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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影

2022-05-29 10:44:35馬億
青年作家 2022年6期

馬億

那天我在開一個研討會,一群人討論的是一個二線城市的業余作者寫的工業題材長篇小說。在這天之前,我既沒有聽說過這個作者的名字,也沒有提前翻過會議的組織方寄給我的書。我一般是在來開會的路上開始翻,坐在出租車里。我有很多自認為還不錯的習慣,而看這一類需要參加研討會的書,我一般習慣在去往研討會的出租車上看。當然,如果會議是在外地,我就在高鐵或者飛機上看。一年甚至有那么幾回,會議地點會是在國外某個風景優美的海濱小鎮。不管需要研討的作品是熟人還是陌生人,我都一視同仁,全都這么干。一個評論家就該一碗水端平,不能厚此薄彼。我的閱讀習慣是每隔十頁認認真真看一個自然段,然后讓這些自然段所描繪的情節在腦海里旋轉,左轉右轉,總會轉成那么幾個有可能說得通的故事。這是所謂的創造性寫作里常用的一種創作方法,利用完全無關的幾個關鍵詞寫一篇小說,這樣可以起到開發腦洞、鍛煉思維能力的效果。我熟悉這些方法。既然參會,總是免不了要發言幾句。我一般會根據研討作品的大致歸類,先橫向跟國內文壇的同類作家關注的題材扯上關系,然后縱向跟不同時代的同類作家比較一番,再放進研討作品的敘述語境中,以我腦海中自己“創作”出來的那幾個故事為藍本,進行反向解讀,將創作者可能沒有在作品中表現出來的深層次思想“勾引”出來。是的,就是“勾引”,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正是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哈姆雷特》才成為一部偉大的作品,如果世界上只存在一種哈姆雷特,創作者該有多么傷心。他創作出了唯一的解讀方式,這對真正的文學來說絕對是災難性的。正因為如此,我參加過的所有研討會上,創作者都會對我表示感謝,因為我有可能解讀出了他沒有想象過的內涵,而那,恰恰有可能正是他創作的原動力。那天的研討會是在北京胡同里的一家獨立書店,舉辦方是某經濟發達地區的一個已經A股上市的出版集團,聲勢浩大,請了很多文化記者和文化類新媒體,還有線上直播。我發言的時候就感覺到褲兜里的手機在微微跳動,一直跳了很久,我又不能伸手直接去把它拿出來。

會議終于開完之后,我才拿出手機。上面顯示有五個未接電話,都是同一個人打來的。“湖北荊州-移動”,看到“荊州”兩個字,我能感覺到我的心在微微顫動。并不是這座因《三國演義》而名垂青史的古城給過我什么美好難忘的記憶;相反,我從來沒有去過那里。但是那里的江漢平原,綿延千里的綠色麥苗灌漿后散發出來的甜膩香味兒,一下子就會滲進我的鼻腔里面。曾經有一個人,不厭其煩地為我講述了關于那座小城的一切。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的耳邊還響動著他嘴里跳出來的“古城東門上紅旗飄動的聲音”。這個電話必然是跟他有關的。但是我猶豫了,我知道我一定會回過去,但是那不是現在,我得想想。

一大群人走在秋天的胡同里面,大片大片的黃葉子從頭頂飄落,這是北京最容易產生詩歌的季節,也適合讀書、看電影,特別是文藝片,像是秋天的童話。我走得很慢,落在人群的最后面。我知道我們的目的地是一家越南私房菜館,我會坐在主賓桌,今天討論會的主角會走過來向我敬酒,稱呼我為老師,讓我指教。可我真的不知道有什么好指教的。他是一名業余作者,靠自己的工作生活,業余寫一點兒小說,剛好碰上了這個集團想要做這個主題,所以寫了這么一個小說,有了這么一場研討會,于是我趕到了這里說了一些話。跟他一樣,這就是我的工作,我還能怎么指教。另外,我是一名師范學院的特聘教授,是一個文化批評家,還是一名散文家、詩人,號稱著想要我指教的人有很多,我知道,也許這些人是假裝的,但是我不在乎。說到指教,此時,其實我是最需要人指教的那一個,比如指教我如何回撥這個電話。我不知道該怎么去說話,跟他說什么。時隔這么久,我是不是應該再跟他說話?

這是一頓讓人揪心的飯。他為什么會打來電話?他怎么會有我的電話?他到底想要干什么?還打了這么幾個。

飯吃到一半兒,也就是作者敬過酒之后,我提著手機走出了飯店。我把手機握在手心里,但沒有點開。午后的胡同里很安靜,偶爾有三輪車騎過,橡皮車胎擦在水泥地上沙沙的聲音,讓人聽得很舒服,類似一種“鳥鳴山更幽”的聲音上的對比反襯效果。我試圖不去想,但是有一個聲音一直在跟自己造反,你不能這么殘忍,你不能這么殘忍。我不能這么殘忍?我所糾結的是,為什么當時你可以這么殘忍,而我就做不到呢?這可能就是我和你之間的巨大區別。我做了幾次剛剛在健身軟件上學來的腹式深呼吸,才撥回那個電話。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我啞在那里,因為我腦海里一直想的那個人是他,而不是她。

“李寒?”

“志偉,你好。”李寒的聲音有些拘謹,而且跟以前相比,有些沙啞。

“好久沒見了,有什么事嗎?”我故意把語氣調得輕松一點兒,好讓她也放松下來。

停頓了好幾秒,電話卻異常安靜,什么動靜也沒有。

“喂?”

靜默依舊占據著手機的聽筒。

“李寒?”我輕輕叫出她的名字。電話那頭突然出聲了,嚶嚶的聲音,被粗暴閉住的哭聲。

我不知道該做點兒什么。我看到前面胡同的拐角處放著兩張掉皮的黑色皮沙發,走過去坐了下來。我有某種預感,而我的預感總是很準。電話那頭斷斷續續的啜泣聲慢慢止住了。

“是方念讓我打給你的。”

我平復了一下情緒,經過這么幾年大大小小的公共場合的鍛煉,我已經跟那時不一樣了。

“他人呢?”

“他失蹤了。”

我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也不知道該找誰。我在他的房間里找到了一封信,他讓我找你。”

我壓制住自己的情緒。“他會不會跟你開玩笑。”但是我知道,方念絕不是那種會開玩笑的人。

“他請求你來整理他的東西。”

我呆呆地握著手機,“請求”,她說的是“請求”,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方念信里的原話。

“我……我還在上班,晚點兒打給你?”

