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旭東
內容摘要:作為新詩史上的代表人物,詩人艾青以宏偉瑰麗的意象、深沉質樸的語言,在新詩詩壇里獨樹一幟。在其詩歌意象體系中,太陽意象占據了較大比例,具有獨特豐富的隱喻內涵。基于物理基礎與時間隱喻的經驗,其詩歌中的太陽或對西方文明進行審視與反思,或在民族苦難下對希望進行呼喚,又或在自然的視野下追尋自在的生命情態。同時,艾青的詩歌又像繪畫一般強調整體色彩與構造,在繼承了波德萊爾“憂郁”的詩風后突破了傳統詩歌中的太陽隱喻,在吸收了浪漫主義的思想后豐富了詩歌內涵,擴展了詩的境界。
關鍵詞:艾青詩歌 隱喻 太陽意象
現代隱喻作為一種文化和心理上的行為,它通過事物間或明或暗的聯系構建了獨特的概念體系。通過此類事物和彼類事物之間的聯系,隱喻可以超越語言和話語的層面,進入精神的世界,創造出更為復雜的意義網絡,達到對事物進行重塑的功能,并使“物體成為具有生命實質的真事真物?!盵1]在詩歌中,隱喻與意象相互聯結,隱喻為意象提供橋梁,在“意象隱喻”的范疇內孕育新的生命實質。
作為艾青最為青睞的意象之一,艾青在其一生中創造了一個龐大的太陽詩歌意象群,他賦予了太陽獨特的人文蘊含與對社會的熱忱希冀,他對文學與世界的隱喻思維方式也在這一意象系統的建構中得以展現。艾青一生中創造了481首詩歌,其中有155首詩歌使用了太陽意象,這155首與太陽相關的詩篇比例達到32.2%,因而在研究艾青時,他的太陽詩歌是一個始終都無法繞開的話題。他傾注了大量筆力所描繪的不同階段的太陽都有著獨特的隱喻內涵,我們可以通過他對春日、冬日又或是晨光與余暉的構想中去探求他與時代的共同心聲。
唐弢指出:“我以為世界上歌頌太陽的次數之多,沒有一個詩人超過艾青的了?!盵2]在艾青的詩歌中形成了一個以太陽為中心而擴展開的太陽意象譜系或族群。[3]而在艾青不同的生命時段和創作階段,這些獨特的太陽意象群又都展示出不同的內涵與外延,具體而言,艾青創作的太陽意象形成了“文明的審視”、“苦難的救贖”以及“生命的自在”三種隱喻內涵。
現代文學中,“西方文明”是一個繞不開的經典話題,艾青同樣無法例外。通過對西方工業時代下都市“太陽“的描寫,艾青重新定義了筆下的文明視野。1932年艾青從中國的一個小鄉村初到巴黎,以早期的巴黎為代表的西方工業都市帶給他的更多是驚喜與震撼,從未見過的“電車,地道車充當響亮的字母/”寬廣的“柏油街,軌道是明快的句子/”飛馳的“輪子+輪子+輪子是跳動的讀點/”轟鳴的“汽笛+汽笛+汽笛是驚嘆號/”這一切事物構成了艾青眼中“湊合攏來的無限長的美文/”(《巴黎》),這座代表西方文明的都市“在陽光里/永遠的映照出/輝煌的畫幅……”畫幅里四散的陽光展示著艾青對這座城市的態度,高度發達的物質生活下帶給他的是身體上春日暖陽般的喜悅與溫暖。但在第一印象帶來的巨大沖擊和震撼過去之后,透過巴黎表面的繁華,艾青敏銳地看到了高度發達的都市文明對人性的擠壓,看到了由都市高密度、高速度和高強度的“物流”,給都市帶來的混亂和喧囂。[4]在他眼中,以巴黎為代表的西方都市是“歇斯底里的美麗的妓女”(《巴黎》)是“為資本所奸淫了的女子”。(《馬賽》)在這里聚集了“整個地球上的——白癡,賭徒,野心家,投機者們……”而這高速齊整的工業運作與混亂無序的社會狀態交織在一起所產生的資本運營從精神上開始腐蝕每一個個體,精神的壓抑與緊張就如同這“午時的太陽/是中了酒毒的眼”。