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杏 朱璐璐

劉益善先生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北省書法家協會會員,曾任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長江文藝》雜志社社長、主編、編審,湖北省有突出貢獻專家。現任湖北省報告文學學會名譽會長。發表小說、散文、詩歌600余萬字,出版詩歌小說散文報告文學作品30余部。詩歌《我憶念的山村》《聞一多頌》《中國,一個老兵的故事》、散文集《民間收藏紀事》及中篇小說《向陽湖》等獲全國及省內多種文學獎項。
因為劉益善先生在編輯和創作兩個方面都取得了很大成就,所以我們決定對他進行一次專訪。下面是我們對劉先生的訪談實錄。
問:我們知道,您既是一位編輯,又進行著小說、詩歌、散文與紀實文學的創作,那么您是怎樣看待詩人、作家等這些身份的呢?您自身更認同哪種身份呢?
答:我的職業是編輯,這是我給自己的定位。我是1973年10月由華中師范學院中文系畢業分配至《長江文藝》(當時叫《湖北文藝》)做編輯的,從編輯當到社長主編。今天,我還在編輯崗位上,受聘到另一個雜志,今年滿49年了。
2011年,武漢市一位退休的老領導,還有武漢市文聯的領導與幾個作家,他們對中國農民工的問題以及城市化進程很有興趣,對農民工很有感情,就提議創辦一個專門服務于農民工的雜志,給農民工提供精神食糧。我在《長江文藝》這時快要退休了,他們就聘請我當這個雜志的特邀主編,這個雜志叫《芳草·潮》。《芳草》是武漢市文聯主辦、劉醒龍主編的大型文學雜志,他們拿出雙月號出版《芳草·潮》,專門發表國家有關農民工的政策、農民工創業的文章和反映農民工生活、鄉村生活的文學作品,中、長、短篇小說、詩歌、散文都發。我于是在退休后,在《芳草·潮》又做了九年編輯(《芳草·潮》于2019年底停刊)。我還在《芳草》當特邀編審,幫他們看長篇小說稿。從編輯這個方面說,已經有49年了,我現在還在當編輯,所以說編輯是我的職業。
再來說寫作。寫作應該說是我的業余愛好,小說、詩歌、散文、紀實文學我都寫。我覺得,編輯是我的職業,寫作是對這個職業的充實和完善。我從小在鄉下長大,小時候聽大鼓書。那時候,有說書人會走到各個村子里去,然后住下來,開始說書,每天晚上說一段,可以說一個月。我很小的時候就喜歡聽說書,在鄉村的茅屋里煤油燈下,我受到了最早的文學啟蒙。我沉浸在《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五虎平南》《羅通掃北》《小五義》《大五義》《小八義》《大八義》《劉子英打虎》等長篇說部中,當時覺得說書這個職業好,將來最大的理想是當個“鄉村說書人”。
鄉村的文學啟蒙,使我選擇了搞文學,從事文學編輯和創作。我覺得我們作為一個作家、詩人,要尊重這個職業,要做好這個事業,不能褻瀆它,不能輕慢它,不能玩弄它。現在有些作家寫的東西,是對文學職業的一種褻瀆。
在作家和編輯身份中,我更認同自己是個編輯,說句實話,還在干的編輯中間,像我干得這么長的很少有。可以說,我在編輯這個崗位干了一輩子。我覺得當了四十多年的編輯,有一條我做到了,因為自己也寫東西,對待作者,對他們的創作,對他們的勞動,我都非常尊重。我有一個“三愛論”,即愛職業,愛作者,愛稿件。我非常愛文學編輯這個職業,我喜歡這個職業。當編輯會接觸大量作者,作者能夠克服種種困難,在沒有出名之前,文學創作者是很寂寞很貧窮的,甚至受人笑話。七十年代那時候,也沒有電腦、手機,每天稿件都是一麻袋一麻袋送到編輯部來,我們從這些稿件中選稿,我尊重這些寫稿子的作者,要愛作者,男作者女作者都愛(笑)。愛稿件,因為你當編輯要編刊物,就需要大量的稿件來填充,也就要好的稿件,所以需要很細致地看稿件,好稿件是挑出來的。我當了幾十年編輯,我幫了很多人。我心想這是一種事業,人家追求這種事業,能幫忙的時候,要幫他一把,要扶他一把,我覺得這是當編輯的基本職業操守。
問:您在擔任《長江文藝》《芳草·潮》的主編期間,經歷了一些重大的時代、政治變動,那么雜志在選稿的時候,會去引導作者進行一些符合時代主潮的創作嗎?您如何看待作品的思想性與藝術性?