“好,那你先忙。”

手機里響起了掛斷音,我呼出一口氣,其實是有些心虛,我以為我已經很習慣撒謊了,但是在她面前,我這么輕易就暴露了自己的內心,在這一瞬間我才感覺到,這么長的時間過去了,我的身份、地位都得到了極大改善,但我還是跟他們在一起時候的那個我,我只是用了好幾年的時間,為自己親手織起了一層一層的厚繭,批評家、詩人、學者、特聘教授,這些頭銜并沒有真正地武裝到我。從胡同里走出去的時候,我甚至在懷疑我剛才是否真的和李寒通過電話,電波在空氣中傳播幾秒鐘就能到達的距離,而我卻等了這么久,那段時間,我幾乎窮盡了所有能聯系到他們的方式,電話、信件、快遞,甚至委托大學的老同學。我相信他們一定通過各種途徑都收到了我的種種嘗試,但是他們卻如此殘忍,殘忍地將我拋棄了。拋棄,這就是當時我給予他們對我所作行為的定論。但是現在他失蹤,所以她打來電話,而且是他讓她打來的電話。如果我把我們的關系比喻為一個庸俗的三角戀,那現在的情況就是情敵失蹤了,而暗戀者打來的電話。呵呵,情敵?如果僅僅是情敵,他又怎么敢這樣做,他怎么能這樣做。我已經不知道我和他算是什么關系,無法定義,如果只能用一個詞來說,那就是“仇人”。

打車回家后我將自己關進了書房,坐在書桌前面,做上幾組深呼吸后閉上眼睛,任思緒自由流淌。將這些思緒整理成一個小方盒,放進循環流動的傳送帶,慢慢向前傳遞。這是冥想開始的固定步驟,我在運動打卡APP里面學到的一種放松方式。我已經很習慣用這種方式來整理自己的思路,向內審視自己。正是這種審視,讓我能在內里自洽,而在外,可以做一個人文領域的專家。

網上有一種流傳已久的說法,說每個人身上的血液以七年為一個周期進行大循環,七年過后,你將不再是你,而是另外一個你。從科學上講,我當然知道這是扯淡。荒謬的理由卻往往能夠得出正確的結論。一個人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即使在時間上無限接近也不行。七年前我剛好三十歲,應屆博士研究生畢業。

我以前算是一個計劃性比較強的人,上學的時候從來沒有讓父母操過心,在那個強手如云的中部教育大省都一直是尖子生。本科讀的也是本省最好的人文類高校,保研成功之后我便確定了自己要堅持走學術研究這一條路。那時我還過于年輕,以為研究生畢業就能進入高校上班,開始按部就班搞自己的學術。沒想到在我碩士畢業那年,就業形勢極其不樂觀,以我當時的身份,幾乎沒有任何競爭力,唯一比較保險的便是回到縣城所在的高中。我不甘心,于是利用碩士期間賺得的一點兒錢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小房子專心備考。一年后,我順利地考到了北京。

這個學校已經算是全國TOP級別的了,跟的導師也是學界的領軍人物。在我所學的專業領域,這位導師是絕對的學術權威級別,他所主持編寫的教科書是考試的指定參考書目。能進入他的門下,在當時,我歸功于運氣。

導師對我很不錯,無論是在生活上還是在學習上,都給我這樣一個初來北京的外省人提供了巨大幫助。在學習上我花了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也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到后來,導師參與各種級別的學術會議都會帶上我,我已經在名義上成為導師的學術助手。導師在專業的高級別學術期刊上發表的某些文章,還會將我列為第二作者,而我知道,我所做的僅僅是幫助導師整理整理資料。在那個時候,我對導師是心懷感恩的。到后來,事情出現了奇怪的變化。我發現導師有些依賴我,無論在生活上還是學習上。因為導師當時就帶三個學生,而他習慣在家辦公,所以我便經常出入導師所在的教師宿舍樓。他從未跟我說過他的家庭情況,但是以導師的年齡,而且獨居,我當時猜測,要么師母早逝,要么離異,很可能是丁克,沒有孩子,因為我在他家沒有看到過任何一張年輕人的照片。當時的我“沉迷”于學術,對感情這事還來不及上心。或者說是我從來沒有戀愛過,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從來沒有想過要跟哪個女孩兒表白,也沒有被哪個女孩表白過。更重要的是,我無所期待,似乎這事兒跟我無關。

我記得第一次是一個深夜。那天我和導師在討論一篇論文,那是我準備在一個學術會議上的論文,算是我第一次以個人名義參加,所以我格外慎重。導師像往常一樣,拿著鋼筆和我逐段逐段修改。當時我有些困。突然導師輕輕地將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掌,握住了,他迷迷糊糊地叫出了一個名字,我沒聽清,也沒心思去聽清。我一愣,想掙脫,但是我似乎忘記了怎么樣動作才能掙脫,我不能掙脫,因為這是導師的手。他又一次叫出了那個名字,明明。我回頭看著導師,書桌上的臺燈發出昏黃的暖光,打在導師溝壑分明的臉上,他似乎是陷入了某種無盡的回憶。但是沒一會兒,他就松開了手,像是從一個夢中醒來,繼續指導我的論文。

當天晚上回宿舍之后我就失眠了。我有些疑惑,搞不清導師的那只手究竟是什么意思,以我對導師的了解,他不是那種人。雖然當時就已經有不少高校爆出關于教授的各種負面消息,但是我不相信導師也是那樣的人。

在那之后又有好幾次,導師指導著我的論文,突然像是進入了某個不可知的空間,握著我的手,開始給我講“明明”的事。在一次次反復的敘述中,“明明”的人生經歷和個人形象不斷地在我腦海里慢慢補齊,但是我不能確定,學術上受到的規訓讓我很難再相信某個人的一面之詞。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我如果真的要了解“明明”的故事,導師嘴里說出的可能只是一個方面。但是我壓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這是導師的家事,和我無關,即使他多次握著手對我懺悔,把我錯認成他。如果事實真的像他所講的那樣,那他應該去警察局投案自首,而不是找我傾訴。流言最開始是從本校開始傳出來的,說我和導師的關系有異,過于親密。受到這樣的中傷,我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索性當做沒有聽到過,論文和會議還是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如果不出大的差錯,我很可能有留校工作的機會。