(《馬賽》)人被這高速化的生活節奏分割成一個個支離破碎的碎片,冷酷的都市生活讓艾青警醒。他開始控訴與反抗,他以中了酒毒的太陽“放射著混沌的憤怒/和混沌的悲哀”,憤怒這毫無溫度只重物欲的都市生活,但又“悲哀”于無力改變與沉淪。令人沉淪的物欲與都市獨特的冷漠精神交織在一起,撕裂了艾青那原有的、淳樸的帶著濃郁中國鄉土氣息的靈魂。物欲拉扯與情感上的濃烈抗拒,靈與肉的矛盾沖突最終撕裂了艾青對西方文明的向往與贊美,開始轉為冷靜的審視與批判。在這純粹而又冷靜的理性視角的審視下,他的游子思緒成為了他對抗這冷漠文明的精神寄托。艾青在塞納河畔遠望故鄉,但在塞納河哺育下的巴黎卻不斷沖擊著他的魂與靈。“我、故鄉、巴黎,在一個相互比照的空間,構成了一個情感的拉力場,進行著激烈的博弈?!盵5]在游子思緒中,“生我的村莊”“這片土地/于我是何等舒適!”他渴望回到故鄉,因為他知道“那些大都市是一群吸血鬼”(《村莊》),在侵吞村莊的“財富”后,留下的是數不盡的痛苦與空虛,他迫切希望能夠逃離這塊被罪與惡籠罩的土地。但在這個互相角力的情感力場里,詩人的情感又是多變的,都市帶給詩人的除了壓抑,還存有“新奇的欣喜”的誘惑,讓人心旌搖蕩。而在這令人既痛苦又歡愉的都市生活下,艾青一方面想要迫切逃離這帶給他緊迫情緒的環境,但同時又沉迷都市所帶來的歡愉,因為他知道“那些都市大街上的每一幢房子/都要比他那整個的村莊值錢啊”(《村莊》)。這兩種獨特感受交織而產生的復雜情感對艾青來說是矛盾的,是新奇的。工業文明與農業文明的拉鋸、沖突在給人帶來新的理念的同時,也摧毀了農業文明特有的淳樸與純粹,保留下來的往往是越走越遠的鄉土情懷。但對于艾青而言,鄉土文明所培育的道德情感并沒有消散,反而轉化為他對工業文明下都市人物欲生活的批判與審視,這種審視不僅是對“對都市人傳統的倫理批評”[6]更是一種對“城市文化批評”下而所產生的道德眼光。
在巴黎經歷了三年的文明對峙后,艾青于1932年初選擇了回國。30年代的中國滿目瘡痍,戰爭在大地上的爆發,瘟疫旱災在人世間的橫行注定了中華民族在前進路上蹣跚的步伐?!安恍业呐影?炮火……轟毀了她的維系生命的一切(《人皮》)”;“幾千萬的地之子/從山坡到山坡/從田園到田園/找不到草/找不到樹葉/疲乏地喘息著……”(《死地——為川災而作》)面對祖國大地上數千萬人流離失所,食不果腹的慘景,艾青為之悲慟,迫切渴求結束這一切的苦難。而太陽在這一時期成為了詩人對抗苦難的重要武器,因為“我們整個軀體的和精神的生命,說到底都要歸結為光焰四射的散發著火和熱的太陽?!盵7]因此,艾青用手中的筆吹響了他呼喚光明與太陽的“詩之號”。吹號者“在那些穿著灰布衣服的污穢的人群里/最先醒來/”(《吹號者》),他要最早地去面對生活的艱辛和苦難,但每天,他也最早地見證了新生太陽的到來?!拔覀兊氖澜鐬榱擞铀言跂|方張掛了萬丈的曙光”他用嘹亮的號角喚醒了世界上的一切,“林子醒了”,“河流醒了”,“村野醒了”,“礦場醒了”,在“這生命之終極的日子里”,他在“生命給予的鼓舞”下吹響了戰斗的號角,去追尋光明的到來。艾青的太陽,是一個滿載著恩澤,挾裹著雷霆的火的使者[8],它攜帶著希望與光明向我們奔涌而來,生命在太陽的照耀下得以自由地呼吸,“它以難掩的光芒使生命呼吸”,冬雪消融,眾生期盼,我們陳腐的靈魂在太陽的“火焰之手”中撕開,擱棄在河畔,得到新生。