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偉
交響音詩《動》創作于1985年北京交響樂團成立前。當時,指揮家李德倫先生致電王西麟,希望他為該樂團的掛牌成立創作一部作品。王西麟覺得,他在與現代音樂接軌更新音樂語言的過程中,仍欠缺一部單獨的奏鳴曲式結構作品,所以他將這次創作視作將傳統曲式結構與現代語言相結合的一次階段性與實驗性的把握。這一年又是肖斯塔科維奇逝世十周年,王西麟于是將這部作品題獻給他。“當時我已經學會了十二音作曲法,但極不愿意死板固守,于是很自然地使用了自由無調性、多調性的風格。”僅用一周時間,他就創作完成了現代風格的、單主題原則的奏鳴曲作品《動》。美國作曲家喬治·克拉姆在1985年聽了這部作品后,評價其“技巧熟練,作品具有作曲家肖斯塔科維奇的影響”。[1]
《動》一個鮮明的特征是單主題原則在奏鳴曲式結構中的充分體現。為了更好解析作品的單主題原則,我們可將呈示部的各個主題進行比照。主部主題是個長達9小節的長呼吸樂段,由兩個樂句構成,見譜例1。
譜例1:

第一樂句是長度為4小節的、間歇的、跳躍式旋律,由三個因素構成。a因素:弱拍進入的下行的大七度——此音程為作品核心音程;b因素:由a轉位而成得到半音級進上行的a’,加上#G-C的減四度音程;c因素:由減四度的等音程轉位得到小六度的上行大跳,加上反向的半音級進。第二樂句是連貫的、迂回上行的全音階,與第一樂句形成對比,也可視之為第一樂句的收尾。主部主題的藝術性格為動力型的、器樂性的、雄渾的、進擊進取的。
副部主題于全樂隊收起后,由一支短笛活潑的Solo奏出。副部主題由主部主題變奏而來,同樣由兩個樂句構成:第一樂句系主部主題的性格變奏,其鮮明的標志之一是:核心七度音程之首音,以同音反復開始,見譜例2。樂句中增加了16分音符律動的級進二音組反復,這個16分音符二音組在展開部得到了全面的展開。第二樂句是第一樂句的變化重復,副部主題藝術性格跳躍、諧謔、幽默,在音色、力度、音區、性格與主部主題均形成了鮮有力對比。
主部主題與副部主題的音樂材料、音高框架相同。
譜例2:

我們再回看作品的引子主題。引子的材料源于主部,從橫向上是主部主題中的a因素及其轉位a’因素的動機式發展;而縱向上,引子是由增四減五度音程構成的音程式旋律,音樂性性格完全區別于主、副主題。
呈示部的各個主題的構成均統一于相同音樂材料,而其后的整體發展也由這一材料構建的兩個主題形象,在激烈的矛盾沖突、對立統一中展開的——由此可見作品的單主題原則。
“奏鳴曲式是以調性材料上矛盾對比,同時又統一的兩個主題之間的特殊關系以及它們在整個樂曲發展中所表現的積極展開為基礎的一種復雜的復合曲式。”[2]
奏鳴原則強調主題之間的對立統一,其重要的原則之一是二者間調性的對比和統一。《動》雖然總體上屬自由的無調性作品,也有大量的多調性、游離的調性、模糊調性因素,作曲家采用了中心音高、核心音程、關鍵和弦等“類”調性的技術手段來替代傳統奏鳴曲式的調性原則。主題在全曲的發展過程中,起始音高并非固定不變,根據作品整體發展的特點,可將主題中歷次呈現的核心動機之大七度,作為替代調性主音的核心音程,作為主題之間“類”調性關系的依據。作品也大量運用了節奏律動鮮明的三和弦作為和聲背景,其交織于縱橫交錯的多線條的織體中,對于明晰作品整體的和聲色彩、旋律的進行方向,起到了關鍵的支撐作用,在本作中可將其稱之為關鍵和弦。
作品呈示部“類”調性音高關系處理如下:引子主題小號聲部Am和弦,雖附之以圓號的bB-F五度音程節奏性、間歇性碰撞;主部之核心音程:為E-F、G-bA,連接部的核心音程為:C-bD,副部主的核心音程為A-bB,為主部的上四度關系,結束部調,見表1。展開部與再現部的音高關系亦精密布局,具體闡述略。