在答辯前半年,關于導師和我的風言風語已經傳遍了京城的學術圈,因為導師的影響力過大。正因為有這樣的影響力,勢必會無形之中遮蔽某些人或者某些團伙的光芒,在高校學術圈,學術權力的形成和連接,大致可以參考政治勢力的構成方式,這大概就是博士四年我學到的最大的最有用的生存知識,你不得不靠近某個團體,單打獨斗絕無可能。導師年輕的時候才華橫溢,卻口無遮攔,跟好幾個知名人士“打過大仗”,直接在同一張報紙上開專欄對戰。也正因此,導師獲得了比一般的坐在象牙塔里搞學術的老教授更大的社會影響力。這些跟導師“打過仗”的學者,現在也大多是把守一方的大教授。從世俗層面上來說,導師可以說是樹敵眾多。這樣的中傷輕則可以讓導師晚節不保、名譽掃地,重則有可能危及老師的學術地位,讓他提前退休。而我也認真考慮過這事兒,這樣的流言有可能是老師的“仇人”,也有可能是我的“仇人”。畢業答辯在即,現在正是比拼各種力量的關鍵時刻。不說別人,這稀缺的留校名額里,連我的那兩位“同門”也是潛在的競爭對手。我甚至都可以確定他們中的兩人或者至少一人參與了流言的制造過程,因為流言里的有些細節竟然是真實的。我變得更加小心翼翼,在和導師接觸的過程之中。但是這起不到什么作用,導師還是一如既往會靈魂出竅似的握住我的手,開始講“明明”的故事。我查過一些書,這有可能是精神分裂癥,也有可能是多重人格。我不知道導師的這種行為是只在我面前才會表露,還是跟任何人單獨待在一起都會。

我就在這種流言里提前一個月完成了博士論文。打印完最終的版本之后,我一個人坐在宿舍里面的書桌上,靜靜地坐了一個下午。可能是多年讀書求學的行為算是告一段落了,也可能是潛藏在內心的壓力使然,在那一個下午,我極度厭惡自己。我竟然認認真真地開始思考某些特別形而上的問題,一直追問到我自己在自己的面前跪下來。我感覺自己要發瘋了。于是我決定逃離,不然我的精神很可能會出問題,我感覺得到,它像一根已經失去了彈性的橡皮繩,任何角度的拉扯都能導致它的斷裂。

夜里,我在書房里的單人床上翻來覆去,失眠了一整夜。我騙了李寒,我沒有給她回電話,我不知她是不是憂心忡忡地等著我的電話。方念消失了,一個幾乎只跟她一個人有聯系的男人消失了。這個男人無緣無故地失蹤了,也可以說是離家出走了,但是不讓她報警,而是讓她打給我。

方念,我懷疑在中國至少有一萬個人叫這個名字,但是這唯一的一個,我有多久沒在心里想起了?有一種說法,如果一個人不再被人提起,這個人就算是一個死人了。而他,在我心里恐怕早就算是死人了。我翻身起床,按開電腦,在搜索網站輸入了這兩個字,不出所料,什么也找不到。也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消息,但那不是關于他的。我加上其他關鍵詞,“方念+文學”“方念+詩歌”“方念+北漂”……各種各樣曾經加在他身上的標簽組合進行搜索。確實能搜到一些東西,但是時間都是很久以前的,確切地說搜索結果就停止在了他離開的那一年。作為當年最具有代表性的北漂文學青年,方念無限放大了北京這個巨型城市對一個敏感的青年詩人的異化所產生的種種后果,他將自己的詩歌寫作行為變成了一場具有某種觀念藝術和行為藝術的藝術行為,在短短的兩年時間里,他奇跡性地做了一百種職業,并將每一種職業寫成一首詩。先不說作為詩歌這種文學體裁,他是否是具有價值的,單說他的這一行為本身,就已經成功了。一家專門針對打工者的公開發行的報紙追蹤報道了方念的這一行為,這是一個為期兩年的專欄。專欄進行到幾十期的時候效果開始慢慢顯露出來,開始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報紙雜志輾轉找到方念,進行人物采寫,還會配上一張或大或小的頭像。那幾年正是微博的影響力開始爆發的節點,一時間,方念成為一個具有某種標志性的人物。“方念事件”成為導火索,越來越多潛藏在北京的文學青年開始寫作與此題材相關的文學作品,對“城市和外省青年”這一話題的討論甚至成為當時最熱門的公共話題。在影響力達到巔峰的時候,甚至有一名被稱為“文壇教父”的大學者,在某權威學術期刊上給予方念以及“方念的追隨者”命名。有人說這是一種戲謔,但是不管怎么講,這都是方念最輝煌的時候。

與他的“成名”形成鮮明的對比,我那時正在為論文而煎熬著。在我剛到北京的時候,還和方念見過幾面,作為本科同學,當時方念已經在北京待了好幾年,據我當時所知,他不斷地變換著各種工作,長則半年,短則一兩周就跳槽了,而且當時我就知道方念是一名“青年詩人”。作為一名有文學理想的青年,大概沒有人會沒有幻想過成為一名詩人,但是現實會教育每一個人,于是我們會很快放棄幻想,投入真正的生活之中。但是方念不是這樣的人。在北京第一次見到方念的時候,我幾乎已經認不出他了。研究生我是在一個沿海城市上的,當時和他已經整整四年沒見過。在那次七八個人的聚會上,方念一個人說掉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話,講政治和哲學的關系,講倫理,講德行,講存在,從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到康德、維特根斯坦、尼采。我是第一次見識這種場面,而且那次聚會就是我組織起來的。我記得在飯桌上我就臉紅了,我很后悔,不知道為什么要組織這樣一次尷尬的聚會。后來我跟其他同學聊過,他們對方念的行為已經見怪不怪了。“都是一個人憋的。”他們告訴我,那些年來,方念都是斷斷續續地工作,賺一筆錢,然后躲起來讀書、寫詩,錢用完了又去找工作,如此周而復始地循環著。“但是他人不壞,很單純”,他們告訴我。

也許是我的生活過于乏味,方念就像一塊從外星球飛進來的磁石一樣吸引著我,我有一種強烈的沖動和渴望,想要去更多地了解這個人,了解他的一切。與其說好奇,也可以說是某種求知欲,他就像黑洞一樣令人著迷。

