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影,黃振羽
1 黑龍江中醫藥大學,黑龍江 哈爾濱 150040;2 大連海事大學公共管理與人文藝術學院
大科學裝置起源于美國“二戰”期間的“曼哈頓工程”,在中國又被稱為“國家重大科技基礎設施”或“重大科技基礎設施”,諸如散列中子源、托卡馬克核聚變研究裝置或正負電子對撞機就是典型的大科學裝置。“十三五”規劃時期,中國政府先后出臺了《“十三五”國家科技創新規劃》《國家重大科技基礎設施建設“十三五”規劃》《國家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綱要》和《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等政策文件,提出要在大科學裝置集中的地區建設綜合性國家科學中心,形成具有全國乃至全球影響力的科學技術重要發源地。為此,2016 年至2025 年的十年被稱為中國大科學裝置發展的“黃金十年”[1]。然而,從國務院于2018 年印發的4 號文件《關于全面加強基礎科學研究的若干意見》看,大科學裝置的建設主要聚焦于能源、生命、地球系統與環境、材料、粒子物理和核物理、空間和天文以及工程技術等科學領域。換言之,在大科學裝置發展的“黃金十年”里,中醫基礎理論領域是缺席的。雖然江西省與中國科學院在2019年共同簽署了《省院共同推進建設中藥大科學裝置的框架協議》,但該裝置是瞄向中藥物質組成與結構分析、組分精準制備、先進制造技術以及中藥數據庫等,即利用大科學裝置研究中藥的藥物化學和生物學等原理[2-3]。
中醫作為中國傳統醫學,在目前的大科學時代下,中醫基礎理論的發展是否也需要大科學裝置?對此,本文擬從布萊恩·阿瑟的技術理論出發,闡明建設支撐中醫基礎理論發展的大科學裝置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技術思想家布萊恩·阿瑟在《技術的本質》一書中做出這樣的追問:“技術是什么?它從何而來?它又是如何進化的?”[4]5圍繞這一追問,阿瑟揭示出了技術的遞歸性結構,即技術包含著技術,一直分解下去,將到達某種“自然現象”,因此,阿瑟認為技術在本質上“是那些被捕獲并加以利用的現象集合,或者說,技術是對現象有目的的編程”[4]53。例如,石油煉制是基于“氣化原油過程中不同成分會在不同溫度凝結”這個現象。因此,阿瑟指出,“現象是技術賴以產生的必不可少的源泉”,而一旦某個現象簇被發現,就會產生一連串的技術[4]49,62。
基于這一認識,阿瑟對科學與技術的關系做了有啟發意義的闡釋[4]63-69:科學提供了觀察現象的手段,提供了預測現象如何作用的理論,并提供捕獲現象的方法,但這種供給又是建立在已有的技術基礎上,從技術當中建構了自身。換言之,現有的設備或方法等技術形成于被發現和理解的現象,但這些技術反過來會幫助揭示新的現象,以及促進對這些新現象的知識建構和理解。例如,X射線衍射的技術、設備以及提純DNA 所需的技術,幫助沃森和克里克發現了DNA結構,而DNA結構的發現又推動了基因技術的出現。
捕捉現象并加以利用是技術的本質,發現新現象往往會導致顛覆性技術的出現,然而,在發現新現象之前,技術的進化和創新依靠技術的組合,即技術的組合進化機制,這是技術遞歸性結構的另一層含義。阿瑟指出,“所有技術產生與已有技術,已有技術的組合使新技術成為可能”[4]189。因此,聚集在一起的技術元素數量越大,因組合而帶來的技術創新可能性就越高,從而提高了發現新現象的機會。
