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客廳

夏昕

一

“樂之”二字寫到紙上，心底便盛滿了歡喜。此時，耳邊仿佛傳來一陣花開的聲音，隱約間一泓清泉叮咚著穿過繁花似錦的山谷，一群白鷺撲棱翅膀掠過沙洲，歡快地飛上青天。

樂之是一家書店。暮春時節，草木葳蕤，花香氤氳，我專程前往風景如畫的橘子洲景區，探訪剛剛獲得全國“首屆全民閱讀大會·年度最美書店”殊榮的湖南新華長沙樂之書店·橘子洲店。

從橘子洲地鐵站出來，沿江邊步道南行，約十分鐘，便見右邊茵茵草地上矗立著一棟融入中國建筑風格的美式別墅。這座民國時期建造的別墅坐北朝南，共兩層，歇山屋頂，大紅瓦，紅磚清水墻，四周樹木蔥蘢。綠蔭掩映下，愈發顯得典雅別致，雍容持重。此處原為美孚洋行舊址，現成了樂之書店。

書店門口，立著梁啟超《少年中國說》中的名句，這是一種警醒和隱喻。推門而入，一股現代氣息撲面而來。室內裝修明快簡潔，與古典質樸的外觀形成一種強烈反差。宛若一位端莊的女皇，卸下華貴的皇冠和禮服，轉身變成明凈俏麗的鄰家女孩。設計師似乎為了調和，便在色彩上著手，將“東方青”設為書架的主色調，而中庭盤旋樓梯則刷成了“元氣紅”。這兩種彌漫著東方神秘氣息的色彩，不動聲色地對整個建筑進行了浸染與交融，從而完美地完成了一場古典與現代的私密對話。

沿著中庭盤旋樓梯往上走，歷史與現實不斷地疊加與融合，手牽手一路悄悄私語。近兩萬冊圖書，分成“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戰爭與文明”等十數個類別依次排開，醒目的紅色經典讓人仿佛置身熱血沸騰的歲月，眾多的人文珍品又讓人回到歲月靜好的當下。突然，一陣汽笛悠長鳴響，風聲、濤聲和鳥聲夾纏其中，中庭上空懸著的獨特造型“飛舟”擺動起來，宛如在驚濤駭浪中奮力前行，令人頓生“百舸爭流，中流擊水”的豪邁之氣。

一切皆是閱讀。在樂之書店·橘子洲店，抽象的藝術造型、過道上裝點的字畫、一杯自創品牌INK咖啡……都在文字之外以詩意的方式抵達你的內心。當然還有那株梅花。書店左邊是戶外花園，擺著數排桌椅，角落長著一棵梅花樹。我去時梅花已盡，滿樹枝繁葉茂。長沙市新華書店副總經理凌小陽打開手機，翻出這株梅花怒放的照片，那一樹的花開，美得令人窒息。“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將一面給梅花。”這句詩立即從我腦海里蹦出來，這是豐子愷先生特意題留樂之書店·橘子洲店的嗎？

坐在戶外花園鐵椅上，捧一本書信手翻閱，暖風送香，不知不覺春意已深。抬頭與梅花含笑相望，悄然許下共赴下一場花開的心靈之約。

二

對于讀書人來說，新華書店曾是一種成長的伴隨，每個人的精神信箋都蓋上了她或深或淺的印章。

在我窮困而閉塞的童年，最大的渴望與喜悅，是偶爾隨父母步行十余里路去集鎮看看。每次上街，總會吃上一點令人垂涎三尺的小吃，然后就直奔老街。老街是一字街，約一輛馬車寬，路兩邊是緊密相連的民居，民居皆縱向三間房，臨街那間作為商鋪。商鋪大門是一塊塊可拆裝的長木板，木板日曬雨淋色澤幽深，整條街一眼望去愈發古香古色。新華書店就位于街中間，外面看去與其他鋪面并無二致。里面擺著凹形柜臺，柜臺是玻璃的，顯得比其他鋪面新潮。柜臺里擺著《新華字典》、文房四寶等書籍和物品，當然，更多的則是一排排令我興奮不已的連環畫。但每次去，只趴在玻璃上貪婪地觀看，從不主動提出購買。家中拮據，買油鹽都成問題，我心里清楚不該提任何奢侈的要求。只要提出，父親一定會毫不猶豫買下，但走出書店大門后，接下來他又是怎樣的捉襟見肘呢？我不忍心給父親再添艱難，每次父親問我看中了哪本，我都搖頭說沒有，然后快步走出書店。母親識字不多，但喜歡看書，這在當時的農村并不多見。有兩次隨母親上街，她竟都給我買了一本連環畫，歡天喜地之余，對母親出手大方吃驚不已繼而又不免有些擔憂。