答:無論怎樣的時代和政治變動,我們永遠會引導作者按照黨的方針政策來進行創作。我們當編輯的在選稿的時候,會更注重思想性和藝術性結合得比較好的稿件。有的稿件思想性很強,飽含著某種情感,比如描寫的是社會中受人關注的事,但是藝術性差一點,我們就會想辦法幫他修改,然后把它推出來。但是如果有些作品,讀來沒有趣味,寫得沒有意義,那么藝術性再高,我們也不會用。在《芳草·潮》做特邀主編期間,我們基本上不發先鋒、現代以及小資情調的作品,農民工不會關心這些東西,因為不符合他們的審美趣味。我在《長江文藝》當了很多年社長主編,對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的這兩為方向,比較強調。在當社長主編期間,《長江文藝》年年都是優秀期刊,進入全國期刊方陣,兩次進入全國核心中文期刊,我是湖北的優秀編輯、優秀期刊主編社長、湖北出版名人(提名)。我們在選稿和編刊的過程中,還是更注意思想性和藝術性結合得好的作品。
問:作為一名從事多年文學期刊編輯工作的文學工作者,在工作中會接觸到很多作者和評論家,在這個過程中有哪些讓您印象比較深刻的人呢?
答:我在當編輯的幾十年中,接觸過很多作家和理論家。接觸的主要是湖北三代作家群。湖北文學四十年代作家群中,有劉富道、楚良、葉明山、映泉、紹六、周翼南、李叔德等。最開始他們的職業并不是搞文學的,大都出自基層。那個時候文學在全國人民心中地位很高,在文革期間大家很少有書看,出來一部作品就會引起很大的反響。他們都是在各自的工作崗位開始創作,有的是工人,有的是農民,有的是軍人,他們在新時期走上文學道路后,辛勤耕耘,都取得了很大成績。湖北五十年代作家群更厲害,熊召政、劉醒龍、池莉、鄧一光、陳應松、董宏猷等。五十年代這些人中,熊召政我認識他的時候,是英山縣的一個知識青年,他當時寫樓梯詩,他的詩寫得激情澎湃,后來得過全國詩歌獎。劉醒龍開始也是一位工人,我在《長江文藝》發過他的許多小說,像《秋風醉了》等,現在是湖北雙獎作家,茅獎和魯獎雙獎,《芳草》主編,湖北省文聯主席。池莉在武鋼當衛生員,后來寫小說,現在是武漢市文聯主席。陳應松寫的神龍架系列小說,在全國很有影響。鄧一光,開始當工人,后來在《武漢青年報》當記者,寫了一系列的軍人小說。這些作家中,有些人到現在都喊我“老哥”。我在當社長主編期間,舉辦了很多筆會。那時候,一個房間兩個人,大家老老實實寫作,吃完飯就寫,非常刻苦,編輯現場看稿,不行就提意見再改,一個筆會辦完可以弄個二三十篇稿子,好的稿子都是腳踏實地寫出來的。湖北五十年代這一批作家很厲害,在全國也是名列前茅。六十年代作家群中,有徐魯、曉蘇、田禾、馬竹、曹軍慶、普玄、韓永明等,他們正在勢頭上,還有很多機會寫出更好的作品。七十年代我接觸得略少一點,像張執浩、李修文、哨兵,我在《長江文藝》的時候,也發過他們的作品,但是比起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出生的作者,接觸得少一些。和我接觸的最多的是和我同代的,五十年代的。還有四十年代之前的老一代作家,那是我的老師輩的,像徐遲、碧野、曾卓、蘇群、劉不朽、管用和等,他們的為人為文,都給了我很大的影響。還有一些評論家,像王先霈、黃曼君、於可訓、劉川鄂、李俊國、樊星、蔚蘭、李建華、李魯平,以及更年輕的李遇春、周新民、楊彬、蔡家園等,這些評論家對湖北文學的發展和湖北文學的理論建設,做出了很大貢獻。評論家們寫作比作家還費神,作家們創作天馬行空,想好了就寫,評論家要認真看文本,仔細地讀,讀完了以后再去寫,我是很佩服這些評論家的。
問:在您自己的創作中,《我憶念的山村》是您1977年深入農村后寫下的詩作。其他的創作,如《向陽湖》《河東河西》《回家過年》等小說,讀完也都讓人陷入到一種悲傷的情緒中,似乎這些故事都是真實地發生在我們身邊。《秋天的小樹林》等散文也將讀者拉近到您的生活世界,那么,可以理解為您的文學創作和您的實際生活有著較大的關聯嗎?除此之外,您的文學創作靈感和素材是從哪兒汲取的呢?
