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志天
欄目編輯:韋國良
執勤點都不大。一兩幢房子,幾十個、十來個甚至只三五個兵,守衛著某個執勤目標,害羞似的躲在城市及其邊緣地帶的某個僻靜角落,不為人知地過著略顯神秘的生活。它是最小的執勤單位,相對獨立的戰斗單元,但又與國計民生息息相關、聯系緊密,可謂小中有大,不可小看的。它像是一支部隊向外伸出的一個有力拳頭,也是共和國武裝力量這棵大樹上的一根細枝末梢。它的總體氣質是安靜的、低調的、內斂的,盡管每天也有歌聲、番號聲和訓練喊殺聲傳出,但這點聲音很快就被周圍廣大的岑寂所吸納、消融了,使得它總體上呈現安靜的甚至有點落寞的風格。
它沒有大部隊那種千軍萬馬的氣勢,大部分時間里,不多的士兵們在這里上哨下哨,日子過得重復而瑣碎。所以它的故事也是細小的,很少會出現那種驚天動地的大事件。原本素不相識、不同口音的一批青年人,從祖國的四面八方走到這個小小的點上來,結成一個家庭式的小團體,一起待上個一年兩年、三載五載,互相熟悉了又各奔東西。這可以說是一段非常獨特的人生經歷。
我從浙江入伍來到安徽,很多日子都是在合肥周邊的執勤點度過的。三十頭,四里河,廬江路,大蜀山,橋頭集,駱崗機場,還有肥東肥西,巢湖白湖。東西南北中,幾十年間轉來轉去,總是在合肥地盤上。我的青春歲月,就這樣融進了這些執勤點,撒在了營房、崗樓、訓練場、菜地,還有一棵一棵或大或小各種各樣的樹上。幾十年過去,這些執勤點發生了很多變化。有的已經被開發為住宅小區,有的營區重新規劃修整,營房改造新建,已是面目全非。但是我們有我們的秘密路徑,循著某條秘密路徑,無論過去多久,我們仍能把它從記憶深處給重新挖出來。
今天我要重點說說執勤點的樹。執勤點里外都會栽很多的樹,從本質上看,一棵樹和一個兵,有許多相似之處。比如,它慣于直立,姿態挺拔優美,落落大方;它忠誠,讓在哪里扎根就在哪里扎根,從不挑肥揀瘦;它翠綠,跟我們身上的軍裝渾然一體;而且它多情,善解人意,樂于傾聽和陪伴,似乎會做思想工作,在任何情況下都懂得接納、包容。
青春期的戰士,難免經常想家,自然也會有各種各樣的小情緒、小煩惱、小期待、小痛苦。父母生病了,考試落榜了,訓練跟不上……在樹下坐坐,摸摸,繞著轉幾圈,心結慢慢也就解開了。我不知道有沒有人將臉貼在樹洞大聲喊叫過,興許也會有的吧。我總懷疑這些樹上的枝枝葉葉,會因落滿哨兵的目光,落滿大家的情感而低垂下來,就像冬天的積雪讓它低垂一樣。我們離開執勤點,就把心中的某些東西往樹上卸載,好像暫時寄存在這里一樣。
我的第一個執勤點是在合肥北郊一個叫三十頭的地方。進了院子只見大樹森然,濃蔭蔽日,非常清涼宜人,就像走進一個療養院似的。我從新兵連下到連隊當文書兼軍械員,在這里一住三年,差不多每棵樹下都留下了我的腳印。有時候是在樹下訓練,有時候是在林子里溜達,有時候是與戰友聊天。
有段時間我老是失眠。因為下了考軍校的決心,可是隊部工作太忙了,實在沒有多少時間復習功課,想跟隊長指導員提一提這樁事吧,又總是張不開嘴,所以那段時間常常會在夜間爬起來,一個人在大樟樹下發呆或者轉圈。有天晚上我正轉著呢,就聽背后傳來一個聲音:“這么晚不睡,在想什么心事啊?”原來是指導員起來查哨,正巧碰上了。我不好意思地說:“沒事沒事,睡不著,鍛煉一下身體。”指導員笑瞇瞇地說:“那我也來鍛煉一下。”就和我一起在樹下轉了起來。指導員姓郭,滁州人,長著一張圓圓臉,一笑一個酒窩。他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到住在前面平房的三個戰斗班去轉一轉,摸摸這個兵的頭,拍拍那個兵的肩,走到哪個班,哪個班就會傳出一陣又一陣的笑聲。我跟著他去支隊機關開會,在他家蹭過很多次飯,相處得就像一家人。他說:“你那點小心思,我早看出來了。這樣,下個星期就放你到四里河,過去后好好復習,爭取考上給中隊爭光!”