中醫基礎理論是以研究和闡述中醫學有關人體結構和功能、病因與發病和疾病病機變化,以及預防和治療疾病基本原則認識為主要內容的基礎理論和知識體系,是中醫學和中藥學共同的理論基礎[5]。因此,如果建設了一臺中藥大科學裝置,但其中的研究原理卻是藥物化學或生物學,那對于中醫基礎理論本身的發展而言,相關性可能并不大。有研究明確指出,中醫藥學的發展要以中醫基礎理論的發展為先導,中醫藥治療的安全有效,正是以中醫基礎理論為指導進行辨證論治的結果[6-7]。
中醫基礎理論主要包括陰陽五行、藏象、經絡、病因病機、五運六氣和防治原則等內容,而這些理論蘊涵了對生命現象和自然現象的深刻認識[5]。例如,中醫有關人體精、氣、血、津液等各自生理功能和內在聯系的認識和理解,是建立在五行陰陽學說的基礎上。基于女性的生理特點,中醫從陰陽消長論闡述了女性陰陽及氣血盛衰隨著月經周期發生周期性的消長變化現象[8]。在中醫基礎理論的應用方面,我們曾在粵西鄉鎮地區采訪過一位西醫內科大夫,他從一本中醫古方的書籍上學到一個治療跌打內傷的藥方,這個藥方要根據患者受傷的時間來確定藥物配伍和藥引,治療效果明顯,個中原理正是人體的氣血運行變化。由于中醫基礎理論注重人體以及人與外部環境的統一性,如《素問·寶命全形論篇》的“人以天地之氣生,四時之法成”,這也使得中醫學被稱為“整體醫學”或“自然醫學”。
然而,相較于中醫基礎理論所蘊含的豐富現象,中醫技術體系發展卻較為滯后。從布萊恩·阿瑟的技術理論看,技術源自現象捕捉,而新現象的發現和已有技術組合能夠產生新技術,新技術又為新現象的發現提供物質基礎,這是一個循環發展的過程。而當前的中醫基礎理論與中醫技術體系處于一種相對分離的狀態,中醫基礎理論所蘊含的現象未能大規模地轉化為中醫技術,而未成體系的中醫技術和新技術的欠缺,又阻礙了新現象的發現,進而制約了中醫基礎理論的發展。正如中國中醫科學院劉保延教授指出:“滿足中醫發展需求的現代方法與技術體系還未完全建立,這是制約中醫優勢發揮的關鍵問題之一,目前支撐中醫實踐的技術仍停留在千余年前的古代醫學階段。”[9]有研究[10]指出,中醫學應用于臨床的技術較理論出現早,但中醫學的技術內容并沒有在發展過程中被很好地分化出來,未建立起符合自身規律的技術體系。例如,中醫學的診斷技術“望、聞、問、切”四診仍然較為“原始”,而諸如中醫外科、婦科、兒科等其他方面的臨床技術,基本與現代醫學融合乃至被替代[11-12]。為此,中醫基礎理論的發展亟待一個集成化的技術體系支撐,而大科學裝置則為該歷史使命的實現提供了新路徑。
基于布萊恩·阿瑟的技術理論看待大科學裝置,可以發現大科學裝置正是一種把技術與科學融于一體的技術。首先,大科學裝置是一種基礎研究設施的制造和應用技術,目的在于發現新的自然現象[13]。《國家重大科技基礎設施建設中長期規劃(2010—2030 年)》提出,“重大科技基礎設施是為探索未知世界、發現自然規律、實現技術變革提供極限研究手段的大型復雜科學研究系統,是突破科學前沿、解決經濟社會發展和國家安全重大科技問題的物質技術基礎”。2012 年,歐洲核子研究中心的科學家們正是利用了大型強子對撞機發現了被稱為“上帝粒子”的希格斯玻色子,從而完善了粒子物理的標準模型和量子場論。