在那之后,我和方念單獨見了幾次,全都是約在書店。在那個時候,方念還沒開始公開發表詩歌,多是在一些網站和社交平臺隨手發布一點兒自己的短詩,而我幾乎關注了他的每一個賬號。在那個時候我就有那種感覺,我感覺到方念會成為一名詩人,但是我沒有預料到,他會以那樣一種方式成名,如此不詩人的方式,甚至可以庸俗地將之稱之為“炒作”。他每次都會對我講很多話,就像第一次在飯桌上那樣,多數是關于哲學的,少數是關于詩歌的。作為一名聽眾,我毫無疑問是稱職的,我幾乎不提問,更不會提出異議。漸漸地,我竟然對方念擁有了一種奇妙的感覺,但是我不能對他說。他是一個如此簡單而純真的人,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還存在比方念更好的人。是的,毋寧說他是一個好人。他以良善之心對待這世上的一切,而且不求回報,他過的是一種哲學家的生活,以詩人的身份。但是好景不長,我后來猜測是因為經濟的窘迫,導致他不得不從形而上直接轉向。他變得關注現實,而且是過度解讀,在我看來。他甚至變成了一個暴虐的人,在那段時間,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惡意,新聞媒體上所有的信息集中在他的大腦里,都變成了一種陰謀論似的偽裝。他的身份從詩人哲學家變回了一個比工地上只上過小學的農民工還不如的人,因為他覺得他沒有那種體力。我甚至猜想,那個兩年一百份工作的“行為藝術”有可能是他沒有選擇的選擇,甚至他最初的時候是毫無規劃的,只是事情逐漸發展到了那一步。

好幾次晚上,我們從書店走向地鐵站的時候,我都感覺到了緊張。特別是路上沒有行人的時候,我聽到自己胸腔里血液在奔涌的聲音。我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想要去找到另外一只手,就像是一個在黑暗中摸索的人,總想抓住一些什么。我看著方念的側臉,他是如此純粹,而又如此復雜。我能感覺得出來,經過短暫的幾次見面,他已經完全信任我了,甚至到后來,他有些依戀我。從我們分開的時間就能很明顯看得出來。我們說完話后會一直坐在書店,直到書店關門,或者馬上要錯過最后一班地鐵。我們不想分開,我感覺得到。即使后來我忙于博士論文,而他在不停地寫詩、發表,逐漸獲得了名氣,我們也沒有中斷見面。但是我們的關系,卻沒有實質性的進展。我們都在逃避。像是兩塊吸鐵石,保持著一個奇怪的距離。

一時間獲得的巨大關注并沒有改變任何事情,方念還是那個方念,沒有工作,沒有五險一金,甚至在某些他需要穿正裝的場合,他連一套西服都沒有。我利用自己不多的一點兒獎學金為他一點兒一點兒添置了許多東西。他租住的地方也越來越遠。即使現實情況是這樣,我的心里依然偶爾會感覺到幸福。我知道太多過往的詩人式的生活方式,對那些作為擴展人類語言邊界的工程師,我一向是肅然起敬的,主要是我自認為我沒有這樣的才華,而方念有。隨著方念的名聲日盛,他認識的“朋友”也越來越多,需要參加的聚會也越來越多。這樣的聚會一般不會讓方念付錢,但是他們一般都會喝酒喝到很晚,而他又住得這么偏,每次回家打車的錢對于方念來說都是一筆不菲的開支。有一天我們坐在書店里,方念突然跟我說,他今年29歲,明年就30歲了,他準備30歲那天離開北京,回老家。我不知道說什么,以方念當時的狀態,在經濟上幾乎是一條死路,是不可能有任何前途的,搞不好他會淪落成一個在天橋上乞討的乞丐。讓他真正決定離開北京的,應該跟他出版詩集不順利有關。在他的詩歌專欄漸漸有了影響力的時候,北京一家專門做青春言情小說的出版公司和他簽訂了出版合同,但是遲遲沒有任何進展。后來一再追問,出版公司也煩了,懶得回復。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個環節,所以他把問題都歸于他自己。他最后一次發表就是在報紙上發表那篇著名的《去北京書》,在那篇小文里,他簡短回顧了這些年在北京的經歷,并寫下了離開北京的日子。文章發表之后,方念又獲得了一波關注,也可以說是同情,一位優秀的外省青年詩人因為生計問題而無法在北京生存下去,不得不卷鋪蓋回老家,這的確是足夠讓人同情的,而北京又一向標榜這是一座有知識有文化的城市。幾乎方念所有在北京認識的人都跑過來跟他見面、吃飯、喝酒,喝到每一個深夜,他們在深夜飲酒,杯子碰在一起,都是夢碎的聲音。方念借此重新獲得了關注,被再次討論,但依然不持久,不到兩三個月,他們再次忘記了方念。他的積蓄已經消耗殆盡。正是在那個時候,我和導師的流言傳得最瘋。我的心理壓力巨大,但不知道如何排遣,于是跟方念又頻繁地見面。我后來甚至猜測,他僅僅是為了跟我在一起有免費的午餐吃。

方念以一種詩人的方式向我描述了他的家鄉,荊州,一座湖北南部的小城市。那里的長江,那里的平原,石油,城墻,以及很遙遠但是依然在史冊里閃耀著的歷史。他一遍一遍向我描繪他兒時的荊州,直到這座城開始在我的心里扎下根來,開始生長。我做了無數個身處在那座小城的夢。這夢很美,但不能救我于現實。

當我在桌上的筆記本寫下這個奇怪的地名時,我幾乎是無意識的。雖然導師之前多次在我面前提到它,這個像謎一樣的地方。我有時候甚至懷疑,這是一個有可能并不存在的地方。但是這個地方不可能不存在,因為它非常具體。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有必要大老遠去求證一件也許只是一個老年癡呆者的囈語的事嗎?求證,這就是我心里的感覺,我幾乎已經把它當成了真的。我又不愿意嘗試著去想,如果是真的,我該如何面對導師,甚至需要面對警察。但是不管怎么說,既然我想要一次逃離,而且有了一個這么明確的目的地,又有了明確的目的。我在網上查到了那個地方,它所歸屬的浙江省的那個市區港口已經變成了全球排得上的深水港口。我搜索了所有跟那個村莊相關的關鍵詞,發現有一個人在村子里開了一個農莊種植藍莓,可以提供住宿,但是需要幫助他干活兒。冥冥之中,我覺得這就是上天的安排。我按照上面的電話聯系了農莊的主人,是個中年男人,他很爽快地答應了,可以待兩周。我做好計劃,也買好票,先是火車,然后是長途汽車,然后是進村的公交車。車票的日期就在第二天。

