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渡的詩[組詩]

津渡，本名周啟航，湖北天門人，現居上海。著有詩集《山隅集》《穿過沼澤地》《湖山里》，童詩集《大象花園》，散文集《鳥的光陰》《草木有心》等。

在旺草①的時光里

這些都是你得不到的。

黛黑的山線，靜靜地橫亙在天空之下

綿延起伏，山的輪廓。

一道巨大的雙彩虹，也許跨越了

數十公里之遙。

日光，彩色的汽氳，還有氣泡

分不清是她們健康的臉，還是舞動的腿

一隊穿著泡泡紗

似乎踮著腳，跳舞的白云

一個個正在遠去。

你驚嘆于這樣美，僅僅依賴于直覺。

而那些來自書本的印證

辯論與思考，乃至謊言與真理

都經不住一陣風的走動

隨風飄散。奇景從山腳向下展開

仿佛天堂的調色板鋪陳

鑲嵌在山腳下，藍灰色的吊腳樓

草畈，數不清的油菜花田

在你眼眶里絢爛，濕潤，模糊……

仿佛這人世從來就沒有

疾病與痛苦，也不需要任何交易

徒勞地掙扎。

在旺草的時光里，你輕易擁有了快樂

身心如此健康，一個簡單的靈魂

在天地間輕捷地飛揚。

注：①旺草，地名，隸屬貴州省綏陽縣。

行走的羊

黑暗中的燈光

引導這些羊擠緊，向前。

羊的目標一致。

像漂流的冰塊，羊的臉孔浮在上面

輕輕磕碰，并不慌亂。

羊向前涌動。

下坡的時候，一條河流突然變得湍急。

一旦羊往上走

河流便又開始凝重，河谷里

擠滿了石頭。

羊，終于踏上了我的眼睛。

羊的蹄腳略顯緊張

禁不住微微顫抖。

而濕漉漉的羊毛絞結在肚腹上

使一條河流的紋理更深，也更神秘。

但羊的蹄腳如此之輕

向前，踐踏過我的胸口

竟然使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

我沒有疼痛。

獻 辭

我愿意為你獻上

香菜，還有這些切碎的芹菜

廚下單調的聲音。

母親，我愿意為你獻上

砧板上的洋蔥，切破的手指

空氣和回憶。

亡靈在天上看著我們，避開了鹽

與煙火。并不吃喝。

我愿意再次成為你的羔羊

在天空下

跟隨你，哭泣，啜飲。

塔 菜①

——給臧北，兼懷弘一法師

你肯定會想起

弘一法師，托起的菜缽。

輕輕搖動的藤椅

將要騰空坐上去的云。

一如地磚縫從容離去的小蟲

龕角墊上的水碗里

等待終了的寂滅。

誰還會想起北木山上

這場談論，漫山的空寂。

那些年的勇猛精進

虎鶴在海面上化為煙濤。

而青菜的小小肉身

已經建成重塔，回憶

秋雨的緣起，種下的因。

這樣災難的日子里

重新想起經歷的寒霜

經卷一般的葉片，最后

仍將由積雪再次重重堆砌。

在黑暗泥土深處的根須

一如白色礦燈點亮：

遇苦寒而生，因一念不泯。

注：①塔菜，植物名，葉片層層重疊向上，株形塔狀，遇雪尤為逼真。

在滬寧高速上

我在想，我們一時回不了頭了。

我從后視鏡里看到

影影綽綽，駝峰一樣

簇擁而來的車輛。

往前看，是一望無際、看不到盡頭的

駱駝屁股。有時候會有一種幻覺

在繁忙的高速公路上

只有一個方向，使命就是向前。

偶爾，后車急不可待地超越

負重前行，司機一臉嚴肅。

而你下意識地趕緊加大了油門

直道，彎道，上坡，下坡

在一個國家柏油色的脊背上顛簸。

使君子①說

顏色向她的臉龐傾瀉。

雨夜與淤泥，一盞燈束緊了細腰。

短亭躬身于長亭，年輕的教書先生行色匆匆

踩著木屐，在燈光中

跨過淺絳的山水。是一個暫停，多年后

你認出那正是你父親，胡須

像漁網拖向面頰。

是一天。寨圩外，長湖的波紋一遍遍過濾月光

小紅魚沖破湖面，繃直

彎成弓。看你額頭上的弧度，不小心鼻子

俏皮，偷偷滑溜到唇上。

你開口微笑，顏色便向著臉龐傾瀉

你呼吸，藤蔓從燈束里伸出，在空氣中

依次端出花朵。

顏色，在臉龐上留駐。

注：①使君子，植物名，花朵以艷麗聞名。

大象的葬禮

這是清晨。

一頭年邁的大象倒下去的時候

地心不禁為之一震。

而蜣螂，將滾動的糞球穩住

只為凝神傾聽。

蒼蠅，腳夫一樣的家伙們

搓手捻腳，即時舉辦慶祝舞會

紛紛發表蹩腳的評論。

一只瞪羚，懷著內心的恐懼

跳起來，轉眼不見蹤影。

遠遠的，那長腿

優雅得令人傷感的長頸鹿

也只在林子邊上注視。

是的，獅子來了。

它繞著大象緩慢地轉了幾圈。

這一次，它仍然選擇

在大象的屁股后面下口

像懦夫那樣。

其實，大象的靈魂已經輕輕離開

肉體貼著泥土

只是暫存于一具革囊之中。

強盜們，鬣狗，明火執仗地趕來了。

最鋒利的牙齒

強有力地切割皮肉和骨頭。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禿鷲，最終的黑色禮花

一曲盛宴的贊歌。

薄暮時分，草原突然格外寧靜。

大象，幾乎貢獻了

它全部的所有。

夕光映照，那里只剩下一具白森森的

巨大骨架。

緩慢地，幾個月后，它慢慢消失于

一片長草之中。

看起來，更像是青草

猛地把它拉進了自己的懷里。