者,他們能一直走到未來的最遠處,而我們是注定要斷絕的河流。我們現在活著,不過是被推遲的死亡;我們現在存在,不過是被延遲的消失;在未來的人群里,沒有一個人會是我們的后裔,他們是狼的后代。我又想到,今天的我們,其實也是狼的后代,只不過我們喪失了狼性。而一個人一旦喪失狼性,他就注定要被淘汰,被他的美德淘汰。一些種族也是這樣,它會因為自己的謙遜而消失。我記得在我搭火車離開縣城時,我的父親說:“不要去等,你看我,一生沒等來任何一樣東西,別人不但不等,還去搶。”他的交代(簡直是催逼)沒有起到什么作用,要不然我現在也不是一個寫作者。寫作固然能帶來不少榮譽和享受,但它也是一個人沒有卵用的標志。寫作意味著一個人退出世俗社會的競爭。
我把食料掇到房中間,施銀四足著地,徛了一會兒,趴臥下去。他將頭伸進盆中,有節奏地嚼著芹菜丁,碾磨而出的汁液順著唇角流下,滴向地面。在我們眼中,它只滴下一滴,在我母親心里,它卻在地面濺開為幾十滴、上百滴。這樣的汁液每滴下一次,都讓我母親的心縮成一團,盡管從表面看她什么事也沒有。后來母親抓著抹布,在這一塊地面擦了將近半個鐘頭,她的指甲因為屢次觸刮到地上,發出讓人揪心的聲響。我們都認為擦干凈了,她卻認為自己不過是徒然耗費精力,她說那青漬不但染在表面,還浸到水泥里去了。要不是我們阻攔,她還要用油灰刀把這一小塊地面鏟掉。日后母親只要拖地,就會把拖把頭抵著這里多拖幾遍。多年后,直到這幢房子以六十五萬元的價格易主,母親仍然去找了繼任房主一次,看這塊漬是否存在。母親對異物有一種深重的防備心理。施銀走后,她用酒精把客廳和一二樓之間的樓梯扶手擦了一遍,因為不放心,又和我的二姐配置消毒水,用噴霧器把樓上樓下全噴了一遍。至于施銀解過手的衛生間,幾乎重造,因為母親覺得他的尿濺得到處都是,以至于瓷磚縫隙里結滿白硝,老遠就能聞到刺鼻的氣味。說起來為了解這次手,施銀把我家二樓衛生間的門和外墻都擠壞了,衣服還刮了口子。施銀咀嚼的時候,眼睛一直看著盆中的食物,余光則布控到他腦袋兩側以外。這樣的余光在燈光下是顯現不出來的,但我總感覺看見了它的邊線,這兩道長弧線在他的額前交匯,組成船尖式的圖案。他一邊進食,一邊警惕地防備著可能過來的敵人和競爭對手,在這一刻他完全回到自己動物的狀態中。少頃,他對我提出要求:“柱嘚,能否幫我把尾巴扯出來,不自在。”我走到他的臀部后面,將他那飄著海飛絲洗發水香味、柔順如拂塵的馬尾從褲子里扯出來。那束馬尾有人的手腕那么粗,長度約一米。它一解放,就像噴泉一樣搖晃著直立起來,待會兒又緩慢下墜,將要撲落到地面時,猛然上升,一下到達最高處。我的祖母蹣跚著過來,指著盆中的芹菜丁對他說:“多啖點,啖粗些。”施銀一邊咀嚼、吞咽,一邊仰起頭,他分不出精力來回應。我祖母繼續說:“還有,啖粗些。”我母親搶白道:“人家聽到了,你莫打擾人家,你這老人家真多話。”施銀把這盆芹菜丁吃至剩三分之一時,伸直腿站起來,舒緩舒緩筋骨,復又臥于原地,說:“要得,先吃這么多,接著侃。”我父親說:“坐到喔。”施銀說:“坐做么事,這樣趴在地上舒服些。”我父親命我給他點煙,我點上一根煙吸著,將它塞到他張開的牙齒間。