與其說是公交車,不如說是班車,每天只有兩趟,而且那個村子和縣城相距好幾十里路。我幸運地剛好趕上了下午的班車。汽車行駛在鄉間公路上,因為這里靠海,公路兩邊的植物和家鄉所在的內地很不一樣,而且這里山多。天色漸漸黑下來之后,我總感覺到了之前去過的貴州山里。到達莊園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九點了,我提著行李箱按照導航的路線找到了山上那座孤零零的兩層樓房。電話里的那個中年男人下來接我,他長著一臉長長的胡須,像是被囚禁在孤島里的魯濱遜。他叫Daniel。在他發布信息的頁面有他自己貼上去的簡介,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在深圳做過知名跨境電商的高層,之后回老家種藍莓,做了這個農莊,上面沒有寫年齡。這個Daniel看起來年紀不小,應該是個70后,最少不會超過82年,而導師多年前就離開了家鄉,按照導師說的,他在村里已經沒有任何直系親屬,不知道Daniel有沒有聽說過導師。

Daniel帶我到二樓的房間后,他便自己走進了隔壁的房間。房里有兩張單人床,另外一張床上睡著一個人。他可能是聽到了我們上樓的動靜被吵醒了。他坐起身,一張瘦長瘦長的臉,被那頭飄逸的長發遮去了一大半。他對我笑了一下。一種奇怪的感覺,讓我突然有些緊張。我們互相自我介紹,他叫孫浩,是一個青年畫家,過來寫生的。我只是說我是個博士生,過來做義工放松一下的,隱瞞了尋找導師所說的那個湖邊山洞的事情。

那天晚上,睡到半夜我被渴醒,走到大廳里找水喝。我看到隔壁房間里排列著一大排顯示器,Daniel就趴在鍵盤前面,像是睡著了。我的膽子一向不小,但是那一刻,我有一種感覺,這個人會不會就這樣死在了鍵盤上?我找到了飲水機,喝下了幾大杯水,重新躺回這張陌生的床上。旁邊床上的孫浩突然坐起來靠在了床頭,我們便開始聊天。聊著聊著,我就提到了導師說的那個地方,鳳棲山。孫浩笑了笑,拍了拍床,說我就睡在它的身體里面。

我一下子跳了起來,之前在網上查到這家藍莓莊園的時候,上面可沒有說它正是位于鳳棲山上。我連忙追問,他有沒有去過山上的那片湖。

孫浩說他在這里待了快半年了,從來沒聽說過這座山上有湖。但是這座山占地面積很大,他從來沒有完整地走完這座山。

“難道你到這里就是為了找那片湖的?”孫浩是個聰明的男孩,大概畫畫的人就是擁有這種細致的洞察力。我只說有位老朋友的遺愿,想要我幫他完成這個愿望。

“有空我帶你去找吧。”孫浩也來了興趣,“興許可以畫一張不錯的寫生。”

夏天是藍莓收獲的季節,莊園里還種植了獼猴桃和水蜜桃。頭兩天,孫浩帶著我進行各種采摘,每天都累到不想動。附近的風景雖然很好,但也無心觀賞了。第三天Daniel給我們放了一天假,吃完午飯,我和孫浩便上山了,帶上一些干糧和手電筒。孫浩說這座山之所以叫鳳棲山,是因為山腳下有一塊石頭上有一個很大的腳印,傳說古代有一只鳳凰在上面踏過。

剛往上走的時候還能看到一條人踏出來的小路,山上多是銀杏樹,長得很大,掛滿了密密麻麻的綠色果子,樹上還有一些小松鼠在跑動。越往里面走,樹木越高大,天色也越來越黑。我們吃完了帶來的干糧,喝完了水壺里的水,連手電的光也漸漸暗了下去,才不得不開始返程。按照導師所說的,那片湖在鳳棲山的最深處,湖邊的山上有一排天然風化形成的山洞,就在第二個山洞里面。

等到第二次出發的時候,我們都背上了背包,帶上了充足的手電筒和食物,一大早就出發了,這次我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到那片湖,因為我之前計劃在這里待十天,時間馬上就要到了。

進入密林后我們便一邊走一邊折樹枝做標記,但是后來我們發現我們還是在轉圈,標記起到的作用是我們轉的圈子越來越大,一直走到我們發現前面的樹木有些不一樣,有一團樹木明顯比旁邊要高大很多。我們飛快地走過去,卻失望地看到沒有任何水的跡象。我們失望地展開睡袋,準備就在那一團高大的樹木前面宿營。孫浩的帳篷就在我旁邊,我倆最開始坐在各自的帳篷里聊著,后來不知道是誰提議的,坐到了一張睡袋里面。之后我便有些意識模糊,就像我之前多次喝醉過那樣,一切都漂浮起來。

半夜我突然驚醒,發現孫浩就睡在我身邊。我努力去回想昨晚發生的事情,感到有些羞恥,但是似乎又有些輕松。我覺得我明白了一些事情,從很久以前我就意識到,我跟其他男生不一樣,但是我一直不敢面對自己,一直在找各種奇怪的理由逃避。孫浩在旁邊睡得很死,我穿好衣服鉆出了睡袋。雖然是夏天,夜晚的森林里還是涼涼的。那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但是月亮已經躍到了另一邊。我走進眼前這一片突兀的森林。踏進去的一瞬間,我就感覺到了它的異樣。耳邊細小的呼呼風聲和清涼的感覺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密不透風被緊緊包裹的濕熱,我幾乎要窒息暈倒過去。走出那片森林的時候,我的瞳孔一下子就張開了,眼前是一片大湖,一片黑色的湖水靜靜地在底下躺著。我身上的毛孔在收緊,雞皮疙瘩一排排地長起來。但是我沒有退卻。

我下到湖邊,順著湖水的輪廓往前走。前面的路很快就被一座山擋住了,我走近那座山,黑黢黢的山體什么也看不清,但是我知道我走進去了,因為我摸到了一些石頭。這是一個山洞。

我走出來,深深地呼吸了幾分鐘才走進旁邊的山洞。按照導師的敘述,山洞里是有三級天然臺階,我感覺到了。再往前走,我的腳觸到了那根導師嘴里所敘述的鐵鏈,我蹲下來,終于觸摸到了它。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聽到了自己的血液在噴涌,我的全身都在不停地戰栗著。我站起身來輕輕退出了山洞。

原來導師反復跟我說的那個故事是真的,這個“明明”,這個導師多次將我誤當做的“明明”,真的存在。在導師的敘述里,在那個特殊年月,“明明”無意中看到了導師的日記,于是揚言要去告發自己的親爸,他這么做的真實動機是什么?那時候恢復高考的風聲已經傳來,導師不允許出任何差池,他已經嗅到了春天的味道。于是也是在一個深夜,導師帶自己的兒子,去看這片沒有人見過的湖。之后的事導師沒有預料到,他一回到家就被定為右派,被人在批斗會上打暈了過去,這一躺就是好幾天。等他拖著身子暈乎乎地再進這個山洞時,“明明”已經死去了。從此,這個還在公安局失蹤名單上的人,徹底失去了被找到的機會。他將“明明”永遠留在了這里。