表1
引子(1-38)是單三部曲式結構。主部(39-67)是含前奏、間奏的三段體結構。其中C1、C2為主題在低音區、高音區的呈現,C3為低、高音區的八度卡農,核心音程為E-F。連接部(68-74)由兩樂句構成,第一樂句(68-71)為主題的核心音高大七度動機式的節奏分解,第二樂句為主題中全音階因素的增四度重構模進下行,音樂完成了由f力度下全樂隊遞聲部減至長笛獨奏副部主題的過渡。副部為并置型三段體,呈示段為短笛為高音區solo,大管平行增四度音程伴奏,對比中段為由大管伴奏音型引申出來的,2組4小節的八分音符律動的、“麻花”(見譜例3)和弦音型,音樂形象諧謔。中心音高為主部主題上四度方向的A音。結束部源于引子主題,是A與B材料的縱向結合,無調性。
譜例3:

作品的展開部(110-188)從弦樂的導入部開始進入,見表2。導入部的材料為副部主題,核心音高先后為E(Vle)、A(Vl II.)、D((Vl I.)、G(Vc.Cb.)的四度上行,樂句的長度為4+5+4+5。展開部的第一階段是弦樂聲部長達19小節的長呼吸樂段,材料同樣是副部主題,音樂形象果敢、堅毅;第二階段則在第一階段弦樂長呼吸延伸發展背景下,以圓號聲部號角般的核心動機引入為標志;第三階段是將弦樂長呼吸旋律交給了低音區;第四階段為核心動機高低音區的倒影卡農;再現準備段是全曲的高潮,結束于銅管的C大三和弦。四個階段中核心音高經歷了G-E-A-bB-B-F-E的過程,其中第四階段的為高低音區的倒影卡農。

表2
再現部(189-結尾)為倒裝再現,其中189-214小節為副部再現,215-238小節為主部再現。再現部的主部是將原主題的節奏進行放大與擴充,發展成為長達25小節的長呼吸旋律,音樂轉為“光明”的大調色彩。239-247小節為作品的結束部,是引子主題的再現。248小節后放入尾聲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為低音弦樂撥奏的主部主題時值擴大呈現,“麻花”音型伴奏;第二部分為“麻花”音型的分解呈現,漸漸消失。

表3
這部作品自完成后的幾十年里,王西麟的美學觀念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始終不滿足于該作依然“老舊”的技術手段,為此他做了多次的修訂:
1.去“肖式”風格化。基于“題獻肖斯塔科維奇”的創作初衷,王西麟在創作之始采用了大量的“肖式”音樂風格,這也是他始終認為作品不夠成熟的原因之一,在修訂的過程中,他做了大量的去“肖式”風格的改造,此不一一例舉。
2.“錯音”技術的應用。“錯音”技術是王西麟當代音樂創作中最常用的技術手段被引用進來:自作品的15小節起,原低音聲部十六分音符的疾馳音型為八度的,引入“錯音”技術后,Vc. Cb. Fag.各分為兩個聲部,兩個聲部錯開16分音符節奏位置進入,以刻意制造渾濁效果取代原清晰的八度。
3.傳統和聲與音塊技術的結合應用。在原版再現部的準備段,王西麟以銅管的半音化七和弦為背景,結合以高音區木管、弦樂同步的平行和弦半音下行塑造全作的高潮。而在最新修訂版中,王西麟保留了銅管的和聲思維,將木管、弦樂做了技術更新:原整齊劃一的下行音階“進化”為多線條的、密集下行的、動態的音塊,使作品有了全新的升華。
交響音詩之《動》自誕生至今,除1985年李德倫指揮北京交響樂團首演外,在國內外僅有為數不多的兩次演出記錄。1988年王西麟訪問前蘇聯列寧格勒時,肖斯塔科維奇的學生、作曲家鮑里斯·季辛科向肖斯塔科維奇夫人轉達“這是中國紀念肖氏的第一部作品!”翌年4月,這部交響音詩由斯維德洛夫斯克交響樂團演出于新西伯利亞城。2016年,該作品由湯沐海指揮上海愛樂樂團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再次上演。顯然,這部作品在業內引起的關注度是不夠的,在國內的研究領域仍屬空白。但是,在改革開放后,王西麟的藝術審美不斷更新的過渡時期,《動》作為古典曲式架構與現代音樂語言相結合的探路之作,無疑是成功的典范。
注釋:
[1]雒鵬翔.用音樂鑄造的“悲劇精神”——論王西麟的音樂創作[M].北京:團結出版社,2020:19.
[2]楊儒懷.音樂的分析和創作(上冊)[M].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90:4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