他一咬住,就閉上眼長吸一口,我們眼見著那通紅的煙頭像點著的導火索,迅速游弋到過濾嘴處,所到之處盡化為灰燼。“再點上一根。”我父親說。于是我又給他點上一根。現在回想,施銀之所以來我家,是因為要對我摸底,之所以要摸底,是因為他接受了我父親的請求,為我說媒。因此,在這個夜晚,他對個人史的講述只是鋪墊,不過,在我的記憶里,這段講述卻占據了整個夜晚的中心,也占據了我和施銀全部交道的中心。我們不能說施銀講的這個故事有多璀璨和輝煌,但我們卻能保證,作為一個多次聽過它的聽眾,我們在再次聽到時,還會像第一次聽到那樣深受感染,不受邊際效應遞減規律的影響,尤其是我母親,再度兩眼通紅,流出新鮮而真誠的淚水。為了清洗淚水和鼻涕,她還專門去盥洗池忙活了幾分鐘。我想,使它變得如此具有吸引力的,是它對我們內心愿望的滿足。我們渴望發生的事情,想伸張的東西,在故事里能得到呈現。因此,當施銀離開說書的狀態,僅僅是以一個和我們一樣平庸的生活中人的身份和我們繼續聊天時,我感到一陣輕微的失落和不適。他和我父親合計了一下我們艾姓的來歷。我父親說自己的父親叫政加,政加的父親叫美洪,美洪的父親叫學榜,學榜的父親叫道灼。不過我父親的上溯也就到此為止。我很清楚,父親知道他們,是因為他們的墓碑豎立在墳山,供我們祭掃。施銀上溯自己的父親叫宏丑,宏丑的父親叫政遠,政遠的父親叫美龍,美龍的父親叫學承,學承的父親叫道煌。施銀說道煌和道灼就是嫡親的兄弟。施銀并且說,他曾隨我們瑞昌市原市統計局局長艾宏彷的侄子艾詩文,去后者的出生地武寧縣魯溪鎮翻閱族譜,知道我們贛北艾姓最早可考的祖先是明代一名金華籍的大學士,出于我們現在人難以理解的考慮,這名大學士晚年攜家眷到武寧鄉下定居,后裔散布在武寧縣,其中一名叫廣為的后裔到我們瑞昌置地,從而把香火帶到瑞昌。“瑞昌艾氏的族譜我差不多也翻完了,”施銀說,“廣為的后裔分散在碼頭鎮、范鎮等地方,我們這一株來自范鎮坳下壟,祖上叫肅烈公,是名鐵匠。”施銀去坳下壟考察過,坳下壟現在一個姓艾的人也沒有,當地一位年過八旬的張姓老翁告訴施銀,他在他們張姓族譜見過坳下壟曾經叫艾家榜的記載。施銀說,肅烈公年輕時,遷徙至如今車程四百五十公里外的永豐縣,又不知何故,在多年后返回坳下壟,結婚生子,肅烈公的一名后裔生育有多人,其中二房的道煌遷徙至袁家壟,三房的道燦遷徙至李艾的上頭,五房的道灼遷徙至李艾的下頭(也就是我父親和我的出生地)。父親說:“這么說來,我們是肅烈公這一株留下的不同分支。”施銀說:“是呀,都是一名鐵匠的后代。你莫看到我們現在一個個生龍活虎的,當年只要肅烈公在去永豐縣的路上被人謀了,我們現在就全都消失不存在了。”我的父親說:“古時候被謀的人幾多呢,人常沒理由地失蹤,把老人家送山上喂狼還算好的,有的還直接把侄兒外甥騙出去吃了。”施銀說:“命真是個奇怪的東西。”施銀這樣說時看看我,并眨眨眼,在他的嘴角出現詭譎而意味深長的笑紋。當時我并不懂他看我一眼是什么意思,現在卻很了然。他眼神里透露的意思是:你要是看中的是張家的姑娘,你的后代是一個樣;要是看中的是李家的姑娘,你的后代又是一個樣;你要是看中的是土管的姑娘,你的后代是一個樣;要是看中的是稅務的姑娘,你的后代又是一個樣;你偏偏看中我們單位的這位姑娘。