我無法面對孫浩,但我沒有權利怪罪他,因為那是我自愿的,我知道。我想要確認,于是我沒有拒絕。但是我必須離開,因為我的心里還有另外一個人,我不想再逃避,我要去找到他。孫浩很失望,以為自己做錯了事。在接下來的幾天里,他不斷向我道歉,直到十天期滿,我按約定離開了。我給孫浩留下了一封感謝信,我不想讓他的心里有什么負擔。

在浙江的那段時間,我的手機停機了,山上也沒有網絡,正好落得個清靜。回學校后我才知道出了那件事,說導師猥褻一個中文系的碩士研究生,男生,還被拍下了照片,他已經被停職調查。這樣的事情不管是真是假,導師的名聲都完了。于是我之前想象中的留校計劃也徹底泡湯。經過在浙江那座山上的事情,我無比渴望再跟方念待在一起,哪怕只是以普通朋友的方式。那時距離方念的三十歲還有半年。有一天夜晚,我們走出書店,在一個胡同口我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電話那頭是一個女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但是她說第一句話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是她。

我在大學的時候當了四年的學習委員,跟班上的同學關系都不錯,畢業后也都有斷斷續續的聯系,我考博到北京后,也跟在北京工作的幾個朋友有聯系。李寒應該就是通過他們拿到了我的電話,但是沒人跟我說過李寒也在北京。那段時間出臺了一項清理計劃,清查地下室和隔斷房。李寒說是黑中介提前獲得了消息,有關部門當晚會查他們的隔斷房,于是在十分鐘之內,李寒和她的三家室友被黑中介清理出來。她說她一個人沒有朋友,可不可以幫幫她。

我握著電話,感覺心很疼。本科畢業后,我跟李寒再也沒有見過,算算也有七八年了,再次聯系上,竟然是以這種方式。我讓她先別急,把詳細地址給我,我過去找她。地址是在通州。后來我才知道,之所以這次整治行動來得這么兇猛,是大興區的一個大型服裝批發市場因小攤販聚集過多,消防設施不完善,導致了一起特大安全事故。政府相關部門便聯合起來,搞了這么一個一刀切的整治活動,凡是地下室和隔斷全部拆除,不允許住人。

我和方念打了出租車就往通州趕。方念上本科的時候,準時出現在教室的時間不多。那個時候他喜歡泡圖書館,這個全班人都知道,他跟班上的哪個同學都不太熟。當我說出李寒的名字時,他甚至愣了幾秒鐘,差一點兒沒想起來我們還有這么一個女同學。而我,說實話,當時我有點兒暗戀李寒。因為是文科生,班上的男女比例懸殊,女生的數量遠超男生,而李寒在當時的我眼里,又是最特殊的那一個。這還是我第一次對女生有那種感覺。我記得最清楚的場景是春天,李寒穿一件紫色的衛衣,她有一頭又直又長的頭發,從教室前面走過去的時候,我感覺她的臉上特別干凈,像一陣春風吹過。我甚至屏住了呼吸,不敢擾動一絲絲。當時的我看到李寒的時候,甚至會出現幻覺,我至今能清晰地回憶起來,她會走過來跟我說話、跟我開玩笑、對我笑。但是我總是低著頭,沒有看過她。因為我很矛盾,在那個時候,同時有另外一個人也埋在我心里。因為從小我就喜歡跟中國傳統文化相關的東西,在本科四年,我一直是學校詩詞社團的成員,詩社叫嚶鳴詩社,社團最日常的兩項活動便是分享自己的詩詞以及吹笛子,后一項是跟笛簫社團一起開發的項目。就是在笛簫社團,我碰見了那個男生。他也有一頭長發,長得很高,恐怕接近190厘米了。他喜歡坐在學校那條長廊上吹笛子,每次都是晚上。吹笛子算是聯誼,每周一次。在參加活動前的幾天我就會開始緊張,也不知道為什么,但是又很期待,又能看見他了。奇怪的是,我甚至連一次跟他的單獨對話都沒有進行過,因為在當時,我覺得我對他的這種感覺很不正常,然后慢慢發展成害怕,好像接近他就會發生什么無法控制的災難。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大三下學期,有可能是他準備考研了,在那個節點,很多準備考研的同學會退出社團,專心搞學習。在這之前的兩三年里,我一直被這兩種對于當時的我來說都有些奇怪的感覺折磨著,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于是只能拼命讀書,按照老師的要求認真做作業,最后竟然獲得了保研資格。讀研之后,李寒和那個男生就徹底退出了我的世界,但是我心底的糾結卻沒有削減分毫。我一直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什么問題,我好像沒有愛人的能力。

走出出租車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一個女孩兒抱著頭蹲在滿地的生活用品之間,那是時候已經到了晚上十一點多。她好像睡著了。我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這張臉跟我記憶中的李寒,已經相去甚遠了,在那一個瞬間,我甚至懷疑自己的記憶,關于我腦海里對李寒的種種記憶,有可能是我主觀虛構出來的。她幾乎沒有化妝,跟我在北京大街上看到的那些女孩兒很不一樣。

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竟然站起來一下子撲進了我的懷里,在我肩膀上啜泣起來。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看著站在不遠處的方念。

我們把李寒的這些東西寄存在了小區超市的倉庫里,然后走了接近半個小時,去了附近地鐵站旁邊的一家麥當勞,討論接下來怎么辦。在那個時間點,李寒、方念和我的人生似乎都陷入了僵局。李寒所在的文化行業已經日薄西山,即使是通州這里的次臥隔斷,她供起來都很困難,而方念已經做了回老家的打算,眼下幾乎也是彈盡糧絕,情況最好的竟然算是我了,失去留校的競爭力之后,雖然我不知道該去哪兒,但是手里好歹還有一小筆錢,能夠在北京生存一段時間。我們坐在麥當勞里面,一直聊到了窗外的光線慢慢變成了橘紅色,我們終于達成了一致意見,去北京的郊區租房,最遠的地方,租一個四合院,我們要重振旗鼓,做最后的努力在北京掙扎。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便分頭在網上找房子。李寒在那幾天也閃電裸辭了,她說她一直對服裝設計感興趣,想靜下心來好好自學一段時間。我們的進展很快,馬上在北邊昌平靠近十三陵景區的一個村子找到了合適的房子,是一間當地村民的自建房,房主沒有房產證,隨時有可能被拆遷,所以房租也便宜,只要500塊,半年付,不需要押金。我們找了一輛金杯車,分別在三個地方拉上了各自不多的行李,便一路向北,奔赴昌平。