當人們看到太陽,“像久已為饑渴哭泣得疲乏了的嬰孩/看見母親為他解開裹住乳房的衣襟”。一種生命再生的體驗與民族期盼光明的感受交融在太陽意象的情結中[9]。他將太陽看成一個充滿生命終極關懷與無限希望的喻象世界,太陽是這黑暗土地里新生的光明,是萬物更新的源泉,是新世界新秩序建立的載體,“它比一切都美麗/比處女/比含露的花朵/比白雪/比藍的海水”。但是他也知道對太陽和光明的渴求與向往并不是簡單獲取的,“只有堅持不懈、苦苦追求,方能感受到它的溫暖與明麗?!盵10]在《黎明》中他寫道,“等待著你/我永遠以堅苦的耐心”他以堅定的意志向太陽邁出了那沉重的步伐,踏上荊棘的泥路去尋求太陽的到來,“我起來/像一只困倦的野獸……從冰泠的巖石上……/睜開眼睛/向天邊尋覓”(《向太陽》)在走過了“昨天”,“今天”和“明天”,在走過了“山巔”,“紫色的巖石”和“陰暗而低沉的天目”過后,詩人終于見到了太陽。她“從那些水門汀與鋼鐵所砌成的山/和密叢的森林里/出來了”,她的光芒照耀在世界各地,給予人們以啟示,以自然的旋律。在看到太陽后,詩人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寬懷與熱愛”,他以嘶啞的喉嚨歌唱,在太陽的照耀中得到新生。在艾青筆下,太陽是我們所追尋的光明,是那璀璨的未來,一切的困難在太陽的照耀下都將消逝,太陽在這片黑暗沉淪的大地上播種光明,給人類以化生萬物。
“在新詩草創期,風景入詩是個頗為普遍的現象?!盵11]被時代所托舉的艾青同樣也創作了許多關于風景的詩篇與杰作,其中關于太陽風光的詩意描寫一直持續到他的晚年創作生涯。
在其書寫的19篇太陽詩歌中,艾青用其獨特的筆觸向我們展開了一副別開生面的四季樂章。在《山毛櫸》中春日率先到來,它帶著風和雨喚醒了沉睡的山毛櫸,“春日的雷雨/粗暴地搖撼著山毛櫸”,山毛櫸昂然地舉起了頭,迎著“冰霜與淫雨”,“慨然等待著霹靂的打擊”,在春日的照耀中迎接新生的到來。山毛櫸宛如一個自然的衛士,在雷霆霹靂的考驗下,在風霧的吹拂下,毅然挺立,找尋生命的真諦。春日在帶來了新生的同時,也送來了喜悅,春姑娘在“早晨的陽光里/一刻也不休息”(《春姑娘》)她帶來了田里的綠秧,帶來了,“愛造糖的蜜蜂/愛打扮的蝴蝶”,在春日陽煦的照耀下,水池明亮,鴨子歡叫,所有人都在哈哈大笑,在鳥兒的歌唱中,大家都在說這春日的暖陽“愿你永遠在這里”。一副春日盎然的美景圖躍然紙上,它是艾青對自然的贊美與謳歌,是艾青對太陽的生命寫照,他如徐志摩一般,視自然界所有事物為至美之象征,皆蘊含不可理解之神秘與深意[12]。緊隨著春日的步伐,夏日也隨之來到。夏日,“玉蜀黎已成熟得像火燒般的日子/千萬種鳴蟲的/低微而又復雜的大合唱啊/奏出了自然的偉大贊歌”(《曠野》)知了的鳴唱,斑鳩的呼喚在茂盛的林野里構成和諧的樂章。在這盛夏的季節里,艾青感覺到了“陽光從我們的手捫不到的高空射下來/燃燒了一切的生命/交付一切生命以熱情”,在這盛夏的曠野里生命在燃燒,在旺盛,艾青走在這無邊曠野里,靜靜地感受著身體里那流動的“對于生命的煩惱與固執的血液”。他和周遭的植物,動物乃至水流,月亮發起共鳴,他知道生命的不羈與狂熱的欲望在這盛夏的陽光里正在淋漓盡致地赤裸著,那被夏日燃燒起來的血液正洶涌著“火一般的思想與情感”,將他溶解在這波動的靜謐的遠方。