施銀因為想到什么,用前蹄交替拍打起地面來,他對我父親說:“呵呵呵,你說幾笑人呢,前幾個月,王三妹——那是幾刁滑兇惡的人呢——還找到我辦公室,問我在九江一七一醫院有沒有認識的醫生,我哪里認得呢。她還命令我,要是一七一沒有床位,九江市人民醫院也得給她安排一個。你說人怎么這樣,求人的時候臉上笑瞇瞇的,硬跟開了花一樣,打人的時候就恨不得手上拿的是孫大圣那根一萬三千五百斤重的金箍棒。”施銀是冰雪聰明的人,他幾乎在說這些話的同時就意識到,自己這樣批駁一個求助者,會使同為求助者的我們感到尷尬,因此他仿佛招呼別人那樣招呼自己:“吃,吃。”然后低頭去嚼盆里的芹菜。
施銀進食時,我的父親看向我,他的臉因為要說話而變得有活力,很像一朵花從花苞的狀態綻放,他的一對嘴唇啟開了,不過他就讓它們干開著,沒有說話。片刻后,他把頭低下去,臉變回到死氣沉沉的狀態。我想起過去的某一天,我們同去政府找一位熟人,后者站在辦公桌后朝我們打出手勢,意思是稍等一下,同時去接電話,我的父親也是這樣,準備對我說話而自行中止。他意識到這可能對一個尊貴的人構成不尊重和冒犯。他的克制使我感覺施銀像是這個家的主人,而我在自己家反倒像是個做客的。客廳里響徹著一匹馬進食的聲音。通過這單調的聲音,我們知道一顆顆芹菜丁正像干柴被利斧劈入那樣,被施銀的長牙切穿,綠色的它被一分為二,朝兩邊倒下,芹菜貌似堅硬的質地與其說是在阻止,還不如說是在迎合殺戮的發生,從它身體內發出死亡的歡快叫聲。通過這聲音,我們也領略到自己家的客廳有多長、多寬和多高,因為它們在墻板和墻壁間形成回響。南方多雨,在很多個雨夜,我都有這樣悶坐的經歷,人變得癡呆和陰沉,比植物還要癡呆和陰沉。在這個招待馬的夜晚,我們久久陷入無聊中,直到一陣摩托轟鳴聲進入我們荒蕪的聽覺世界。那聲音忽遠忽近。我和父親支起耳朵聽,我們一度以為車輛要朝著荊林街的方向駛遠,它卻在十字路口處猛加油門,來了個急轉彎,朝羅湖路飛來。能干出這樣事情的人,一定莽撞年輕。就這輛車如何繼續行進,我在心里為它畫了一張走位圖,行程的終點是我家一樓北側的門下。隨后,它果然是踩著這條路線前進的,一點也沒偏離,就是所花費的時間也和我料想的一致,只用去十秒。我想在夜晚這么飛馳,他的頭發一定像馬鬃那樣高高揚起。來者停車后,掏出鑰匙開防盜門,不過他發現,防盜門并沒有鎖。擰開防盜門后,他推開緊挨的木門,將踏板摩托車推入樓梯間,鎖好車,然后把防盜門、木門關上,再走到樓梯口處,打開樓梯口處的防盜門。他在上樓梯時,咣當一聲,用力帶上這防盜門。
門還沒響,我的父親就擰緊眉毛,痛苦地低下頭,他千算萬算,沒算到這樣一個莽撞的兒子會在晚上回家。果然,在聽見巨響后,施銀的背肌猛地顫動,前肢也微微支起,做起立的準備。“誰?”他問向我父親。他的緊張使我想起得了精神病的祖父,我祖父在生前最后幾年,只要聽見分貝值稍大的響動,就會睜大眼,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不是誰,是自家屋里的人。”我的父親堆著笑臉說。