年近三十我來到長沙工作，稍有空閑便約上好友一起逛書店，幾乎將長沙市內的書店淘了個遍，定王臺書市、湖南圖書城、袁家嶺新華書店自然去得最多。第一次去袁家嶺新華書店，只見里面人山人海，書品琳瑯滿目，自許也曾見了點世面，仍不禁為之驚嘆。后來全家遷到了長沙，節假日帶兒子跑書店成為常事。兒子每次都像牛犢進了菜園，沖進去抓一本書，盤腿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一看就是半天。整個書店地板上坐滿了孩子，一個個像佛堂打坐的小沙彌。大人受不了，半天站下來，雙腿都在打戰。

漸漸地習慣了網上購書，于是逛書店越來越少。偶爾去一下，發現昔日挨山塞海的書店竟冷清得有些可怕。我將對書店的熱愛轉移到書房，兩處小居所都設了書房，稍大點的房子次臥小陽臺也辟成半間書房。書越買越多，兩間半書房裝不下，電視機柜、沙發旁和床下堆滿了書。但我從不讓書籍霸占兩間書房的飄窗，那是多好的讀書之所呀。坐在飄窗上捧書而讀，擁一身暖陽或披一肩月華，聞春鳥啾啾或看冬雪飄飄，是何等的愜意！

與書店漸行漸遠，我不知這是否是一種冒犯與褻瀆。但個體購書與閱讀方式的變化卻是整個時代的縮影，實體書店成長滯后于現實發展似成不爭的事實。

三

博爾赫斯有句名言：“如果有天堂，那一定是圖書館的模樣。”于一座城市而言，每處書店就是一座小圖書館。它是城市的念想，是精神的寄托。

就在快將實體書店遺忘時，突然發現它鳳凰涅槃般重生了。大約六年前，在長沙市圖書館第一次遇見樂之書店·開福店，很是驚嘆它新穎脫俗，更為這個店名叫好。孔子有云：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這是長沙市新華書店推出的首家樂之書店，直至今年元月開張的橘子洲店，樂之書店已開設六家。所有樂之書店都是一座集購買、閱讀、休閑和活動的綜合體，且大都開在公園或景區，是美的代名詞，橘子洲店則將書店美學推向了極致。

站在二樓南向陽臺，更能領略到橘子洲店之美。東望，波光粼粼的湘江奔流不息，江邊杜甫江閣聳立。一千多年前杜甫旅居湘江邊，揮筆寫下百余首詩，澎湃詩情仍隨湘江日夜奔涌。再往東，挺立的是文辭飛揚的賈誼故居。西眺，巍巍岳麓山含蒼疊翠，岳麓書院千年弦歌穿越歷史隱隱傳來。樂之書店·橘子洲店好似將長沙數千年的文氣系成一粒紐扣，然后又在鈕扣上面，將山水洲打了一個美麗的蝴蝶結。

鋼琴家魯賓斯坦說：“評價一座城市，要看他擁有多少書店。”書店不僅是一座城市的文化符號，也是品位標識。腹有詩書氣自華，人如是，城市亦如是。令人欣喜的是，除了樂之書店，眾多風格迥異但又格調高雅的民營書店如雨后春筍般不斷涌現：文藝范的止間書店、復古風味的西西弗書店、不染世俗的拙魚書屋、親民網紅當當梅溪書院……這一座座種滿奇花異草的花園，賦予了實體書店新的內涵和時代氣息，長沙也因此而書香盈城。

在我看來，實體書店就是一座城市的客廳。它歡迎每位的到來，且善待，且尊重，且饋贈。不久前一個深夜，大雨滂沱，一位環衛工來樂之書店·橘子洲店避雨。在門外小心翼翼收好雨具，擦凈雨靴，輕輕走進書店，然后取下一本書坐到角落安靜地閱讀。一束燈光，正好打在他的頭頂上。那專注的神態和自然流露的文明，讓書店員工感動不已。

我想，這城市客廳的燈光，定會溫暖和照亮越來越多黑夜前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