答:我開始是學寫詩,我的代表作是組詩《我憶念的山村》,獲得了《詩刊》1981—1982年優秀作品獎,被評論家評論為“刻畫中國農民性格特征的力作”,收入《中國新文學大系·詩歌卷》中,當時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后來在《人民文學》發表了組詩《鄉村的憂思》,在《詩刊》又發了一組《沒有萬元戶的村莊》。1997年的時候,在華中師大開過一次我的詩歌研討會,評論家們給我的這三組詩冠以“鄉村憂憤詩”的名字,我自己對這三組詩也是比較肯定的。我的詩歌大量是寫農村的,我從農村走出來,對農村比較熟悉。我認為,詩歌創作追求一種使命感,要表現出詩人的責任意識。我最近寫了一部長詩《中國,一個老兵的故事》,寫深藏功名六十多年,不忘初心,牢記使命的老兵張富清的事跡。對我們五十年代出生的人來說,他是我們的父輩。我們是在毛澤東時代受教育長大的,對他們這代人特別能理解,但到后來,六十年代以后出生的人,對張富清的理解就少些了。我認為,我們的詩歌應該有一種英雄主義。張富清是位老兵,但他身上那種感人的事跡,確確實實是可以教育一代代人的。現在我們的詩歌中間,好像作家的使命感、英雄主義的東西少了一點,詩歌不應該只在自己的小圈子里,要到群眾中去,要有使命感,要歌頌時代的英雄。
在小說創作方面,我的小說有個奇怪的現象。我現在發表的小說都是當年做編輯的時候寫的,三十多年了,當時也發過一些,影響不很大。在我退休以后,我就一個一個地用電腦敲出來,站在今天的角度進行些微的改動,結果投出去一個發一個,命中率很高。我自己比較得意的一點是,三十年前寫的東西,今天稍加改動,拿出去也能一樣發表,沒有一點過期的感覺。有些作家的作品,過去寫的,今天再看,就慘不忍睹,讀不下去了。我在《十月》發表的小說,發了五個中篇小說,都是從我的記憶中、生活中所感受的事情,有親身的感受。我覺得,對農民、對社會中的小人物,他們的生存,他們所經歷的一些故事,作家應該有一種人文關懷和悲憫情懷。你們提到的《向陽湖》《河東河西》《回家過年》這三部中篇,都有我自己的生活。我在十七八歲的時候,生產隊派我們去參加向陽湖當民工,在荒湖上圍墾,大冬天,稀泥巴湖灘,那個時候沒有長筒膠鞋什么的,打赤腳,我們一擔稀泥巴挑到堤上去一倒,只能倒掉去一半,那種苦那種累,令人終身難忘。后來寫《向陽湖》,只是對人物稍微作了處理。這部中篇被《中華文學選刊》轉載,并評上湖北文學獎與《芳草》漢語文學女評委獎。《河東河西》是找秧苗,這是我親身經歷,那個主角就是我,但是那個有夜盲癥的會計沒有死,只是讓我給寫死了,小說嘛。《回家過年》主人公原型是我父親,我父親就是一位辛勤苦做的農民。我們家兄妹七個,我是老大,父母親都是農民,他們拼命勞動,掙錢養家,自己也舍不得花一分錢。開始是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新聞,奉勸農民工要愛惜生命,然后我就想到我現在住的這棟房子,當時也在裝修,請的新洲的農民,我把這一切寫進了《回家過年》里。我的作品中寫的大部分都是發生在我身邊有感受的一些事。我散文也寫了很多,散文《秋天的小樹林》《飄揚在田野上的白發》與詩歌《我們在草地上數星星》等,被選入中小學課本。散文集也出了好幾本,有本比較厚的《秋林集》,中短篇小說集也出了好幾本。我有一本《民間收藏紀事》,還得了冰心散文獎。