父親的臉上還有一半閃耀著怒火,那是為即將小跑上來的我的弟弟準備的。“誰呀?”施銀繼續問,同時放下前腿,重新趴向地面。我父親的腦子可能正在組織語言,好去訓斥我的弟弟——你知道訓斥總是給一個人帶去快感,它總是被優先安排——因此對施銀的追問只是敷衍待之。我的父親重復說:“自家屋里的人。”他應該說“是我第三個崽,你的鵬老弟”或者“是鵬嘚”,這樣施銀就不會在猶疑的處境中繼續待著,而是會用釋然的態度答應:“噢,是鵬老弟啊。”我的弟弟艾曉鵬(從小叫艾小朋,后來改名艾曉鵬,我的二姐從小叫艾敏芝,后改名艾曉敏,修改都是為了滌除名字里的土氣)只要一踏上樓梯臺階,就會回到軍營狀態,把雙手提至腰際,低喊口令跑向二樓,若口令喊錯,他還會倒回去重跑,然后在抵達客廳時,手執手套,像一座塔矗立在那,既為著休息,也為著展現他不曾褪去也不想褪去的軍人雄姿。不過他這回抓著的不是手套,而是不知從哪里謀來的一根武警皮帶,他把皮帶頭和皮帶尾握在一起,往空中甩去,使束成圈的皮帶內壁產生撞擊,發出鞭炮般的炸響。多年后(二〇一八年),當我拽著病體去朝陽區黃衫木店路的森林公園散步,總會在園心看見一群花甲老人踩著自己鋪墊好的破橡膠跑道,練習甩鞭子,鞭杪所至之處,空氣像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發出啪的回響。其中一位女俠名喚馮小妹,尤為英武,她一邊步行,一邊舉起長鞭朝左右兩個前方劈抽,次次都不落空。我旁觀幾次,都感覺她前邊的空氣在驚恐地翻滾。弟弟在我的記憶深處矗立,微微咬牙,劈響這根皮帶,驚壞了再次微微支起前腿的施銀。這使他一下記起自己在羅罐垱過的恐怖日子。剛才他在講故事時,就提到羅罐垱王家對他的恐嚇:“總有一天我們要把你抓回去,嘿嘿,抓回去把你謀吃去。”我想有很多個夜晚,他都會因為夢見王剛王勇執鞭闖入他家要把他抓走,而不得不隨著終于沖破喉嚨的喊聲醒來。我弟弟這一無意的舉動,使他看見原以為可以僥幸逃離的末日,如約降臨。
“這一刻終于還是來了啊。”他這樣想,猛然升起高大的身軀,開始逃竄。他的前后肢在空中像芭蕾舞演員那樣飛快地交叉了一下,一只腳落地時踩翻澡盆,使它在地上轉起圈來。他先是想朝門外跑,意識到那里站著一名壯健的年輕人后,轉頭向窗口跑,窗外釘著防盜的柵欄,他不得不經過電視機,跑上沙發。逃亡時,他粗大的身體碰了冰箱一下,使后者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音,那是擱在里面的碗碟在移動和碰撞。這臺容聲冰箱第一次出現劇烈的晃動,四年后的冬季,我們瑞昌發生五點七級地震,它再一次經歷晃動。兩次,我的母親都不得不對它進行徹底清洗。