夏日,代表著生命與火的樂章,奏響在那“松林的空隙”,奏響在那“反映著陽光的綿亙的遠山”(《夏》),人的生命在這曲樂章中得到最終的釋放與蘇醒。秋日,是一個收獲的季節,“夕陽把草原染成通紅了/刈草的孩子無聲地刈草”人在秋日中收取糧食,汲取生長的養分;珠貝在碧綠的海水“吸取太陽的精華”(《珠貝》);梨樹“充分地承受陽光的眷顧”,“結的果子是那樣的多/那樣的飽滿,發著金光”(《梨樹》),萬物在秋日的照耀下汲取著生長所需的養料,結出豐碩的果實。秋日她就像一個年輕的母親,是那樣的美麗而多乳汁,哺育著萬物的生長。同時,在艾青筆下,秋日又是靈魂解放的源泉,它給予生命以崇高。秋日的陽光伴隨著如海洋一般的曠野,拂去了艾青“日常的煩瑣與/生活的苦惱”(《公路》),它以“無邊的明朗的天的幅員”松懈著艾青“長久的被窒息的心”,它所投射的“白光之翅”鼓舞他的感性與想象,讓他的靈魂得到一次解放。他的心遠離了“煩瑣與陰暗的住房”,從單純與廣闊中,喚醒了“一個生命的崇高與驕傲”。(《公路》)冬日,在艾青的筆下是一個寧靜的守望者,它在寒風與落雪中給予生命以溫度。在冷風下顯得“無力而肥胖”的母牛,用著它那“纖弱的腳”抗拒寒冷,它直面寒風,從不逃避,因為它的腹下有著“發出稚嫩的叫聲”的小生物。它用“仁慈的濕潤的眼/沉默地看著牛犢”(《牛》)盡情地抵御著寒冷,這時,冬日以她那“和煦的陽光”(《?!罚┱找概Ec牛犢,在冬日給予的溫暖下,小牛犢“嬉戲地用嘴咬取了”,“那滴著芬香的乳房”,生命在冬日的懷抱下默默地生長。盡管這冬日是靜寂單一的,但在艾青的眼中那“沒有色澤的冬日是可愛的”,那“沒有鳥的聒噪的冬日是可愛的”(《冬日的林子》)它以它那寧靜,沉默的姿態向這漫天寒冷的風雪作出無聲的抵抗。在艾青的筆下,四季的太陽各有不同,或是喜悅,或是熱烈,又或是崇高與沉默,它都以生命作為最終的導向關懷。在這四季的太陽里孕育著艾青對生命的思考與陳述,它以獨特的色彩熔鑄在艾青的生命意識中,譜寫著人與自然的生命樂章。
艾青的一生可謂是波瀾壯闊,而他之所以能創造出如此之多膾炙人口的詩篇,一是與他個人的性情與天賦有關,內心深處對人民的憂慮,對國家前途的關心都凝聚化為他創作與前行的動力。二是環境的變遷給了他不少靈思與妙想,從中國普通的鄉村到巴黎這個國際化大都市的轉變,在給他的人生帶來了新的機遇的同時,也讓他接受了新的思想。此外,他人生所經歷的苦難與挫折都化作他詩歌中肥沃的土壤,孕育出這顆新詩史上璀璨的明珠。而“太陽”這一獨特的意象更是成為孕育艾青生命靈性的重要泉源,它體現了人類與太陽交互的漫長歷史中積淀的經驗與集體無意識,通過詩人個性化的意象隱喻和其獨特的經驗感受使得太陽這一古老的意象煥發出新的生機與活力,展現出隱喻強大的創造功能。同時,艾青他將自己的詩歌扎根于人民中,但又不失詩人所特有的審美趣味。藝術性與現實性的結合,隱喻與直抒胸臆的雙重情感表達構建了他詩歌的獨特韻味。艾青的詩歌擺脫了傳統詩歌的束縛與局限完成了對傳統詩歌的解構與重塑,這些在其太陽意象隱喻藝術中均得到了較好詮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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