四合院剛好有六間房,我們仨每人一間臥室、一間工作間。剛住下來的時候,我們每天晚上都會買菜一起做飯,在吃飯的時候會談及各自的計劃和進度。方念準備放棄詩歌,改寫懸疑小說,計劃利用半年的時間寫一本試試。李寒也買到了二手的電動縫紉機和各種布料,以及一些參考資料。最悠閑的算是我,我從學校宿舍搬來了兩大箱書,都是之前買來但是沒有翻過的。反正畢業論文已經完成就等著答辯了,就當是放松放松,停下來思考一下接下來干嘛。

村子距離十三陵水庫和居庸關長城都不遠。雖然我們在北京都待了不少的時間,但是長城還從來沒人去過。每隔幾天,我們便會組織出游,一點點把周圍能玩兒的地方都走遍了。隨著三人待在一起的時間變長,我明顯感覺三人之間的關系有了變化。在沒有李寒之前,我和方念是經常見面,話也很多,但是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卻會時時感覺尷尬。我感覺得出來,李寒有些喜歡我,經常會拿她新做的一些小玩意兒給我看,讓我評價,而她很少去找方念。我也感覺到方念對我的態度明顯冷淡下來,而我好像變得能夠以普通朋友的心態對待方念,沒有了以前那種很急切的感覺。相反,我對李寒的感覺一天天變得強烈,她又變回了我們一起讀書時的那個小女孩兒,只要能夠看到她,我就會開心起來。

我知道方念也感覺到了我的變化。我們三人誰都不主動挑破這層關系,都假裝忙于自己的事情。后來我發現方念有些不對勁,看人的時候眼睛里老是有一團火。但是他還是沉默著的。我當時想,有可能是寫懸疑小說太過投入,進入了他自己的情節了。他從來沒有跟我們分享過寫的東西,所以我們不可能知道他的具體進度。但是就是在這種看似平靜的氣氛中,突然發生了那事兒。

變故出在李寒生日的那天晚上,我記得是十二月上旬。下午的時候我打電話訂了蛋糕,方念去村口的超市買了很多菜和酒,而且是白酒。在這之前,我們總是喝一點兒啤酒或者紅酒,從來沒喝過白酒。

關于那晚的記憶,我已經很模糊了,只記得我們越喝越多,越喝越快,說了很多的話,我看到的最后一個東西就是天上的月亮倒在了我眼前。

第二天下午醒來的時候,我頭痛難忍,但是是在床上醒來的,我不記得自己走進過我的臥室,看來是方念或者李寒把我弄進來的。我從床上晃晃悠悠站起來,院子里特別安靜,那棵柿子樹的枝丫在陽光下的微風里輕輕摩擦,我站在院子里聽了一會兒便感覺不對勁。我走向廚房、廁所、其他的臥室和工作間,一個人影也沒有。我來到方念的臥室,他給我留了一張便條,他和李寒提前回老家了。

我把那張便條捧在手心里看了整整一個下午。方念帶著李寒回老家了,這是當時的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一個結果。難道之前的一切,都是我自己想象出來的,李寒喜歡的其實是方念?除此之外,我更加不能接受的是,我作為他們最好的朋友,就這么悄無聲息地被他們所拋棄,我不甘心。我利用所有能找到的聯系方式,都無法聯系上他們,但是我相信他們肯定收到了我的消息。我甚至打聽到了方念老家的詳細地址。但是在出發的前一刻,我放棄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感覺累了。在李寒的臥室里,我整整睡了兩天。

從高鐵站走出來的一瞬間,我的鼻子似乎就嗅到了方念幾年前多次提到的那種清新的氣味兒,但是我懷疑這只是我的錯覺。時隔多年,我還是站到了這里。只是我不再急切,變成了一個穿休閑西裝看起來還挺穩重的中年人。出租車駛出高鐵站后,馬路兩邊的田地瞬間就變平了。這時候正是三月末,一望無際的江漢平原里確實填滿了正在灌漿的小麥,一塊一塊整齊的綠色在往我的身后奔涌。隨著手機里的導航顯示距離目的地越來越近,我竟然有些緊張。當年決定放棄到這里問個明明白白之后,我開始粗暴地看書、寫字,什么都看,也什么都寫,影評、樂評、詩歌、小說,后來還在報紙上開專欄寫時評,慢慢地我打進了北京的文化圈子,成為一個小有影響力的公共知識分子。但是關于我為什么“被拋棄”這件事,在我心里其實是一天也沒有放下過,有無數次,我看著弄來的那個地址,想象著這兩個人,究竟是為什么。但是現在我越來越接近這個謎底的中心,我卻緊張了,好像是我拋棄了他們,我于心有愧。

說實話,以方念的性格離家出走,我其實一點兒也不奇怪。《月亮與六便士》里的故事,我們聽得太多了。讓我最終決定走這一趟,起決定性作用的,還是壓在我心里的這個多年的謎團,我想給自己一個交代。

出租車越走越偏,最后駛進了一個看起來已經被廢棄的村子里。一個女人站在旁邊的石墩子上,我猜那就是李寒。我走下出租車拿行李的時候,李寒已經走到了眼前。她看起來憔悴了很多,頭發也剪短了,但是樣子還是沒怎么變,有少女氣。她想要過來幫我提行李箱,被我制止了。

那是一段上坡的路,李寒走在我身邊,無話可說。我也不知道該說點兒什么,于是問他們有要孩子嗎?在北京南站的時候,我帶了一袋真空包裝的北京烤鴨在包里,畢竟這么多年沒見了,不能空手。

“我們還沒結婚。”李寒低著頭。

我發現從下車開始,她就沒有抬頭看過我的眼睛。

沒兩分鐘,我們就站在了一個二層的小樓前,小樓房明顯年久失修,外墻面粉刷的水泥幾乎都已脫盡了,露出墻體里面的紅磚,正門口的墻上之前應該是用花磚擺出了某些裝飾性的造型貼在上面,現在看起來卻像是倒塌了。門前的一小塊空地上種的好幾種小青菜倒是長得很水靈,青青郁郁的。

“村子里人不多啊。”我停下來看著腳邊的這些青菜。

“都搬到縣城去了,村里連老人都沒剩幾個了,也沒什么來往。”

李寒把我引到客廳里。客廳空空蕩蕩的,就只有一張看不出顏色的木桌和兩條凳子。李寒給我倒了一杯茶。

“是不是沒想到是這樣的?”李寒在我對面坐了下來。

“沒有沒有,我家以前也差不多。你,你和方念還沒結婚?”剛才在路上問不出口,現在在屋子里,光線暗淡了很多,好像容易說話一點兒。

“是的,從北京回來我們就一直住在這里,但是沒有結婚。”

“是他不想?”