“嘿!你這伢兒做么事啊!”我父親徑直走向我弟弟,喝斥道。“冇做么事。”我弟弟說。“冇做么事!還冇做么事!你這伢兒總是這樣,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我父親抓住我弟弟的雙肩搖動說。要是我弟弟年輕幾歲,他可能還要抽幾耳光。我弟弟臉上就像有兩道電波在輪番經過,紅一陣子白一陣子。他微咬牙齒,低頭看著地面。“去你房里,再莫出來。”我的父親命令道。我和我的母親、祖母張開雙臂,保護住施銀,不住地說:“不要緊的,不要緊,是俺屋的老鵬。”我父親對施銀懊惱地說:“是鵬嘚那個不成器的東西,每次回來都這樣,搞得雞犬不寧,一點不懂事。施銀你莫怕,我已經把他趕到三樓去了。”施銀說:“是鵬嘚啊,我說是誰,是鵬嘚,我這就下來。”我母親端著盆子去廚房續了些芹菜丁來,施銀再次臥向地面,不過這次臥下表現得不是那么情愿。他表現出類似我最近因為暗戀而出現的魂不守舍狀態。低頭吃食時,他的眼睛總是瞟到房門處,就像我弟弟還站在那,或者就要從樓梯道冒出來。我看見他余光的邊線大大地擴開。因為這樣瞟著,他的嘴唇幾次沒有對準食物,而是碰到盆沿那兒。“在樓上啊,不會下來了。”我母親說。“在樓上哈,鵬嘚在樓上。”施銀復述著,應是在安慰著自己。唉,我不知道他剛才受了多大的刺激,竟然一直癡呆到現在。興許在他的胸腔里,那狂亂的心跳還沒有減緩下來。這種極度的不安我在乘電梯遇見人家牽著沒戴嘴套的大狗,以及因合同約束不得不和一位酷愛斧削刪改的編輯合作時,亦有體驗。施銀勉強吃了一陣子,仿佛是要歇息,將一只前蹄搭在盆沿,讓牙齒咀嚼食物。約莫咀嚼好了,他忽然把澡盆撥開說:“吃么事東西,這東西有么事好吃的?”我們面面相看,要過很大一陣子,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表達內心的煩躁與不自在,而并非是對我們精心準備的食物有什么怨恨。要不然剛才他也不會把滿滿一盆芹菜吃得顆粒不剩,并且在咀嚼的時候,眼睛一直望著盆子,既為盤算食料還剩多少,也為著不讓他人染指。這大概就是旁敲側擊的藝術吧。我母親扯扯我父親衣袖,朝三樓努嘴,于是我父親走到樓梯口,大喊:“鵬嘚,你出去。”遲延片刻,弟弟才打開房門,從里面飄出Beyond的歌聲《灰色軌跡》。我至今還記得,那門要是開得大點,歌聲飄出來就大點,微微關上呢,它也就幾乎聽不見了。“出去做么事呢?我剛把衣服換下來,就讓我出去。”弟弟說。我父親說:“叫你出去你就出去,你管到哪里過一夜。”弟弟說:“我到哪里去過一夜?”我父親說:“你管找哪個戰友過一夜,你快出去,你是怎么回事啊,拖么事呢?”弟弟揀這個揀那個,起碼耽誤十分鐘才下來,他下樓的速度倒是很快,咚咚咚幾下就到樓底。他在推摩托車出門時還說:“我就不是個人哪?這樣遣我出去,我得罪了誰啊?”我母親從二樓陽臺把他掛在樓梯扶手上的皮帶扔下去說:“把你這個也帶走。”弟弟打著火后,我們全朝北方側起腦袋,支耳朵聽,直到摩托的轟鳴聲完全消失在遠處,直到連可能的幻聽也消失了。施銀說:“你說笑人不笑人,我竟然怕起自家屋里的人來。”我母親說:“是自家屋里的人。”施銀說:“還是當年羅罐垱造成的心理陰影太重了。”我母親說:“你莫怪我鵬嘚啊,當兵回來,么事都不懂。”我父親說:“以后有用得到他的地方,就不客氣,某方面他也是把好手,還有一些玩得好的戰友。”施銀說:“那敢情好。”以后大概由于家中有弟弟的緣故,施銀再也沒有來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