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上

趙卯卯

1

我十二歲那年，爸爸跟媽媽說，他必須帶我回云上村了。

云上村是爸爸小時候生活的村子，不過我從來沒有去過，一是那里離我們現在住的城市很遠很遠，二是那里已經沒有我們的親人了，爺爺奶奶在我出生前就已經去世了。

我不知道爸爸為什么突然做這個決定，更奇怪的是媽媽沒有半點兒阻擋的意思。臨行前的晚上，媽媽一邊給我們收拾行李，一邊囑咐我要聽話。

“你不和我們一起回去嗎？”我問媽媽。

媽媽搖搖頭：“那是屬于你和你爸爸的地方。”

媽媽的話好奇怪，我們明明是一家人啊。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爸爸出發了，路上我問爸爸關于云上村的事。爸爸說，那是一個很美的小村落，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它在云上，因為那些山巒盛產云。

爸爸的話讓我對云上村充滿了向往，又充滿了疑惑。盛產云的地方，這聽上去就像一個美麗的童話。

2

云上村就像一個難解的謎題。它隱藏在層層疊疊的云山之中。我們過了好多個長長的隧道，圍著曲折的山路跑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才到了云上村。

那真是一個美麗安靜的村子——白墻黑瓦的村舍間，青石板鋪成的小路一直延伸到遠處，石板縫隙里鉆出厚厚的青苔，柔軟而美麗。村里人非常友好，歲數大的老人都能喊出爸爸的小名，每個看到我們的人都微笑著說：“回來了，時間剛剛好喲。”爸爸會意地點點頭。

我問爸爸：“怎么聽上去他們好像早知道我們要回來一樣？”

爸爸笑而不答。可當推開屋門的時候，我一下子明白了，村里人的確知道我們要回來，因為他們已經把屋子打掃干凈了。雪白的墻壁、干凈的桌椅、老舊的木床上鋪著柔軟的被褥，屋子里有陽光的味道。

那天晚上，我躺在爸爸小時候睡過的床上，聽著來自山中深處的風聲，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我、爸爸、我們的木屋，似乎都隨著夜風飄浮起來，如同一艘小船在大海中航行。

3

我是被清脆的鳥鳴聲喚醒的。

我穿好鞋子推開屋門的時候，爸爸還在沉睡。山中的清晨有些涼，我裹緊衣服，屋外霧蒙蒙一片，再細看，才發現那不是霧氣，而是云。這讓我驚喜得差點兒叫出聲。這里，真如同爸爸說的那樣，被云霧圍繞。

那些云有的像緊緊纏繞的線團，有的卻一片片如同瓦片，還有的一小朵一小朵地挨擠在一起，一簇簇，一團團……

云從山下涌到山上，從遠處涌到我的腳下，此刻，我仿佛正站在云上。

東方的天空漸漸亮起來，火紅的霞光就要破云而出，鳥鳴聲突然密集起來，如同一張巨大的網，籠罩住了整片山巒。

起風了。

盡管那風很輕柔，但還是攪動了我眼前的云海。

起初，云只是慢慢涌動、翻騰，就像被風吹皺的湖面，但隨著風越來越大，那些云便變得狂野起來。我能感受到它們的快樂，它們仿佛要掙脫什么束縛一樣，像海里的巨浪一樣噴薄、洶涌，然后聚集，充滿了力量……

就在太陽跳出云層的那一瞬間，風驟然停止，云像煙一樣輕緩地向上飄浮……

那個早晨，如同一個夢。

4

接下來的幾天清晨，我發現云霧仍舊不停地向天上飄浮，源源不斷，然后慢慢聚集成團。更奇怪的是，它們并沒有隨風飄走，而是一直朝著云上村西邊的天空聚攏，最后停在那里，不再飄動。

天上已經出現了無邊無際的云山，一片片、一道道，在湛藍的天空中閃閃發光。

立秋的前兩天，村里人突然忙碌起來。他們開始打掃自家的院落，打掃屋頂，打掃村子里每一條鋪著青石板的小巷，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村子煥然一新，就連路邊的每一塊石頭都亮得能照出人影來。

山間的云越來越少了，直到立秋的前一天，再也看不到一絲一縷的云。

爸爸站在我身邊，摟著我的肩膀，說：“兒子，明天你就要遠行了。”

我疑惑地問他要去哪里？他指指那些發光的云團，說：“那里，云之上。”

那天晚上，爸爸把關于云上村的秘密全都告訴了我：為什么人們立秋前幾天要打掃村子，為什么云上村沒有一只羊，卻出產羊毛被子、羊毛大衣、羊毛衫、羊毛圍巾、羊毛襪子……

那是一個古老的秘密，又是融入血脈的傳承……一代又一代的云上人肩負著云上村人的生計。

5

第二天，天剛亮，我就被爸爸喊了起來。他從柜子里拿出一把弓和一個裝滿箭的箭袋，還有一把剪刀，這些都是爺爺還有爸爸小時候使用過的。爸爸說，以后也要給我的孩子用，最后他又往我的小包袱里塞上水和干糧。

“足夠你在云上生活三天了。”爸爸拍拍我的肩膀。

我們來到山頂，這里已經有村里的好幾個孩子了，他們正在等我。

“快點快點，”老村長說，“風馬上要來了。”