“不是。”

“那是你不想?”

“不是。”

我有些泄氣,我討厭這樣的猜謎游戲。

“原因你應該知道。”

我吹了幾下茶杯上面漂浮的茶葉末,想岔開話題。我感覺李寒的情緒有些不對,好像把我當成了仇人,不想剛見面就陷入這樣的氛圍里面。

“方念走之前有什么異常的舉動嗎?”

“沒有,我前天去他的房間喊他吃晚飯,發現他不在,我在屋子里找了一圈,發現他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我就知道他肯定是走了。這么多年,他從來沒疊過被子。我看到他桌上的那些書本也都碼得整整齊齊,上面放著給我的一張便條。就這些。”

“我可以看看那張便條嗎?”

“我帶你去他的房間吧。”

我跟著李寒往二樓走,房門打開的時候,一股難聞的發餿的氣味沖進我的鼻子里,我的喉嚨不自覺地動了一下。屋子里光線很暗,但是房間很高,地上四處都摞著書,屋子的中間是一張老式的木床,旁邊有一張很大的桌子,桌子上倒是整理得很干凈,有一疊書和一疊厚本子。在朝西這面墻的高處,有一扇小小的窗戶,連玻璃也沒有。我跟著李寒的腳步,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那張桌子旁邊。

她從那疊本子上面拿給我一張便條。

李寒退了出去,說是去準備晚飯。我坐在桌子前面的椅子上,開始讀這一摞東西。我對方念的文字的認識,仍舊停留在他賴以“成名”的那一系列寫北漂最底層各個工種的詩歌,它們是堅硬有力的,像拳頭一樣,從黑色的地底擊出來。在十三陵四合院短短的兩三個月,他宣告轉向懸疑小說的創作之后,我再也沒有讀過他的任何一行文字。我看著眼前的這些作品,全部都是懸疑小說,一共有八本,均已完結。我一口氣看完了第一本的一半兒,我看書一向快,而且是這種類型的小說,但是讀著讀著,我幾度哽咽,像我這樣一個自詡為看書不少的人,這樣的情況是很少出現的,但是我又擔心,是不是我跟小說的作者關系特殊,所以眼光有偏差。

我在那把椅子上整整坐了三天,讀完了面前的全部八本小說。這是一位名叫關朗的偵探,從小腦子就聰明,從在學校起就擅長分析各種事情,得出匪夷所思的結論。后來讀完書當上了一名刑警,展露出非凡的邏輯推理才華,破獲了數個大案。但是方念不像其他的此類作家,他不僅通過構建精巧的謎題把我緊緊抓住,而且他充分發揮了作為詩人的語言天分,將文學性和故事性結合得非常好。以我淺見,他可以被譽為中國的雷蒙德·錢德勒。第三天下午,我將這八本小說,總計三十多本手稿全部寄給了跟我關系不錯的一家民營公司,并附上了一封言辭懇切的推薦信。李寒看著我做完了這些事。

那天晚上,飯桌上有白酒,李寒用喝水的塑料杯子給我和她都倒了一杯。然后她舉起杯,一仰脖子,干了。我呆呆地看著她,也拿起另外一杯酒喝了下去。

李寒的臉上瞬間紅撲撲的,在暖色的燈光下顯得有些可愛。

“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想問我,我一直在等你問我。”

“我聯系不上你。”

“你聯系上了,你寄的那些信和讓其他人帶的話我都收到了。”

“那你……”

“你不想知道我們為什么匆忙離開了嗎?”

李寒的情緒上來了,我看到桌子對面她臉上的肌肉在扯動,看起來馬上要哭出來了,但是沒有聲音。我的頭也暈乎乎的,我還不習慣喝快酒,白酒得慢慢抿。

她生日那天,我喝多了滑到桌子底下,她和方念把我送回房間之后,方念轉身扶她回房。沒想到方念突然將她一下子按在床上,抽出一把刀子,之后壓住了她。

“他像瘋了一樣,要我叫,越大聲越好。他把刀子頂在我的脖子上,要么跟他走,要么他就先殺我再殺了你,之后自殺。”

我把手里的塑料杯子卷成了一個小球,“這是為什么?”

“他說他不允許我奪走你。他是第二天早上帶我走的,就來到了這里,他不準我回復你的任何消息。而且,他再也沒有碰過我。”

李寒鎮定地看著我,窗外的月亮升了起來,照在李寒的側臉上,有些發白。

“你當時為什么不告訴我?”李寒的眼睛瞪著我。

“我……我不知道,會這樣。”

“所以他要報復你,通過毀掉我的方式。”

“我……真的不知道。”

我雙手抱住自己的腦袋,靠在桌子上,我的腦子里很亂。我想起在浙江那座山上的事情,孫浩,還有洞穴里摸到的骨頭,導師放在我手里的那雙滿是皺紋的手,我的腦子感覺要爆炸了,幾乎要暈過去。

李寒扶我去了方念的房間。我躺在床上,不斷地回想方念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甚至懷疑李寒所說的是謊言,方念并沒有那樣做過。

第二天一早,我便動身返回北京了,有一個實力作家的研討會,我必須參加,是我掛了名兒的協會的活動。我的生活重新復位,永無止境的會和各種類型的文章,這就是我。我有意忘記李寒和方念的事情,像個懷疑論者一樣,我懷疑所有的事情,只在我自己的跑道上奔跑,什么也不想。

沒過半年,我收到一條微信消息,方念的那套懸疑叢書出版了,還上了暢銷榜。方念再次成名,但是他變成了一個傳說,因為作者已經失蹤,網上有很多奇怪的留言,甚至有人說方念根本就不存在,是出版方為了炒作而生造出來的一個作者,不然怎么不讓他出來做活動。李寒拿著版稅在縣城的公園旁邊買了一套小房子,做點兒手工,那還是她在十三陵的那個四合院學到的。我每隔半個月去看一趟李寒,我也不知道我和她算是什么關系,究竟是朋友、女朋友,甚至女兒,都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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