其次,從大科學裝置的誕生與發展歷史看,其呈現為一種特定時代和區域下前沿基礎科學知識工程化的技術產物,根植于對自然現象的捕捉和應用,并面向解決具有時代性的重大科學問題和國家戰略需求[13]。例如,美國二戰時期的“曼哈頓工程”,就是將相對論的質能方程及有關的物理學理論轉化為原子彈,與這種理論轉化相伴隨的,是一系列核反應堆和加速器作為“曼哈頓工程”的支撐設施被建造,這些設施隸屬于原子彈理論轉化的一部分,而該理論的核心正是質量和能量相互轉化的自然現象。
最后,大科學裝置一般是由特定科學領域和工業領域等領域的大量技術元素組合而成,而基于大科學裝置所產生的科學發現能夠為新技術的產生提供基礎[13]。例如,世界四大脈沖中子源之一的東莞散列中子源,建設這一設施需要具備中子散射技術、負氫離子剝離技術、加速器技術、注入凸軌磁鐵脈沖電源技術、中子帶寬限制斬波機和中子譜儀等,而該裝置的研究成果將為新材料的制造技術提供基礎。
因此,從本質上看,大科學裝置是特定時間和區域內的大量技術的系統聚合,其面臨的重大科學問題在于發現和研究新現象、建立新知識,而捕捉這些新現象,將有可能產生重大技術變革。基于大科學裝置的技術本質,我們完全可以建構出一個中醫基礎理論發展的新路徑,見圖1。

圖1 基于大科學裝置的中醫基礎理論發展路徑
第一,需要根據當前國內乃至國際上在中醫基礎理論領域的臨床實踐和學術研究情況,提出相應的大科學問題,即以大科學問題引領中醫基礎理論和中醫技術的系統集聚。當前的中醫理論和技術發展呈現出較為嚴重的“碎片化”現象,如果沒有一個大科學問題作為引領,就很難做到大規模地跨組織、跨學科與跨區域合作。
第二,中醫基礎理論是對生命現象的認識,而這種認識又能夠進一步從陰陽五行、藏象和經絡、病因病機、五運六氣以及防治原則等5 個子理論體系分別闡述。這些理論體系所蘊含的現象和原理,為相應技術體系的建構提供了源泉。大科學裝置是由相關科技領域與工業領域的大量技術元素富集而成。中醫基礎理論與中醫技術體系的長期分離未能立刻為中醫大科學裝置的建設提供足夠的技術基礎。然而,在大科學問題的引領下,就可以有目的、系統地從現有的理論體系中挖掘技術,并在這個過程中發展相應的工業體系。
第三,當技術體系和工業體系發展到一定程度,就可以進一步建設支撐中醫基礎理論發展的大科學裝置,以解決中醫基礎理論發展中所面臨的重大科學問題。在這個過程中,借助新技術就有機會在中醫基礎理論的視域下發現新的生命現象,捕捉這些現象,并對這些現象進行“編程”,就可能推動中醫技術的重大創新,從而進入到理論創新與技術創新的良性循環發展路徑中。
在布萊恩·阿瑟的技術理論視角下,通過分析中醫基礎理論與中醫技術體系分離下的發展困境,在揭示大科學裝置的技術本質基礎上,提出了基于大科學裝置的中醫基礎理論發展路徑。中醫基礎理論發展的當務之急,就是要改變現有的“碎片化”局面,提出大科學問題和建設大科學裝置,將能夠集聚國內乃至國際上中醫基礎理論研究領域的人才和技術,以突破當前因中醫技術體系缺失而帶來的發展瓶頸。實踐經驗和發展趨勢也證明,大科學裝置以及由此建立的綜合性國家科學中心,已經成為跨學科、跨組織和跨區域合作的一個重要平臺,中醫基礎理論的發展需要抓住“黃金十年”帶來的歷史機遇。
中醫基礎理論根源于自然,講究“天人相應”,從中醫基礎理論發掘中醫技術體系,實際上就是在探索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之路。正如布萊恩·阿瑟所指出:“如果技術將我們與自然分離,它就帶給了我們某種類型的死亡;但如果技術加強了我們和自然的聯系,它就肯定了生活,因而也就肯定了我們的人性。”[4]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