那一年,連隊把我們四個想考軍校的戰士集中到任務相對較輕的四里河執勤點復習,結果四人中考上兩個、提干一個,在支隊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去軍校報到前夕,指導員安排炊事班炒了幾個菜,破例開了幾瓶啤酒為我們餞行。我不勝酒力,喝了一瓶啤酒竟然坐在大樟樹下睡了一下午。
幾十年后我回到三十頭,發覺原先連隊的兩排平房都拆了,原址建起了一幢三層樓房,院子弄得非常漂亮。那棵大樟樹還在原地,長得更威猛了,那姿態還是熟悉的樣子。我一遍遍地撫摸著粗糙的樹皮,回想當年在樹下的光陰。當時的老隊長已因病去世多年,郭指導員轉業地方工作也久矣。但這棵老樟樹還在這里沒有挪窩,摸著樹皮就像打開了錄像機,原以為模糊的記憶竟然復活了,而且非常清晰。
后來我又回到這個老支隊任職,支隊已由團級升為旅級,但有些東西仍是不變的。比如駱崗機場的這個執勤點。新兵連時我在這里出過黑板報,編過文藝節目,在機場跑道訓練,打一臉盆自來水當開水喝。新訓結束時得了第一個嘉獎。第二年又以老兵的身份到這里帶新兵。現在呢,又被支隊指定掛鉤指導機場中隊。人的緣分可真是奇妙啊。
到機場中隊蹲點的第一天,我就發現了一樁奇事。營房門前的小樹上,竟然有一只鳥巢,離地并不高,搬個凳子就能夠到。我說:“這鳥膽子也太大了,敢把窩安在這兒!”戴眼鏡的指導員是位大學生干部,他笑著說:“中隊的小鳥不怕人,就怕貓。前段時間小鳥在巢里下了蛋,弄得老貓天天惦記,夜里爬上樹想偷吃鳥蛋,幸虧被哨兵發現趕跑了。”指導員告訴我,從那天起,哨兵多了一項任務:看護鳥蛋。看來那是一只聰明的小鳥,它把巢安在營房門口,分明是一種信任和托付。中隊為此規定,在小鳥孵化期,不允許在樹下大聲吵鬧。于是,一個個大小伙子捏著嗓子交接哨,或者把隊伍帶遠了才扯開喉嚨喊番號。
我還在橋頭集的執勤點住過一段時間。軍校剛畢業,被派到那兒實習。院子里有高大的梧桐樹和美麗的玉蘭樹。營房下面有一條鐵軌,平時很少來火車,鐵軌細細長長,伸向無盡的遠方。迷迷蒙蒙的遠方,很像年輕人懵懵懂懂的思緒,有時令人暢想,有時又讓人莫名憂傷。
我到這個橋頭集執勤點的時候,恰好是白玉蘭開花的季節。白玉蘭是合肥的市花,它是先開花,后長葉,花朵純凈、皎潔,一樹樹約好了似的突然爆開,特別地熱烈,使人想到某種特別濃烈的情感。鐵軌上方的一棵白玉蘭樹氣度不凡,形狀猶如黃山迎客松。我見樹下圍著一群人,有男有女,還帶著孩子,在那里說說笑笑,一個挨一個地跟樹合影。中隊長告訴我,這是連隊的退伍老兵。每年這個時節,總會有一些老兵帶著老婆孩子,千里迢迢趕回連隊,看花來了。來了也不麻煩連隊什么,轉轉宿舍、哨位、豬圈、菜地,再到白玉蘭樹下照張全家福,就心滿意足地回去了。
中隊長說:“有的老兵說自己得了一種怪病,隔幾年不到點上看看,不回來聞聞花香,就渾身不舒服。這棵白玉蘭,現在成了連隊的明星樹,不知有多少粉絲哩!”
離橋頭集不遠,還有一個執勤點,建在一個山腰里。這座山號稱小九華,據說還有地藏菩薩的大腳印。山上有座廟,廟里有位老和尚,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了。點上的營房原先在山腳下,哨位在山腰間,戰士們每次上哨都要來回爬幾百級臺階,很不方便。后來支隊就在山腰開出一塊空地,建起一幢兩層樓房,把這個點挪上山了。一眼山泉終日相伴,一條盤山道連通山外,幾十個兵就這樣守著緊閉的洞庫大門,度過一年又一年冷清而寂寞的時光。
這個執勤點的歷史很長了,有次我在點上碰到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兵,他說自己在點上待過一段時間,現在兒子又來到了這個點。這個點人少,但名氣倒不小。我所知道的,出過一位書法家,山上的巖石還留有他書寫的“尚武”二字。還出過一位詩人,曾毫不吝嗇地歌詠過這里的一草一木,把登山的長長臺階形容為一掛美麗的瀑布,留下了許多優美的文字。我常常奇怪一個現象,像這樣的執勤點,生活往往是簡陋的、艱苦的、寂寞的,不知為何卻能培養出那么多人才?也許簡陋、艱苦和寂寞也是塑造人的一種很好的力量吧,特別是在一個人年輕的時候。
這個執勤點的空間實在太逼仄了。只有半個籃球場,打球時一不小心,球便會滾到山下去。沒有器械場,戰士們把一根鐵棍架在兩棵梧桐樹枝上,當單杠用。沒想到天長日久,兩棵樹竟然把鐵棍吃進去了,而且越升越高,現在鐵棍都升到空中,就是姚明來也夠不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