我爬上高處，和這些孩子站成一排，只見東方的山頂上赫然出現了一道銀色的半透明高墻，此時正向我們涌來。

“那是風墻。”站在我旁邊的丫藍說，她是老村長的孫女，“風墻來的時候，你不用害怕，放松身體，不要掙扎，把自己當成一根羽毛。”

“哼，說得跟自己很懂一樣，”一個男孩兒打斷了丫藍的話，“你不也是第一次？”

“我就懂，比你懂多了。”丫藍漲紅了臉。

就在說話的工夫，那道風墻已經涌了過來。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風墻被染成了淡紅色，它高得仿佛連著天，無比壯觀。我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呼吸變得急促，丫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我，我不緊張。”話音剛落，一股巨大的氣流便撲面而來。“風墻來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我們所有人瞬間騰空飛起，大家都尖叫起來，不過只是一會兒的工夫，尖叫聲就變成了歡呼聲。

風好像變成了我們的翅膀，讓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在半空中飛行。我低頭看向云上村，爸爸、老村長和村里其他人都變成了小羊那么大。

6

我們飛行了半天時間，就到了云山。不過很快我就發現叫它云山并不恰當，因為它更像一片海，一片無邊無際的云海。

我踏在云海上，就像踩著柔軟的海綿，但走起來并不覺得費勁。那感覺真是太神奇了！有人忍不住尖叫著翻跟頭、打滾兒，還把云團成小球，朝著彼此扔出去……

“好了，好了，玩夠了就干活吧！”丫藍喊道，“別忘了咱們是來干嗎的。”大家只好不情愿地停止了玩鬧。

丫藍掏出掛在脖子上的銀哨子，使勁吹了起來。那哨聲在云海之上很快彌散開來，就像施了魔法一樣，無數銀色的、如同細雨般的小絲線，紛紛落在云海之上。

“來了，就要來了，快準備好你們的弓箭！”有人喊了一聲。

我趕緊摘下弓，上好箭，一動不動地盯著云海。起初云海上并沒有半點兒動靜，但很快云海下開始翻騰，它們要來了嗎？我的手心直冒汗。

來了，來了……

它們仿佛聽到了我的吶喊，轟的一聲，從云海里翻騰出來。無數只云羊開始在云海上奔跑，它們身上掛滿銀色的絲線，在日光中變成了一道銀色的河流。

我將手中的箭不自覺地射了出去，緊接著所有人的箭都射了出去，一支接著一支，射在奔跑的云羊身上。

我們足足射了半天，直到所有箭都射出去了。

在云上的第一個夜晚來臨。

被射中的云羊，全都變成了真正的小羊。它們咩咩叫著，友好地朝我們擁過來，身上的羊毛又軟又長，真是可愛極了。

爸爸說，想要把云變成羊，只能用云上村特制的弓箭才能完成。這箭不會傷害云羊，等剪完羊毛，它們會重新變成云。

晚上，我們就著明晃晃的月光開始剪羊毛。

丫藍給我們唱歌，她的嗓子就像星光一樣明亮，那歌聲真好聽！

很快，羊毛就堆成了小山。我們累極了，勉強喝了點水，吃了點干糧，靠在一起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第二天，我被一聲聲“咩咩”的叫聲驚醒了。

昨天被剪完羊毛的那些云羊正慢慢脫離云海向上飄浮。一陣風吹過來，只是眨眼的工夫，它們便由一只只小羊變成了一朵朵真正的云。

接下來，又是新的一輪，丫藍吹哨子，我們射中云羊，剪羊毛……

一直到第三天，丫藍最后一次吹響銀哨子，一群云羊從云海里翻騰著跳出來。當我看到那只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的小羊時，一個奇怪的念頭冒了出來，我鬼使神差地把一只沒有剪羊毛的小羊塞進了裝干糧的袋子里。

當我們剪完最后一批羊毛時，風墻又一次出現了。不過，這次的風墻是由龍卷風組成的。

被龍卷風剛剛卷起的時候，我的確有一點兒暈頭轉向。但當我到了龍卷風的風眼時，旋轉停止，那種感覺便慢慢消失了。

就這樣，我們和剪下的羊毛一齊被龍卷風帶到了云上村的上空，龍卷風慢慢變小，直至消失。

我們從半空緩緩降落，羊毛就像雪花一樣紛紛飄落在云上村，很快整個村變得雪白雪白的……

我一落地，就抱著干糧袋子朝家的方向飛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覺得懷里那只軟綿綿的小羊正在變小。爸爸正在院子里等我，但我沒有工夫和他說話，我徑直跑進屋里，把干糧袋子放到桌子上，打開，可里面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團蓬松的、帶著陽光味道的羊毛。

眼淚瞬間冒出來了，我的小羊呢？

爸爸看看我，又看看布袋子，他一下明白了，哈哈笑起來，說：“在我十二歲那年的立秋，我也曾帶回過一只小羊，不過最后它變成了一頂羊毛帽子。兒子，你要記住，云羊是屬于天空的！”

我點點頭，盡管我還是有些傷心，但我已經想好了：用這些羊毛給媽媽織一條圍巾，一條世界上最溫暖的圍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