這個是當時湖北省文聯出了一個招聘項目的通知,還有扶持金,我當時也沒有想著去申報。后來碰到一位朋友,特別喜歡搞收藏,與我聊天的時候給我講了幾個和收藏有關的故事。他收藏有一個夜壺,一般夜壺小,他收藏的那個地主家的夜壺很大,像一個小缸一樣。他說這個夜壺是一個地主家的,地主家有十三個長工,所以定制了一個大夜壺,十三個長工在里面拉尿,第二天拿到地里當肥料。他還有一個是叫花子討飯的蓮花落,打快板,這個快板有精致的雕刻。他還收藏了一個腌菜壇子,說是當年賀龍在鄂西鬧紅軍時,筑窯自己燒的菜壇子,上面刻有五角星,還留有“紅軍”字樣。我聽后很感興趣,覺得我可以寫一批收藏的故事,只寫民間個人收藏,不寫國家收藏。我就進行了申報,最后審批下來了。這本書里面寫了一些很有趣的收藏故事。私人收藏有孫中山當年講話原聲的唱片,撿破爛的收到文物,收藏家“撿漏”來的名畫,很有趣,特別精彩。這本書后來寫出來,每一篇文章先單獨都在文學期刊上發表了。《人民文學》主編施戰軍跟我說,劉老師,你這個紀事,寫得比散文家更有故事性,比紀實作家更有文學性。這本書后來進入了農家書屋,現在武漢大學出版社已經印到第七版了。
問:您的創作跨越了小說、詩歌和散文這些不同文體,能談談您的小說觀、或者文學觀嗎?
答:可能和我長期當編輯有關,我喜歡閱讀,也喜歡買書,閱讀的面很寬,很廣,比較多的是筆記小說,文史一類的。因為當編輯當主編多年,各類稿件都編,所以詩歌、小說、散文、紀實文學等,在創作上來說,基本在我的心目中是打通了,各類文體的作品我都寫過不少。對于不同的文體創作,我好像沒有什么障礙。對我的寫作來說,小說也好、詩歌也好、散文也好,各種文體,思想、心情、感受這些,我要把它表達出去,什么適合就用什么文體。表達出來最少要有味,于讀者有利,使讀者受到某種啟發,這是我的目標。絕對不寫那種空洞的無意義的作品。我希望我的寫作能夠給讀者帶來思想啟發,審美愉悅,即使很小,那么我的目的也達到了。
問:改革開放以來,經濟、政治都得到極大程度的提升與發展,但是文學卻似乎面臨著邊緣化的趨勢,關于近些年來常提的詩歌乃至文學的邊緣化,您是如何看待這一現象的呢?
答:當代文學有些邊緣化,這種現象也很正常,媒體的發展比較快,閱讀紙質東西的人也越來越少,這個現象應該是正常的。但是文學是可以長久地留存下去的,很多人還是閱讀紙質媒體,從紙質上閱讀文學作品,得到的印象是比看電子熒屏更深刻,更系統,更全面的。紙質媒體還可以不斷地回顧,反復閱讀和品味,它的影響和作用會更大。所以雖然邊緣化,但文學是永遠不會消亡的。對詩歌的邊緣化,前面也說到,詩歌中的英雄主義少了一點,小詩歌太多,大詩歌太少。不過現在很多年輕人寫的詩,還是寫得很好的,有些口語詩寫得也不錯,詩歌有不少好詩,但是泥沙俱下。我覺得詩歌將來的發展還是要更貼近人民和廣大讀者,不能是少數人的自我賞玩和陶醉。
問:您今后在編輯和創作方面還有一些什么打算?能說說嗎?
答:我已經是古稀之人了,但我覺得自己還沒有老,我的思維和精力都還不錯,寫作與讀書是我的主要事情。兼職編輯能干多久根據需要決定,時間主要用來讀書,把過去的作品整理整理,再寫一些小說。我有許多題材和故事還沒有寫出來。讀書寫作,對我來說,是一件十分快樂的事情。
曹杏,現居湖北武漢;朱璐璐,現居河南信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